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我当兵入伍。
当时,祖国不象今天这么繁荣昌盛。天安门城楼没对外开放,主门两边哨兵天天英姿勃发,两小时换一岗。
新训动员,我们这些刚穿绿军装的兵,一个个精神抖擞,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从老百姓到真正的军人,形象上尚有一段距离。
团首长动员,看我们台下显然不太满意,强调军姿时特意讲了一个涉及天安门城楼哨兵的感人故事:
一群外国记者手握长枪短炮,专挑冬天大雪纷飞和夏天酷热肆虐日子,磁铁般守候天安门城楼前拍摄哨兵。
不少记者起心不良,重在挑刺,以便大作文章。
此时,哨兵上岗外衣不是速冻犹如冰凌,口罩上露出眼睛眉毛结霜,就是阳光暴晒汗湿全身,脸上汗珠串串下坠……
但我们的哨兵胸装祖国和共和国军人荣誉,以惊人的意志及定力,挺胸收腹,两眼平视前方,春夏秋冬与广场高耸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同日生辉,纹丝不动,屹立哨位上。
夏日一天。一只小昆虫叮贴在一名哨兵脸上,记者们如获至宝,紧盯不放。昆虫在哨兵脸上爬来爬去,逗留半小时左右,叮好些红疱,痒痛难忍,可想而知。
那位哨兵顽强地忍耐住,似钢钉铆在哨位上。
许多记者为之感动,那些心怀鬼胎的记者胶卷磁带依然没猎获到我们哨兵一点瑕疵……
我们新兵听得热血沸腾,人人恨不得像天安门哨兵一样为国争光,为军人争荣誉。随后的军姿训练特别认真。
军姿,体现军人的内外精神面貌。
建国以后,我军很注重官兵军姿训练。言谈举止,一点一滴都用条令条例及纪律进行了具体细致的规范,内外精神面貌与普通老百姓截然不同。
不信,随便找几个没当过兵的老百姓穿上军装,与训练过的军人比比,莫说举手投足,就连立正稍息这些最简单的动作就大不一样。
仪仗兵身高体型千里挑一,代表国威军威,站军姿是他们本职工作,职责不同,即使一般军人也难以达到他们那种炉火纯青水准。
当然,学英雄榜样及先进之本在于结合自身实际,学习和发扬崇高精神。
我是通信兵,当年一起入伍到省城郊县通信团当兵的共120多人。我身高近一米八,算个高的,身板打小直挺,新训结束,军姿算好的。
选到教导队学报务我还是基准兵。
基准兵是队列排第一名的士兵,横队向右看齐以其为准,第二名摆头看他的鼻尖,后面依次看前一名的鼻尖,用碎步调整标齐成一条直线。
我站第一排面第一名,此为条令规定的班长位置,班副则站最后一名位置。我们报务学员两个班,我是一班长。
排集合是这样。
如果连集合,排长单独站我前面,团营集合,排长前面还站连干部。
这也是规定。
但是,我们教导队属连级单位,没有排长,干部只有队长指导员、副队长和报务教员。学一年报务,全队集合外出或接受上级检查,站我前面的领导多为副队长老卢。
几个干部教员和炊事班安排一起,全队集合排在后面第三排面。
老卢是高干子弟,父亲曾任师后勤部长,南下留在川西任某地区粮食局长,十三级。
那阵,国家规定,地方行政十三级以上(含十三级)为国家高级干部。
老卢六五年兵,中等个,肥胖,头特大,肚子凸出,大脸套小脸,眼睛不小,平时瞇成一条缝。不知是高干子弟的傲气,还是自知之明故意遮丑养成的习惯,脸朝天斜翘得厉害。
一口四川话,嗓音偏尖,正规场合操普通话,浑厚还比较标准,但平时他并不炫耀。
当年我们几个城镇兵见到他颇感奇怪,私下议论没想通:他入伍咋验收合的格,还提干当了连级干部?
估计老卢当兵,父亲起了作用。
老卢父亲资历老,干到师后勤部长到地方任职,肯定战友不少,不乏部队首长,儿子当个兵属小菜一碟。
毕竟保卫祖国人人有责,不论长相,身体没大毛病则可。
第一次老卢站前面,我随口令向右看齐,发现他脑袋确实了得,大号帽子仅扣住后脑勺,帽瓦朝天。瞇缝的眼不老实,竟睁得大大的,反瞟我转悠,腮帮鼓凸,不停蠕动……谁见谁会忍不住笑。
我自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不准嘻笑!”
队列里不允许任何小动作。队长站队前,立即大声制止我。
“不准笑——”
老卢眨巴眼睛,一本正经轻声重复。
我笑得更厉害。
下来,队长专门找我谈话,问:“老卢是不是给你做怪相了?”
“……”
我惊讶地看着队长。
“哼,不是一两年的滑稽表演!”老卢转眼鼓腮做怪相,看来以前就有前科,队长了如指掌,似乎又拿他没法,“谁叫你在队列里忍不住笑?责任在你!下次看见,想想天安门哨兵……”
我不是天安门哨兵,但甘愿努力向他们学习。强忍多次,老卢依葫芦画瓢逗我,我终于淡然相对,再没笑过。
也许,见惯不惊了吧!
其实,老卢人不错。说话随和,风趣,面部表情丰富,爱开玩笑,与新老兵处得都好。他比队长入伍早,可能不服气他,队列里故意为之。
庄重场合,尤其上级首长来队检查,队长指挥,老卢特严肃认真。军姿虽先天不标准,但态度非常端正,一丝不苟,队列里再见不到什么小动作。
我们学报务那年,指导员患肝炎一直在队里病休。当时,物资匮乏,什么东西凭票供应。白糖算病人的补品。每人每月凭票买二两左右,地方商店还常缺货。
那年月,干部战士军装唯一区别在衣服口袋上,大干部小干部一律四个兜,战士胸前两个兜。
别看老卢只是连副,先天肥胖,双层脸显老相,脖子粗,风紧扣也扣不拢,着四个兜军装却很有派头,象军区一些老首长,操起普通话打起官腔真还能乱真。
他表弟在大军区给首长开“伏尔加”。伏尔加是前苏联轿车名称,那年月我国进口主要保证高级干部乘坐,地师级以上机关配几辆,也是身份的象征。
我们团离省城大军区十几公里,来回途经军区总医院和被装、油料等几家团级仓库。
星期天有空,表弟时不时会开车来看他。头几次来队,战友们围着车看稀奇。许多战友来自偏远农村,车见得少,包括我也从没见过伏尔加。
这天,伏尔加一来,老卢坐车出了营门。个多小时后回来,手上提着鼓鼓一包纸袋。
我与几名学员帮厨,在外面择菜,看见老卢下车,挥手向表弟告别:
“走吧,谢谢专门跑一趟哈!”
随即耳边飘来择菜“指挥官“——炊事班长的话:“又装大领导买白糖去了……”
这话什么意思?
炊事班长见我们眼带疑惑盯着他,清清嗓子,绘声绘色给我们讲述了老卢以假乱真,装大首长买白糖的事。
先强调他是帮指导员忙,老卢自己吹给他们听的,属下炊事兵都可作证,然后再添油加醋详细讲述经过。
老卢坐伏尔加往军区总医院方向回走,已去过两个部队仓库买白糖,每次买得不多。打一枪换个地方,心还是虚,担心穿帮。
当然,都是星期天。
那阵没实行双休日,星期六不放假。星期天营区首长及机关只留值班人员。
挂着军区小号车牌的伏尔加驶来,门岗以为大首长来了,立即打电话报告值班首长。值班首长马上跑出办公大楼迎接,正正规规向老卢报告:
“首长同志,xx部队值班首长xxx正在值班,请指示。”
“好。”老卢回礼,“陪我看看——”
“是一一”
就这样,值班首长陪老卢开始转营区。老卢一口普通话,打着官腔,“大首长”角色扮演的惟妙惟肖。
营区干净。他表扬:“不错,管理抓得严,节假日营区也保持这么干净”;卫生差。他批评适度:“下不为例哈,这次就算了……”
然后,自然而然提出看看小卖部。
当年,各团级单位都设有自己的小卖部,叫“军人服务社”,里面日用品比较齐全。
老卢指东指西问一阵情况,最后落板白糖上,问:“这也要票?”
“要,要。”值班首长回答,“内部票,每名干部每月半斤。”
“嗯——干部福利保障不错嘛!”随即话锋一转,“我们买——能要票吗?”
“首长——”值班首长有些为难,“少要点……可以保证!”
“刚好,我回去顺路要到总医院看个战友……”老卢毫不客气,“不多占你们基层便宜,买两斤三斤可以吧!”
“当然可以。”
这种做法让我们好笑,也有人摇头。
“为指导员治病豁出去可以理解——”炊事班长对摇头的兵说。
细琢磨这也是,那年月许多事真还是不得已,逼出来的。
不过,一名军人,军姿不好,无论如何是个缺陷。影响形象不说,还会被许多战友和老百姓瞧不起。
糟糕的事情最容易遇到真正的巧合,这叫哪壶不开提那壶。
一个星期六上午,团新调来的副参谋长帶队来教导队检查军容风纪和队列训练。副参谋长来自野战军,管理很有一套,他提议改了原来作法,这次检查连与相当连的直属分队,如训练队、通信所、汽修所、卫生队等单位捆绑一起,评比名次不再分开,全团同一标准发通报。
各连及相当连的直属分队都很重视。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
我们列队,个个昂头挺胸,老卢再次站我前面,神情凝重。
队长格外精神,口令宏亮:
“立正——向右看——齐——”
“向右看齐”口令的预令、动令拖得比平时长,中间故意停顿几秒,便于我们横排竖排前后左右精准对齐,队列质量更好。
队长“向前——看”口令没发出前,我摆头一直盯着老卢鼻尖。这次老卢头微仰,尽量收缩了颈项。
也就这么巧。此时,天空唧唧喳喳掠过一群麻雀,叭叭叭——几声细脆响声传入我耳,老卢鼻子魔术般瞬间粉白,些许带黄,有粘糊糊东西从天而降……
我下意识眨下眼睁开,发现一滩麻雀屎不偏不倚,精准制导般砸在了老卢鼻梁正中。
“向前一一看!”
队长这时下达口令,然后转身几步走向副参谋长,准备报告。
“等一下——”
这一切,被队列前的副参谋长及检查人员看得清清楚楚,有人忍俊捂着口,有人转过头笑起来。
没容队长敬礼报告,副参谋长接着下达口号:
“都有了,大家活动一下!”
“活动一下”是附带派生口令,通常因官兵在队列站立太久或发生昏倒等突发事件时下达。
队列里紧张的情绪马上松弛下来,大家原地活动手脚,但丈二的和尚摸不住头脑——这么严肃紧张的时刻,不知何故,副参谋长会突然冒出直接下达这种口令?
“卢副队长——揩一下!”
副参谋长朝我这边喊。
大家齐看过来,才明白副参谋长无端端突发“活动一下”口令的原由。
此时的老卢非常狼狈。如舞台古装戏鼻抹三角白彩的小丑,仰脸还不敢动,边掏手巾,边尖着嗓子满口四川话怪祸根:
“嘿,这群麻雀才怪呢——屙屎掉在我鼻尖上……”
尖声如助,马上招来队前队外各种笑声,哈哈哈哈……有人捧腹弯腰,有人甚至蹲地,笑出了眼泪。
队列完全变形。
检查推迟近二十分钟才继续进行。
老卢压住愤怒,依然正规严肃地站我前面。此后,再没有麻雀飞过及厌恶的排泄物精准打击……检查相当顺利。
最后,副参谋长讲评,讲评中既肯定又间接指出了老卢的不足:
“……今天你们副队长表现应该肯定,因为特殊原因,头大军帽难以戴正,鼻子被飞过的麻雀臭屎玷污,但他在队列里一动没动……如果帽瓦稍戴正点,这类现象是可以避免的……”
副参谋长口才相当不错,当场引得大家哄笑。
“笑什么笑?”
副队长管后勤及伙食,中午集合开饭前,老卢破例站队列前委屈地发泄:
“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还不知道军姿重要吗?麻雀屎践蹋我鼻子,我愿意吗?作为一名军人,我也有自尊和荣誉感。你们哪个有我条件差?!我容易吗……”
但是,那次检查,我们教导队名次排在后两名,据说老卢队列动作及军姿扣分最多……
几个月后报训结束,我们离开训练队分到老连队。老卢已三次主动向团里递交了转业申请,一年后脱下军装……
巧合之事纯属罕见、偶然及个例,且不谈。
不过,我们从老卢身上仍得到一些启示:军人军姿很重要!
我们这支新型的人民军队,党的要求和群众的期待一直很高,一举一动应始终保持高标准、严要求!
因为,荣誉与每个共和国军人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