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杀死你最好的朋友分几步
杀一个人要分几步?
选择一个杀人方法,找一个作案地点,杀掉对方,然后把尸体处理掉。
似乎并不难。
杀死你最好的朋友要分几步?
这个就麻烦多了。
杀死你最好的朋友有很多前提:
你要给他一个美妙的死法。
你不希望他死得痛苦,不希望他死得没有尊严,你要让他尽可能舒服,尽可能安详地离开这个他并不怎么深爱的世界。
世间有哪些美妙的死法呢?
不是死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靠那些跳跃不休的仪器强行续命。
不是死在自己痛苦的哀嚎之中,眼睁睁看着身体腐朽,器官衰竭,眼睛里光像一颗死星一样熄灭。
不是死在家人的悲恸和绝望中,以死亡带走他们的一部分,让他们饱受精神折磨,然后花费多年时间从噩梦中逃脱出来。
你理解你最好的朋友,知道他最隐秘的喜好,不会因为年纪和疾病而改变。知道他渴望什么,痛恨什么。知道他在一场酒后用开玩笑的语气所提及的向往归宿究竟是哪里。
他渴望死于年轻姑娘环绕之中,她们叽叽喳喳就是最美妙音乐,她们柔软如云朵的胸脯就是最好枕头。
她们周身气息与生俱来,混合着雨前泥土潮湿,原始森林深处雾气,让人鼻腔发痒,让人觉得安全,让人想要睡觉。
她们乐于倾听你喋喋不休地讲述年轻时半真半假的传奇故事,灵魂附体一般随着故事里的你,任性,冒险,九死一生。
他渴望死在春天一场雨后,听着草木生长的声响,看着老树抽出新芽,蘑菇从厚实枯叶中探头探脑,石头缝儿里钻出一朵野花。
他死前觉得由衷喜悦。
他渴望死在一场童年美梦里。
梦里,他回到小时候,小村庄里房屋低矮,烟囱冒出青烟和天际云层相接,他在山坡上和小伙伴点燃枯草放野火,空气极好,好到母亲喊他吃饭的声音能够轻易钻进耳朵。
他回到家,吃母亲做好的饭菜,喝井水,就着他无知无畏的童年,而后饱餐一顿,沉沉睡去,从此抛弃人间,不再醒来。
你要给他一个他心满意足的葬身之处。
你知道他讨厌那个方方正正、让人局促的小盒子。
你知道他年轻时候,喜欢把二手卡车开到极限速度,只是为了能听到风声,一只手探出来,可以摸到风的罩杯,由小变大。
你知道他热爱大山大水,那里有植物笼罩,有走兽经过,唯独人迹罕至,似乎只为他一人天造地设。
那他就不该安息在一个精心设计,存在只是为了受后代祭拜的坟墓之中。
他应该成为风的一部分,从西伯利亚吹到南中国海,躲在老鹰翅膀底下,夺走孩子们春天放起的风筝,吹开少年刘海,掀起姑娘裙角。
他应该像蒲公英种子一样,飞到哪里就长在哪里,成为一朵花的肥料,见证拥有漂亮羽毛的鸟类在春天尽情交配。
这才是他的归宿。
在他死后,你要彻头彻尾地忘记他。
忘记他曾经来过,忘记他在这个世上遭受过痛苦,不要再让他被爱所羁绊,让他了无牵挂地离去,去向一个你不着急理解的所在,或天堂,或地狱,或另一个古怪维度。
你们或许会再重逢,等再见面时,你们要像陌生人一样寒暄,拥抱,说荤段子,开过火玩笑。
你们要重新认识,重新成为最好的朋友。
第一章 身体监狱
刘嚣张现在正活在家人的重重看护之下。
刘嚣张嚣张了一辈子,老到七十岁的时候,罹患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从此灵魂被囚禁在自己日渐腐朽的身体里,成为一个可怜的囚徒。
刘嚣张住在儿子刘大猛家里。
儿子刘大猛在家里几乎每个角落都安装了摄像头,严密监视着刘嚣张的动向。
以防止刘嚣张做出许多古怪到难以理解的行为:
例如,坚信儿子在墙皮里藏了一只建国前的僵尸,每逢月圆之夜,僵尸就会从墙皮中钻出来,跳进刘嚣张的梦里,质问刘嚣张,你把我的内裤藏到哪里去了?
因此,刘嚣张自己制造了工具,像剥皮一样,剥开了家里的所有的壁纸,到处寻找老僵尸的踪迹。
可惜每次都一无所获,倒是把他救出的两只壁虎养在罐头瓶里,给它们俩取名叫神雕侠侣。
神雕侠侣在一个晚上,成功越狱,爬进了刘大猛妻子胡瑶的被窝里,胡瑶因为过度用力地惨叫,撕裂了声带,嗓子哑了一个多月。
例如刘嚣张似乎完全不需要睡眠。
夜里十二点以后,穿戴整齐,在屋子里四处游荡,而且擅长开锁术,家里所有锁起来的房门都挡不住他。
刘嚣张对一切门后的秘密都充满好奇。
他因此见证了十六岁的胖孙子刘月亮,在房间里看色情电影偷偷打飞机。
刘大猛和胡瑶在为了第二胎努力的时候,一转身发现刘嚣张站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胡瑶受不了刘嚣张。
胡瑶告诉刘大猛,照顾老人没有问题,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是前提是老人不会对她的精神造成伤害,否则你爸没治好,你老婆先疯了。
刘月亮不喜欢老年痴呆的爷爷。
之前,刘嚣张认定刘大猛给自己吃五颜六色的药片是特效减肥药,于是就偷偷放进了刘月亮的饭菜里。
这直接导致刘月亮拉坏了家里两个卫生间的马桶,并且成年以后在一个礼拜之内连续失禁了六十次,其中一次是在自己最喜欢的女同学面前。
刘大猛人到中年,收入稳定,家庭还算幸福,原本应该享受中年身体发福、灵魂慵懒的特权,但是因为老爹的缘故,刘大猛习惯眉头深锁,而且身体消瘦,一层皮包着骨头,如果找对位置敲击肋骨,能敲出到“叨瑞米发骚拉稀”的音调。
刘大猛眼看着老爹成为了自己后半生最大的负担。
他的痛苦无人诉说。
老婆不会理解,外人只顾着夸奖他孝顺:真是个好儿子,他妈走了以后,老头就跟着他过,你看照顾得多细心。
刘嚣张大半夜跑进车库里,肢解了刘大猛的二手轿车之后,刘大猛看着老父亲全身赤裸,布满油污,只有牙齿和眼白露出来,邀功似的看着他,告诉他,儿子,你的输油管堵了,你得去修车铺做个全面养护。
刘大猛悲从中来,连哄带骗地带着刘嚣张进浴室洗澡。
刘嚣张躺在浴缸里,难得地睡着了。
刘大猛看着老父亲慢慢沉入浴缸,水渐渐淹没了他的身体,一个念头从刘大猛脑海深处升腾而起,随即就再也按捺不住,他的手按在了刘嚣张额头上,慢慢加了力,任由老父亲沉入浴缸,像一条衰老的鱼。
刘嚣张几乎没有咳嗽,没有反抗,也没有睁开眼睛,任由儿子把他按进水底。
浴缸里升起来的气泡,惊醒了刘大猛,他疯了一样将父亲从浴缸里捞起来,拍着父亲的后背,以免水呛进气管儿。
直到刘嚣张从咳嗽声醒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刘大猛再也忍耐不住,跪在父亲面前,不停地猛抽自己的耳光,嚎啕大哭。
刘嚣张不明所以地看着地上大哭的儿子,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哭什么?是不是又被学校的小流氓打了?我教你的“滚地雷”你学会了没有?
刘大猛哭得更厉害。
第二章 故友
张小欠躺在手术台上,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
事前,他嘱咐女儿张美琪,千万别让家里的花草死了。
张小欠热爱种花种草,凡是能种到家里的植物,他都想试试。
要不是张美琪拼命拦着,张小欠坚持要把上个月被台风连根拔起的法国梧桐种在自家院子里,美其名曰给路过的鸟儿做个窝。
张美琪拿老爸没办法,因为老爸坚称,他能听见植物跟他说话,他认真地对女儿说,龟背竹告诉我,你妈走后,灵魂常常回家,她说她喜欢森林,我需要把家里变成森林。
张美琪只能叹息。
张小欠的心脏已经很是脆弱,张小欠经常感到自己的心跳有时候会停跳一两拍。心跳停跳的间隙,张小欠号称能听见来自植物的低语,顺道破解一些人生秘密。
张小欠的胸腔被打开,衰老的心脏像一个连续工作了太久的发动机,迫切需要修理。
人类医学进步,再一次延长了他的生命。
心脏搭桥,多传神的名字,在生与死之间,再搭一次桥,似乎是在给他告别的时间。
张小欠好了起来,胸口多了一道疤,张小欠迫切想要把这道疤展示给刘嚣张看。
年轻的时候,刘嚣张带着张小欠和整条街上的小流氓干架,刘嚣张的左臂上被西瓜刀砍伤,从此就留了疤。
这道疤给了刘嚣张嚣张的底气,等他老去之后,每次说起少年往事,必不可少的项目就是给听众展示这道疤痕。
刘嚣张说,疤痕是男人的勋章。
张小欠很高兴,自己也被生活授勋了。
张小欠再次出现在刘嚣张面前,正准备告诉刘嚣张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
此时,刘嚣张正在努力想要拆掉家里的马桶,对张小欠的疤痕毫无兴趣。
张小欠自顾自地讲述自己被全身麻醉之后,还是能感觉到有人正在对他的心脏动手动脚,甚至觉得自己在一瞬间灵魂抽离,可以随意附体在任何活物身上。
砰的一声,刘嚣张成功地推倒了马桶,下水管炸出水花,厕所里凭空诞生了一个喷泉。
刘嚣张得意地看着张小欠,告诉他,美好藏身细节,我在下水道里养了一条鲸鱼你信吗?
张小欠四处寻找刘嚣张家里的总闸,刘嚣张却拦住他,对他使用了加强十字固,死死地锁住,在他耳边低语,嘘,别吵,鲸鱼一会就要出来了。
刘大猛和胡瑶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成为一个游泳池,花盆,拖鞋,瓶瓶罐罐纷纷游出来。
刘嚣张和张小欠坐在澡盆里,以手做桨,划到了刘大猛和胡瑶面前,看着夫妻两个,热情邀请,人类,你们打算登上我的诺亚方舟吗?
刘嚣张和张小欠坐在床垫上下棋的时候,刘大猛和胡瑶一边排水,一边近乎抓狂地吵架。
吵架的内容无非是胡瑶坚持要把刘嚣张送进养老院,但是刘大猛死活不同意。
胡瑶说,不同意就离婚,我受够了!
刘大猛说,那是我亲爹!
胡瑶骂,你亲爹早晚玩儿死你!
张小欠有些伤感地看着埋头在棋局里苦思冥想的刘嚣张,刘嚣张此时也抬起头看着他,两个衰老的人长久地对望,谁也没说话,但是张小欠似乎在刘嚣张眼睛里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光,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道光,来自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刘嚣张。
刘嚣张突然对着张小欠开了口,弄死我。
张小欠眼前一个霹雳炸开——
第三章 少年
刘嚣张和张小欠生活的村子里,有个叫大朦胧的傻子。
他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一开始还在村子里到处晃悠,后来长大了,力气渐长,喜欢和人畜打架。
小孩子们残忍,叫骂他傻子,朝他扔石头,砸得他满脸是血。
他犯了混,用砖头当手榴弹,准头十足,一连砸破了六个小孩的脑袋,要砸第七个的时候,才被村民发现,绑起来送回家。
父母把他吊在房梁上,男女混合毒打了一顿,让他长记性。
他再次出现在街头的时候,看到小孩都躲着走。
小孩们就接着朝他扔石头。
这次他不敢反抗了。
石头砸得他头上脸上都是血,血干了,又流出新的来,糊在脸上,时间一长,脸蛋总是红的。
一开始父母还给他洗澡,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不再管他。
他不和人打架了,转而和牛斗殴。
尤其喜欢和牛顶脑袋,据说普通的公牛都顶不过他。
有一次,牛主人把牛拴在沟里,自己有事回家了,结果缰绳开了,公牛跑进地里嚼庄稼,被大朦胧看见。
大朦胧和公牛顶脑袋,这一次,输给了公牛。
公牛挑衅似的在庄稼地里撒欢,糟蹋粮食,大朦胧忍无可忍,飞扑上去,一口咬爆了公牛的睾丸。
牛主人赶来时,公牛血流了一地,眼看是不行了。
牛主人去大朦胧家里闹了三天,家里赔了钱,一家人把牛切了,分给全村,全村吃了三天的牛肉宴。
大朦胧从此就被父母锁在了堆杂物的里屋,身上锁着链子,屎尿都在屋子里,他爹每个月清理一次。
关了几年,大朦胧就彻底疯了,遇着活物就咬,咬老鼠,咬猫狗,最后连爹妈都咬,但寿命一直顽强,活到五十多才死。
死的时候,瘦得就剩一点了,皮包着骨头,从繁体字瘦成了简体字。
父母终于得到解脱,葬礼倒是花钱办了,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大朦胧给全村人贡献了两次狂欢。
刘嚣张和张小欠是看着大朦胧一点一点死去的。
大朦胧被埋在山岗上,一座低矮孤坟,跟他生前一样,可有可无,没人在意。
刘嚣张和张小欠去看大朦胧,两个人坐在坟头,偷偷抽从家里偷出来的香烟。
沉默不语。
直到天快黑了,刘嚣张才开口说话,我有个提议。
你说。
要是我以后活成大朦胧这样,你弄死我,别让死得那么漫长。
张小欠笑了,我们家有遗传病,我要是瘫了,你先弄死我。
刘嚣张说,没问题啊,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
两个少年,在坟头抽着烟,谈论着遥不可及的死亡。
张小欠临走的时候,刘嚣张在药物的作用下,今天第六次失禁了。
张小欠站在门口,看着刘嚣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任由刘大猛脱掉衣服,露出干枯如树皮的皮肤,换上成人纸尿裤,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几乎要瘦到消失、又活得毫无尊严的老头,是当年那个带着自己闯荡江湖的嚣张小刘。
只穿着纸尿裤的刘嚣张再一次看向张小欠,张小欠又在他浑浊眼神里捕捉到了那道年轻的光。
一个念头在张小欠脑海中,轰然炸开了,他要兑现当年和刘嚣张的约定:
他要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
第四章 一种死法
刘嚣张以旺盛的精力,折磨着全家。
只有在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他才会在阳台上眯一会。
而这时候,孙子在学校,儿子和儿媳妇都在上班。
张小欠决定这时候行动。
张小欠第一个想法是在刘嚣张家里弄死他,造成意外,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死法,张小欠早有安排。
上了班,进了城,张小欠和刘嚣张喜好深夜聚酒。
刘嚣张酒量并不好,但贪杯,擅豪饮,气势上从不会输。
张小欠本来不喝酒,但在刘嚣张的熏陶下,酒量慢慢就上来了,竟然成为朋友圈里最能喝的一个。
刘嚣张酒后就写诗,尤其热爱幻想死亡。
他举着酒杯,对准日光灯,披一身从落地窗涌入的夜色,醉眼迷离地朗诵自己脑子里刚刚发酵的诗句:
把骨灰倒进马桶
倒入干冰
看着雾气腾腾如仙境
这真是一场好葬礼啊
张小欠就冷笑,说了一句很不合理的话,人年轻就不会死。
两个年轻人在北方深夜里喝多了,勾肩搭背,跌入夜色,指天骂地,一个欠收拾,一个很嚣张。对路过汽车竖中指,对晚归姑娘吹口哨,说淫邪骚话,惹来姑娘白眼,汽车鸣笛。
他们由衷地开心,有了兄弟有了酒,就不需要女人,就不需要钱财,就不需要名利。
他们睡在下水道旁边,马路牙子上,草木生发的绿化带里,抬眼看星辰,吞吐月光和晚风。
张小欠心脏手术之后,就在女儿勒令下,把酒戒了。
但张小欠总是做梦,梦见年轻的日子,梦见那些醉酒后羽化登仙一般的岁月。
酗酒已不可得,酗醉酒后回忆,倒是也有醺醺之感。
所以,就让他死于酒醉吧。
一场大酒之后,就死去,天地两不相欠,人间再无挂碍,得一身轻松,谓之解脱。
张小欠戒酒之前,私藏了一箱单一麦芽威士忌,去今小二十年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年纪。
海明威说什么来着?
面对亲吻美女
和打开一瓶威士忌的机会时
永远不要犹豫
喝了她,就着人生悲喜,一醉方休,一死作罢。
要是自己心脏也因此停跳了,那也是天意,人终有一死,早几天晚几天也没什么分别。
带着酒,潜入刘嚣张家。
刘嚣张正在阳台打瞌睡,阳光正在故友老脸上的沟壑里流淌。
张小欠开了一瓶酒,烟熏、果木、花香、泥煤、海盐等复杂味道,裹挟着苏格兰高地田野上的风,一同袭来,唤醒了沉睡的刘嚣张。
刘嚣张吸了吸鼻子,眼睛就落在了酒瓶上。
抬眼看了张小欠,脸上流露出一个深不可测的表情。
两个人无言举杯。
多年故交,已经有了不需要说话的默契。
酒杯碰撞,两颗跳动了近七十年的心脏,如今似乎已经承受不了烈酒。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几杯酒入了豪肠,呼吸热了,脸颊红了,两个老朽又都变成了年少时模样。
张小欠想起了自己辜负的老情人,那个豪气逼人的北方姑娘,说话大声,热气腾腾,除了对他,对谁也不肯服软。每个周末都来看他,从家乡带上她觉得好吃的一切,驱车百里夜奔而来,到了他家,已经是凌晨,狠狠抱她,夜风和冷,还藏身于她皮肤里,亲她,尝她嘴里的烟味,冲撞她,拼尽全力,让她从小就冰冷的手脚也热起来。贴股而眠,一觉天亮。她总是说,在家里睡不好,只有在你怀里才能睡得沉。
可最终,张小欠还是辜负了她,伤了她的心,她心灰意冷而去,从此不再联系。
张小欠把她深埋心底,用尽余生后悔,心里深知,怕是终其一生也遇不到更痛爱他的人了。
眼泪就和着笑一起流下来。
刘嚣张浑浊的双眼,突然亮了亮,看着老友流泪,只是无声地拍他肩膀。
张小欠看着刘嚣张,自嘲地笑,情人,朋友和敌人都老了,我们也都别饶过岁月。
刘嚣张点头,突然就一把握住了张小欠的手,笃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口,你一定要弄死我。
张小欠如被雷击,心肺震颤,刚要说话,刘嚣张的眼神却突然浑浊起来,打了个嗝,胃液和食物就一起涌了上来,他仰着头,制造了一个抛物线。
张小欠哈哈大笑,这个场景他再熟悉不过,年轻的刘嚣张喝多了就是这样,仰着头,吐出抛物线,故意制造一个优美的弧度。
刘嚣张还因此写了诗:
你走之后
我喝多了
站在路边
扶着树干
吐得像一个被撞开的红色消防栓
张小欠笑着笑着,自己眼前也飘飘然起来。
地毯里汩汩冒出水来,沙发垫漂浮着,像船,他躺在沙发垫上,像一个在海上漂泊了好多年的幸存水手。
再去看刘嚣张,他身上的衣服褪去,苍老的皮肤上一瞬间就黑亮光滑了,就在他眼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身成一只鲸鱼,喷出水柱来,直冲斗牛。
等张小欠再一次醒过来,已经躺在了医院病房里。
张美琪抱着胳膊冷眼看着他。
张小欠第一个念头来不及思考就从嘴里跑出来,刘嚣张死了吗?
张美琪冷笑,爸,差点死的是你。刘叔把酒都吐出来了,一点事儿没有,现在家里睡大觉呢。谁让你喝酒的?喝就喝吧,还喝那么多,你是想自杀吗你……
张小欠把女儿的话自动消音,心里苦笑,好朋友没弄死,差点把自己弄死,这可不行啊。
第五章 N种死法
因为喝酒的事情,刘大猛和胡瑶找张美琪发了脾气,严禁张小欠踏入他家一步。
但张小欠岂能罢休呢?
弄死刘嚣张是他死前唯一重要的事情了。
但怎么死还是让张小欠犯了难。
他突然又想到效仿名人的死法。
学海明威,吞一把陪伴自己打猎多年的猎枪,两颗霰弹爆射出来,经过口腔,直入喉咙,就像吃跳跳糖,把饱经风霜、储藏记忆和悲伤的脑袋彻底炸开,炸成一朵焰火。
但双管猎枪找不到,找到了也犯法,给儿女留下麻烦,划不来。
学图灵,啃食毒苹果。
但氰化物不可得。
而且据说死后容颜难看。
学三岛由纪夫,切腹,自己给刘嚣张介错。
但又怕刘嚣张和三岛由纪夫一样 ,吃不了疼,自己手里的介错刀也砍不准,砍断了骨头,还连着筋,歪着头,怪吓人。而且砍头之后,血珠会喷到天花板上,弄得到处都是,也不环保。再说了,这个死法太日本,不中国,不可取。
学老舍,白衬衫,蓝裤子,千层底鞋子,自沉太平湖,双手扒住湖崖石头,自己淹死自己。
但一来没有受老舍这么大的委屈,二来又怕把湖水也污染了,吓到小朋友。迷信一点,害怕变成水鬼,到处找别人的麻烦。
何苦来哉呢?不可取。
学海子,卧轨,殉诗。
又怕会影响列车运行,耽误年轻人赶路,实在为老不尊,不可取。
遛弯的时候,张小欠苦思冥想,觉得自己的白头发都窜出来了。
低头沉思,忽见街边按摩店小粉灯正在闪烁。
张小欠有了个想法。
第六章 马上飞
深夜,张小欠扛着梯子,摸到刘嚣张房间后窗,敲窗户,用威士忌引诱。
刘嚣张果然醒了,看到了刘嚣张,攀着梯子下来。
张小欠拉着刘嚣张就钻进了夜色深处的小粉灯里。
姑娘嗑着瓜子,看着两个老头,见怪不怪,问了句,大爷,你们是一起做呢,还是分开做?
张小欠想了想,我不做,我就看着我这个哥们做。
姑娘点点头,懂了,您喜欢看。
张小欠也猛点头,是是是,不过姑娘,我这哥们有点老年痴呆,你得多照顾着点。
姑娘笑了,嗨,没事儿,开门做生意,哪能挑客人呢?大爷,你们是想做简单的丝袜诱惑呢,还是全套的帝王水疗?
张小欠当机立断,就这个帝王水疗吧。
姑娘说,好嘞。
张小欠拉住姑娘,等等,姑娘,我这老哥们身体好,能不能多来几次?
姑娘难以置信,打量着刘嚣张,刘嚣张只是对着姑娘憨笑。
姑娘也乐了,行啊,包夜吧那就,想几次,就几次,别死在我们这就行。
张小欠笑了,说,那肯定了。
大木桶里,泡着中药,热气滚滚。
刘嚣张泡在木桶里,微闭着眼睛。
姑娘只穿着贴身内衣,动作熟练地给刘嚣张搓澡,刘嚣张舒爽得直哼哼。
张小欠坐在按摩床上,把玩着手里姑娘的手牌,想起了许多事情。
刘嚣张某一个女朋友,是健身教练,身材好,身体好,柔韧度尤其好。
刘嚣张当时和张小欠在丽水嘉园合租一套房子,两个卧室就隔着一面薄墙。
晚上,刘嚣张先吃四个生鸡蛋,按摩小腹,指压腹股沟,通足太阴脾、足少阴肾、足厥阴肝经,呼吸吐纳两小时,而后洗澡。
洗完澡,身上水不擦,从浴室里,泥鳅一样滑进卧室,以飞鸟投林之势,砸入被窝,急急慌慌寻找可以容身之处,一旦找到,骨盆里生出一股邪劲,打夯机般高速律动。
张小欠在隔壁饱受折磨。
墙上的挂画,都掉下来。
四根床脚东摇西晃,天花板上吊灯晃动如风铃,抖落得一点灰尘都没有。
折腾到天蒙蒙亮,两个人才睡去,而这时候,张小欠再也睡不着了。
处了一个月,女朋友提了分手。
刘嚣张苦劝,但女朋友铁了心。
无奈之下,刘嚣张让张小欠帮说说情。
张小欠就问女孩,到底是为什么啊?
女孩没说话,当着张小欠的面,称了称自己的体重,40kg。
张小欠不解。
女孩说,跟刘嚣张在一起一个月,我体重掉了十公斤。
张小欠愕然,什么意思?
女孩叹气,我早上起来,腿疼,小区门口都走不出去,一开始还只是下蹲疼,后来撒尿疼,现在喘气都疼。是,舒服是舒服,但我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让他找个铁姑娘吧。
女孩扬长而去。
张小欠愕然。
刘嚣张一脸委屈,那……天生的,是我的错吗?
张小欠希望刘嚣张死于马上飞。
确切的说,是刘嚣张自己想要死于马上飞。
为此,刘嚣张有一次造爱结束后,写过诗:
我拍死你小腹上一只蚊子
蚊子血点了朱砂痣
我羡慕起来
我也想这样
死在你身上
做一颗痣
张小欠决定成全好兄弟。
刹车声把张小欠从回忆里惊醒。
破门声,脚步声,女孩尖叫声,男人怒喝声。
强光手电晃动,闪光灯扫射……
等张小欠反应过来,他和刘嚣张已经和衣不蔽体的小姑娘们一起抱着头,蹲在了派出所里。
张美琪,刘大猛和胡瑶签完字,交了罚款,把张小欠和刘嚣张从派出所里接出来,天已经大亮。
张小欠低着头。
儿女们脸色惨绿。
刘大猛颤着手,指着张小欠,强压怒火,张叔,你……你以后理我爸远点。他傻你也傻吗?
张美琪不爱听了,一把打开刘大猛的手,你说谁傻?泡澡的可是你爸!
刘大猛急了,眼睛都鼓出来,刚要说话,被胡瑶一把拉住,算了,赶紧回家吧。
两个人要去拉刘嚣张,刘嚣张一把甩开,走过来拍拍张小欠的肩膀,一脸得意,爽得很啊。
张小欠苦笑。
话音未落,刘嚣张就被刘大猛和胡瑶推上了车,扬长而去。
张美琪气得眼泪都快出来,张小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哎……
张小欠握着手里的手牌,一言不发,思绪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第七章 越狱
刘嚣张被彻底地囚禁在屋子里。
刘大猛为此加装了防盗门和防盗网,铜墙铁壁,这次刘嚣张开不开了。除了刘大猛和胡瑶,刘月亮都没有钥匙。
两个人任由刘嚣张在家里折腾,就是不让刘嚣张再迈出房门一步。
张小欠站在屋外,远远地看着囚禁老朋友的“监狱”,一声哀叹,不由地想起了大朦胧。
张小欠不想刘嚣张也像大朦胧一样,像条狗一样死去。
他必须营救他。
张小欠设计了六套劫狱方案,但演示的时候,失败几率都很大。
唯一方法,就是从内部突破,让刘嚣张主动越狱。
思来想去,张小欠决定,为了自由,只能先委屈兄弟了。
中午,刘嚣张把家里的鱼缸搬到阳台上,脚放进去,自己给自己做鱼疗,打着瞌睡。
突然就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大脑里仍旧活跃的细胞惊醒,吸着鼻子到处找,走到窗户前,透过防盗网,看见楼下张小欠架起来一口锅,底下烧着柴火,锅里冒着热气,张小欠掀开锅,锅里有一锅蛤蜊,张小欠不停地往锅里到威士忌,香气直入刘嚣张鼻腔——威士忌煮蛤蜊,刘嚣张年轻时最爱吃的一道菜。
刘嚣张在屋子里急得抓耳挠腮,但窗户上的防盗网打不开,房门反锁了,出不去。
刘嚣张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一连三天,每天中午,张小欠都在楼下用威士忌煮蛤蜊,刘嚣张被折磨得双眼通红,嘴角不停流口水,嘴角都烂了。
第四天凌晨,刘大猛和胡瑶被刘月亮的惨叫声惊醒。
两个人冲进客厅,惊讶地看着刘嚣张一手擒住光着腚的刘月亮,一手拿着电推子对着刘月亮的头发。
刘大猛和胡瑶都蒙了。
刘月亮吓得涕泪齐流,爸妈,别让老东西剃我光头。
刘大猛也傻了眼,爸,你放开你孙子,有话好好说。
刘嚣张双眼通红,嘴角流涎,状如野兽,吼,放我出去,不然我给这小子剃个阴阳头。
刘月亮吓惨了,哭得不能自已。
刘大猛头都大了。
胡瑶心疼儿子,爸爸爸,你别冲动,我……我这就给你开门。
还不等刘大猛反应,胡瑶拿出钥匙,开了门。
刘大猛眼前一晃,刘月亮整个人被扔了过来,砸在了夫妻俩身上,一家三口瘫倒在地。
再去看,刘嚣张早已经不见了。
刘大猛和胡瑶到处找,也找不见刘嚣张的踪影,去找张小欠兴师问罪,张小欠躺在家里捂着心脏,自身难保。
刘大猛和胡瑶对望一眼,两个人各怀心思。
眼神里却突然流露出同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要是刘嚣张就这么走丢了,永远也回不来了,该有多好。
但刘大猛随即被自己的念头吓到,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吓了胡瑶一跳,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刘大猛看透,这个耳光打在了她脸上。
刘大猛拉着胡瑶去派出所报案,民警了解了情况,说这不到48小时,还不能立案啊,你们要不再找找?
刘大猛和胡瑶也不上班了,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找。
中午,张小欠摸过来,威士忌煮蛤蜊,环视四周,只见刘嚣张从小区冬青丛里野驴一样窜出来,扑向热锅。
张小欠看着刘嚣张不顾烫嘴,跐溜跐溜吸食着蛤蜊,喝着威士忌汤,笑了,心说,刘嚣张这个反侦察能力倒是一点都没落下。
他看着老朋友,深呼吸一口气,说了句,从今天开始,我们两兄弟就要到处流浪了。
第八章 共享葬礼
张小欠和刘嚣张一起失踪了。
刘大猛,胡瑶和张美琪也顾不上拌嘴了,各自到处找。
派出所也出了警,调出来监控一看,两个老头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里,就是刘大猛楼下驾着铁锅吃蛤蜊,此后,他们俩成功避开了所有摄像头。
儿女们头都大了。
把两个老头的照片放在一起,打印出来。
网上,墙上,到处贴寻人启事。
他们俩能去哪呢你说?
张小欠在弄死刘嚣张之前,带他去见几个老朋友。
结果,除了病得在医院里不能动的,就是在养老院里奄奄一息人畜不分的。
两个人转了一圈,刘嚣张吃了又拉了一裤子,一个老朋友也没能相认,张小欠心情低落。
翻遍了电话本,最后只好联系了李砖头,这才从他儿女口中得知,李砖头是见不到了,但追悼会可以来参加。
李砖头原本是刘嚣张和张小欠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他们日夜在一起,无论婚姻还是死亡,似乎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刘嚣张是老大,张小欠是老二,李砖头是老三。
他们热爱看侦探小说,沉迷于军事游戏,尤其喜欢玩儿侦查与反侦察的游戏。
一个人藏身一间小屋子里,另一个人愣是找不到。
三兄弟,惹事,闯祸,天不怕,地不怕。
那天,他们去河边钓鱼,碰上了鱼群,钓了好几桶鱼,收获颇丰。
吃不完,决定到城里卖掉,卖了钱,一起去吃西餐。
那是他们第一次走进西餐厅。
此前他们从来没有吃过牛排,没喝过洋酒。
刘嚣张被一道威士忌煮蛤蜊折服了,吃着吃着,眼泪汪汪,哀叹,世间竟有如此好吃的食物。
李砖头嘲笑刘嚣张没见过世面,自己却也啃咬着嘴里冒血的牛排。
不过这时候,他们觉得威士忌不好喝,冲,苦,味道又复杂。
等他们察觉到这种复杂滋味宛如人生之后,就上了瘾。
酒后,他们互相搀扶着,兜里还剩下一点钱,经过一家彩票站。
李砖头提议,把剩下的钱全买彩票,说不定能中大奖,到时候兄弟们天天吃威士忌煮蛤蜊。
刘嚣张和张小欠都附和。
同一个号码,包含了三兄弟的生日,买了十注。
李砖头郑重地把彩票收起来,告诉兄弟们,中了大奖,我们给村里修路。
兄弟们哈哈大笑着徒步回到了村子。
三天以后,彩票开了奖,中了,一注十万,十注一百万。
刘嚣张和张小欠顾不上穿鞋,你追我赶地跑去找李砖头。
此时的李砖头,正在家里翻箱倒柜。
一问之下,这才知道,彩票丢了。
三兄弟掘地三尺,没有,沿着从城里回来的路,找了一天一夜,没有。
李砖头捶胸顿足,闹着要跳河自杀。
刘嚣张和张小欠苦劝,算了,都是命。
李砖头嚎啕大哭,没钱给村里修路了。
好在年轻,这点糟心事儿很快就被刘嚣张和张小欠抛在了脑后。
李砖头一开始提起来还嚎哭,后来也不提了。
三个月以后,刘嚣张和张小欠去找李砖头,发现他全家搬家了,一问,才知道在城里买了房。再一问,说家里突然发了横财。
刘嚣张和张小欠对望一眼,跑到城里彩票站,问站长三个月前的百万大奖,有人来领吗?
站长说当然了,谁会不要一百万呢?
刘嚣张和张小欠都怒了,到处打听李砖头的住处,夜里,半路截住了李砖头,问,你是不是独吞了彩票?
李砖头拒不承认。
那你们家哪来的钱在城里买房?
李砖头说,我爸赚的钱。
刘嚣张不相信。
李砖头急了,大吼,我看你们两个是穷疯了!
刘嚣张抄起一块砖头把李砖头砸成了脑震荡。
刘嚣张家里赔了李砖头家五万多块钱,几乎把家里拖垮了。
刘嚣张的老爸打了刘嚣张三天。
要不是张小欠深夜营救,刘嚣张大半条命都得没了。
三兄弟从此就剩下了两兄弟。
张小欠劝刘嚣张,算了,这都是命。
张小欠给自己和刘嚣张都买了一套二手的西服,有点不太合身,但总比不穿要好。
两个人出现在李砖头的追悼会上。
遗体告别。
张小欠看着李砖头的遗体,这个曾经他和刘嚣张最大的敌人,如今已成了一张照片,悬在灵堂高处,颇有点俯视众生的意思。
一瞬间悲从中来。
此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敌人而伤心。
张小欠拉着刘嚣张,心事重重地从灵堂里走出来。
往前走,却走不动了,回头一看,刘嚣张站在原地,拉着他,不肯走。
张小欠不解。
刘嚣张眼里有光,说了一句,我有个想法。
张小欠一呆。
刘嚣张溜进去,摸到棺木旁边。
张小欠再一次拜祭李砖头,嚎啕大哭,伤心欲绝,突然就捂着胸口,倒地抽搐。
没有人理他。
张小欠有些尴尬,抬头一看,发现李砖头的儿女们打成了一团,仔细一听,说是遗产分配不均。
张小欠叹了口气,去看刘嚣张。
刘嚣张趁机掀开棺材盖儿,把李砖头侧过身来,自己也侧身躺进去,和李砖头面对面,又合上了棺材盖儿。
这时候,终于有人发现了张小欠,涌了过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还是送医院吧。
任由张小欠怎么拒绝,他还是被簇拥了出去。
棺木里,刘嚣张看着李砖头,双目炯炯,现在你也死了,我也快了,我原谅你了。借你这宝地躺一会儿,就当给自己也办个葬礼了。
话音未落,刘嚣张眼神里的光消失了,一阵睡意袭来,他眼皮慢慢就合上了。
张小欠好不容易挣脱了医生,从医院里跑出来,拦了辆车,就往灵堂跑。
而此时,棺木已经装上了灵车,开往火葬场。
棺木里,刘嚣张睡得正香。
张小欠冲进灵堂,发现棺木不见了,抓住一个人就问,棺材呢?
那人发着懵,去火葬场了啊。
张小欠腿软了。
张小欠在路边,拦不到车,拔腿跑,跑了两步,心脏就受不了了。
停下来,喘着粗气,平复着自己的心跳。
刘嚣张此刻正在做梦。
刘嚣张一生中,做过无数个梦。
梦见过许多人,许多事。
这些人是他心底的人,这些事是他心底的事。
男人不会轻易提起心底的人和事。
但此刻,年轻的刘嚣张,身体健康,肌肉发达,跨间妖物勃起如龙,刚刚经过了一个月雨季,在南方小城里,和初恋情人躺在床上,阳光穿透云层,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通过带着微灰的玻璃,漫射进小小的朝南卧室,很慢很慢地点燃了两具年轻的身体,听他们燃烧的声响,一切都如诗。
刘嚣张抱着初恋情人,此刻的他,忘记了过去,不在乎未来,他的一部分或者说大部分,都沉浸在女孩如水的灵魂里。
女孩毫无保留地爱着他,爱着他的胎记,他的伤疤,情到浓时,就在他身上随机留下一个咬痕,一条抓痕,亦或是一个吻。
刘嚣张觉得自己已经烧到了骨骼,进而烧着了灵魂,急不可耐地和他所有美好回忆同归于尽。
张小欠赶来的时候,心脏已经跳成一台老旧发动机,站在火葬场门口,徒然地伸出手,想要阻止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抬脚要走进去,又突然停住,心里冒出来无数个念头。
这算是一个美妙的死法吗?
他不确定。
做梦的时候被烧成灰,是什么感觉呢?
梦还是会醒。
刘嚣张睁开眼睛,脑海里一切消退,所有人和事又深埋心底,所有逻辑又变得混乱无序起来。
他觉得憋闷,一脚踹开了棺材盖儿,眼前露出一片微光,棺材一小半已经进了焚化炉。
刘嚣张突然出现,把火葬场两个工作人员吓得瘫倒在地。
刘嚣张跟李砖头说了声再见,跳出了棺材,扬长而去。
张小欠看着老友从火葬场里大步走出来,竟有一种劫后重生之感,他冲过去,抱住刘嚣张,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浑然不觉的刘嚣张,只是仰头看着天空上云朵变幻形状,在他眼里,化成一对豪乳。
第九章 去荷兰
刘大猛和胡瑶吵了起来。
原因是胡瑶找得辛苦,说了气话,开口提出来,要不干脆别找了。
刘大猛甩了胡瑶一个耳光。
这是他第一次打胡瑶。
胡瑶近乎疯了,用指甲在刘大猛脸上挠出一副梵高,高叫着,我只是说出了你内心深处的想法,你明明自己也不想要你这个爹了,你只是不敢承认而已。懦夫!
刘大猛被说穿了心事,苦笑,随后猛抽自己的脸,捶打自己的胸膛,状若癫狂。
这个反应吓到了胡瑶,她看着丈夫,沉默了。
刘大猛哭倒在地,良久,才开了口,我不能让我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就算死,他也要死在我面前。等我爸死了,我就没爹没娘了,男人要是没爹没娘,这世上就只剩下依靠他的人,没有他能依靠的人了。
胡瑶叹了一口气,眼前一米八的丈夫,突然就变成了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子,她蹲下来,拥他入怀。
小孩子在胡瑶怀里,哭到抽泣。
胡瑶说,我们找,我们接着找。
张美琪几天没睡觉了。
她给张小欠打电话,发微信,无一回复。她红着眼,到处贴寻人启事。
张美琪脑海里一直在回荡她妈临走前说的话:
照顾好你爹。不然妈妈死不瞑目。
张美琪已经不知道,自己对老爹还剩下的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还是子女的义务和责任。
她弄不清楚自己对老爹爱的成分。
她看着寻人启事上老爹傻笑的脸,跺脚大骂,老头,你死哪去了。你快回来了啊。你别给找麻烦了。我很累很累了你知道吗?
骂着骂着眼泪就流下来,瘫软在地,哭成了一个她最讨厌的那种歇斯底里的中年妇女。
网吧里,张小欠用毛片锁住了刘嚣张,他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看着。
张小欠在网上检索美妙的死法,最终眼神落在了荷兰,风车国度,骑士经过的地方,阿姆斯特丹橱窗式妓院,从阿尔卑斯山一路流淌而来的莱茵河河水,如海的郁金香,还有——
安乐死。
张小欠看了一眼正在聚精会神端详毛片的刘嚣张,笑了。
张小欠带着刘嚣张到了银行,把自己所有的退休金都取了出来。
又找了一个夕阳红老年团,报了名,荷兰五天六夜。
张小欠把安乐死的审核材料早早寄出去,希望到了荷兰,就能执行。
等待签证下来的日子,是快乐的,甚至去荷兰本身还快乐。
电视和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事,但没有人真正关心两个老头的去向。
他们本就在生命尽头了,和大部分人都不同路。
他们走在人群中,近乎透明,完全不被注意。
或许,不被注意,就是衰老的乐趣。
张小欠原本想着出发之前,带着刘嚣张跟儿子和儿媳妇告个别。
但又担心他们会扣留刘嚣张。
思来想去,干脆谁都不说。
既然事已至此,干脆就学水滴入海。
张小欠看着刘嚣张,不知道刘嚣张是否知道他要走向生命尽头。
刘嚣张站在路边,吃着棉花糖,看路过的姑娘,从他的表情和站姿来看,他似乎连自己衰老和生病这件事也忘记了。
张小欠突然觉得,返老还童,也许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张小欠和刘嚣张去墓地,看望两个人提前离去的妻子。
她们躺在墓园里,凝望着飞鸟经过,人群息壤,邻居一天天变多。
她们其实是在等待,等着和张小欠、刘嚣张重逢。
张小欠这一生爱过许多女人,辜负过,也被辜负过,酒后他时常会想起他生命中的某个女人,有时候甚至恍惚,不知道眼前正在晒太阳的妻子,究竟是哪一个,又或者是女性这种美好生物一切美好的组合。
妻子似乎通晓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从不计较,允许他回顾自己的深情史,滥情史,然后给他热一碗汤。
墓碑上,妻子仍旧是年轻模样。
这是妻子死前的要求。
她说不希望死了,还是一张老脸,遗照要用我二十来岁的照片。
她那么好看,那么爱笑,走了这么多年,笑声还回荡在张小欠耳朵眼里。
妻子曾经说,这叫阴魂不散。
可张小欠知道,这叫陪伴。
张小欠亲吻了年轻的妻子。
回头去找刘嚣张,看着刘嚣张收集了别人墓碑前的花束,安放在老伴墓前,一言未发,或许是在无声告别,又或者是告诉她,我们很快要见面了。
第十章 安乐死
飞往荷兰的飞机上,张小欠和刘嚣张置身云端,睡得如此香甜,奇怪的是,旅途中,人竟然有婴孩般的睡眠。
Red light secrets。
直译就是红光里的秘密。
好名字。
阿姆斯特丹的橱窗里,女孩们美成一幅画,肉体的诱惑纤毫毕现,置身某种令人晕眩的红光之中,美好肉体如林,如地狱,似天堂。
求欢者,瘾君子和流浪汉穿梭其中,无分贵贱,只要兜里有欧元,都可以在这里贪欢一晌。
张小欠和刘嚣张逐个橱窗走过去,姑娘们或笑,或媚眼,或冷眼。
他们分别停留在一个橱窗前。
橱窗门打开,女孩的胳膊环绕上两个人的脖颈。
红光里,两个老友对望,似乎彼此都没有那么衰老了。
廉价小旅馆里,隔音奇差,呻吟声组成声浪,回荡在夜色笼罩的街巷上。
张小欠和刘嚣张在同一间房,两张床。
两个异国女孩,洗完澡,冒着热气,滴着水,如两条鱼,躺在床上,呈现出妖娆的图形,犹如神祗,等待两个衰老凡人的献祭。
两兄弟,再一次找回了往日默契,对望一眼,眼神里都有精光。
女孩们的叫声,掀翻了天花板,直入云霄,惊散飞鸟。
End of Life Clinic。
医生给出的答案是:NO.
理由是:你有路可走。你的状况并不如你所描述得那样绝望。
张小欠从刘嚣张浑浊的双眼里看到了失望。
两个人离开临终诊所,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
张小欠迷茫了起来。
刘嚣张突然开了口,只有两个字儿,风车。
刘大猛和张美娥接到了来自荷兰医生的电话。
两个人得知父亲们远赴荷兰,寻求安乐死,都慌了神。
什么也顾不上,赶紧办签证。
考虑到情况特殊,签证官给了他们加急处理。
南荷兰的小孩堤防,风车村。
这里有19架从1740年开始,就屹立在这里的风车。
他们见惯了风雨生死,没什么能使他们停止转动,除非他们自己累了。
风车也会累的。
等风车累了的时候,无论风怎么催促,他们也不想再动了。
天空是深蓝色的,起风了,芦苇摇曳,风车转动声,水流声,木质楼梯呻吟声,令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
张小欠和刘嚣张此刻都安静了。
张小欠取出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那瓶酒,喝了一口,又递给刘嚣张。
刘嚣张接过来,豪饮一口,像极了一个正常人,哪有一点病人的样子?
一瓶酒见底。
两个人都微醺了。
躺在草地上,看风车转,天空蓝。
刘嚣张说,风这么浪,天这么蓝,让人想飞。
张小欠说,那就飞啊。
刘嚣张哈哈大笑,看着老友,眼神无比清澈,脸上泛起了少年般的光。
两个人对望。
刘嚣张最后说,谢谢。
张小欠笑了,谢你妈。
刘大猛、胡瑶和张美琪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云朵聚散,三个人谁都说不出话,不知道在荷兰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哭不出来,难过不起来,开心不起来,沉重不起来,放松不起来。
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上凝结成雾气。
直到窗外云朵越来越厚,三个人同时福至心灵地看出去。
云朵中,张小欠和刘嚣张腾风而起,并肩飞行。
孩子们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窗外。
张小欠和刘嚣张贴近舷窗,看到了孩子们,对着他们微笑,挥手。
孩子们只剩下下意识地反应,回应他们,挥手,微笑,流泪。
张小欠和刘嚣张在孩子们的目送下,慢慢超越了飞机的速度,消失在了云雾深处。
孩子们在飞机上,眼泪汹涌。
张小欠和刘嚣张再一次钻出云朵,两个人已经恢复了年轻肉身,你追我赶,御风飞行,穿过风和云朵,和老鹰打招呼,接着化身两只飞鸟,没入云层,消失在茫茫天际,只剩下风声和刘嚣张的诗句回荡——
你我抛却肉身
化身飞鸟
追云逐雾
为自由来去
等春天
交配完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