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诗人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又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
陶渊明是这个原则的典型的例证,正和他的诗一样,他的人格最平淡也最深厚。
陶渊明是隐士。却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赏,不食人间烟火气。像《红楼梦》里的妙玉性格的那种隐士;陶渊明是忠臣,却也不是他自己所景仰的荊轲张良那种忠臣。陶渊明除了隐与侠以外,他还有有极实际极平常的一面。
陶渊明的特色是,处处近人情,胸襟,尽管高超,而却不唱不高调,他仍然保持着一个平常人的家常便饭的风格。
正如我国小说家福楼拜认为,人生理想在“和寻常市民一样过生活,和半神人一样用心思。”
所以说陶渊明在大体上还是“我辈中人”。他很实在,该种田就放下笔,到田里耕种;要写诗,他就会认认真真去写诗。
有人说穷者不受嗟来之食,可他的观点是:施既是美徳,受也就不是丑事,如果白白饿死才可惜。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真实,率真,近人情。
他对人也非常真诚,他孝父母。爱弟妹,爱邻里朋友,尤其酷爱子女。
陶渊明的诗的特色正是不平不奇,不枯不腴,不质不绮。他恰到好处,适得其中。
陶渊明的思想和情感都是蒸馏过,练过的,所以在做人方面和在作诗方面,都做到简练高妙四个字。
陶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很崇高,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大,多变化,但都没有他那么纯醇,那么练。陶渊明的诗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
陶渊明的诗则全是自然本色,无依无缝,到艺术境界,而使人忘其无艺术。苏东坡最爱陶,在性情与风趣上,两人确有许多类似,但是苏东坡爱逞巧智,缺乏洗练,在陶公面前终是小巫见大巫。
2,
他出生在一个衰落的世家,祖父做了不大不小的官,他的父亲是官二代,早在家闲居。他母亲是明名士之女,父亲还有再娶。他有同父不同母的弟弟和妹妹。
父亲和父母都早死,弟妹也早死,留下了侄子靠他抚养。
他自己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同母),原配在他30岁左右去世,后来再娶。
他23岁为了生计放下犁头去求官,做了两年多,他母亲去世,丁忧两年,他在一共做了6年的官,到了29岁那年,他看不惯当时是大夫的虚伪和官场的恶浊,解印绶归田。
有人说:个人的性格成就和他所常往来的朋友亲戚们都有关系。
是的,想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就看看你身边的朋友就知道。
陶渊明生平和四种人交往。有做官的,有一起写文章的,也知己如僧人慧远师傅和他的两个徒弟,还有田头野夫。他最好最自在就是田头野夫了。
所以,他有儒家的浩然正气,也有佛家的澄圆明妙清净心。
他读的书有《诗经》、《楚辞》、《庄子》、《列子》、《史记》、《汉书》。他也喜欢看传记,如伯夷,荆轲,四皓,等,真的是: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
3,
“诗人与哲学家究竟不同,他固然不能没有思想,但是他的思想未必是有方法系统的逻辑的推理,而是从生活中领悟出来,与情感打成一片,蕴藏在他心灵的深处,到时机到来,忽然迸发,如灵光一现,所以诗人的思想不能离开他的感情生活去研究。”
我们读陶渊明的诗,就能看出这一点。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即事如已高,何必升华蒿。”
“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
儒佛两家费许多言语来阐明它,而陶渊明灵心迸发,一语道破,我们在这里所领域的不是一种学说,而是一种情趣,一种胸襟,一种具体的人格。
“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这些诗句都含有冥忘物我、和气周流的妙谛。理智参透情感所产生的智慧,这种物我默契的天机。
陶渊明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了调和静穆。
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他的身世如我们在上文所交所述的,算是饱经忧患,并不像李公麟诸人所画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树下,对着无弦琴那样悠闲自得的情境。
他饥寒交迫,疾病缠身。但他有爱国胸怀“进不足以谋国,退不足以谋生”,既是隐士又带有侠气,他只能冲澹,而把心思放在大自然中。
他喜欢喝酒,酒对于他,仿佛是一种武器,他拿在手里和命运挑战,后来他变成了一种沉痼,不但使他“多谬误”,而且耽误了他的事业,妨害他的病体。
他把自己的胸襟气韵贯注于外物,使外物的生命更活跃,情趣更丰富,同时也吸收外物的生命与情绪来扩大自己的胸襟气氛。
他渴望能有一个理想的农业社会,无政府组织,甚至无诗书历志。这种情况下,他写了《桃花源记》。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陶渊明身当乱世,眼见所谓典章制度徒足以忧民,而农业国家的命脉还是系于耕作,人生真正的乐趣也在桑麻闲话,樽酒消忧,所以寄怀于“桃花源”那种一个淳朴的乌托邦。
他的为人和他的诗一样,都很淳朴,却都不很简单,是一个大交响曲而不是一管一行的清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