2019年4 月5日 00:00
无意中看到侯莉老师分享的一篇文章《春天里也有生死》。
每当看到这类文章,除了万千感慨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小愧疚。
2013年3月至2016年初,我一直在四院的神经内科做一名小护士,每天忙碌而快乐,也许是真的爱,从未想过离开。那时候,会写患者,会写护士,会写医生。写故事,写情绪,写现实,写无奈。
遇到过医患纠纷,差点被人从背后用凳子敲中后脑勺,如若没有小蔡叔叔和徐叔叔的阻挡,恐怕我早已不知是否还存活于世;也遇到过把我当孙女的阿尔茨海默氏症患者——生生,因为我们都有一双断掌,她总是摸着我的手心,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哎呀呀,我们是自己人……”,我还记得,她住在17床,隔壁是18床顾n(用简写以防冒犯)。不同于生生的是,18床的奶奶长期卧床,没有意识,不会自主移动肢体,长期卧床的她肌肉萎缩,瘦的只剩下骨头。因身体各处关节很久未动,已经僵硬变形,全身都蜷缩在一起,像是一个巨大而干瘪的虾子。双眼失明,没有听觉,只是活着,像一株植物,不会进食,每日通过胃管注入水和米糊。很多人感叹过她这样活着没有质量,不如死去,但中国没有安乐死,只要她活着多一天,就能多拿一天退休工资。也有人说她大概活不长,但她活了很久,直到我离开病区,很久都还活着。我有去看过她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她的嘴唇少了一半,询问才知道某日突然发作,牙关紧闭,刚好咬住那半个嘴唇,就咬掉下来了,鲜血流的满床都是,淋淋可怕,护工急的直跺脚。第二次去见她,她已经不在了。我不觉得可惜,反而为她高兴,终于不用活着了,真好。
她有一个丈夫,老头子好像是部队的,每次都是下午来看她,总有一个帅帅的年轻兵哥哥陪伴,大概几天就来一次,来了就摆个凳子坐在一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放在膝盖上,就那么看着她,有时候摸摸那她关节早已僵硬、蜷缩在一起更像是一只鸡爪的手。他很少说话,阳光照在苍老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他是个军人,很是深沉,临走时,会与我们打一声招呼。后来,有一天大家发现老头子很久没来了,一打听才知道,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故去了。那时候,我还在十八病区,从那以后,18床老太太又像一株植物一样,活了很久一段时间,阳光依旧在下午的时候从窗户外洒进来,暖意铺满窗前的那一块地以及久无人坐的凳子,画面很暖,我看着却心生凉意。
隔壁的生生看到隔壁的这个病友,总是一边手指着,一边嘴里念叨着:“哎呀呀,哎呀啊,啧啧啧……”。但回过头,她就会忘记。我会在下午做完治疗后,发口服药之前的那段时间,跑去她的病房,坐在她身边的小矮凳上读故事书给她听,她有很多故事书,我读的最多的书就是《拔萝卜》。读到结束,她会把故事书拿到自己手里,然后再摸摸我的手背说:“哎呀呀,手凉……”,然后用自己的手给我捂着,但我知道,回过头,她就会忘记我。
生生的女儿每天都来看她,但每天都要向她做一次自我介绍。当然了,我也一样,每天见到无数次,每次见面都要对她说:“生生你好,我是青青,你还记得我吗?”,她不记得,嘴里喃喃的重复“青青,青青。”但我知道,回过头去,她依然不记得我。
不知过了多久,我再次遇到她,对她说:“生生你好,你还记得我吗?”,她思考了很久,大概有一分钟那么久,才小心翼翼地不确定地说出一个字:“青?”眼泪夺眶而出。生生的女儿很惊讶地看着她,笑着说:“天呐!她居然记住你了!”生生看到大家高兴的样子,知道自己是说对了,嘴里又确认地说了好几遍:“青,青青……青青……”她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一边口水又流了出来,留在胸前的口水巾上,我笑着又哭着用面纸给她擦口水……
我从未觉得她可怜,却因此大哭了一场,有那么一瞬间,我痛恨老去,痛恨疾病,痛恨这种像是从温暖惬意的晌午阳光里一直坐到夕阳褪去,身体里还有残留的暖意,身体外却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凉意,一直渗透到心里。
我从未觉得这样类似于老年科的地方有多么的脏,多么的抑郁,反而,我觉得非常温暖,也常常感概万千,这里到处都是赤条条的生命和人生。这是我离开十八病区以后一直念念不舍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那些老人,也因为我始终非常尊重的护士长,也因为那些老十八的伙伴姐妹们。直到现在我仍然会说,如果不是当年被动被调离科室,我大概永远不会辞职,但或许永远也不会立刻对于自己所在的地方失望,也不会那么快的看透社会法则。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现在的我,恐怕没有能力和资格再去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希望有朝一日,我们每个处于阳光之下的人都能正确的直面生死而心生坦然,或许只有透过生死,才能参悟生命的全貌,否则,这一切,都不完整。生命不就是这样,重重叠叠,簇拥交错,成批生,成批死,成批繁衍,成批交替,成批遗忘吗?直到某一天,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记得你,你便成了一粒尘,一滴水,一缕风,一袭香……决绝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