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本以为他这么倔强,轻易是不会撒手人寰的。
原本以为我的泪腺早已枯萎,即使有泪点也是对他免疫的。
原本以为他会纠缠不休,直至我们全家不堪重负才肯罢休的。
然而没有。
他把该嘱咐的嘱咐一遍,便于病痛中溘然长逝。
而我到底也未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唯一一次为父亲而痛哭。
2.
最近十年,如果有人问我最怕什么,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最怕父亲来电话。
因为他一来电话,准没什么好事,次数多了自然让人烦得慌。
毫不夸张的说,我已到了心惊肉跳的地步。
于是我每次接电话的语气自然而然生硬,一问一答,绝不多说半句。
父亲应明显感觉到了的。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说完,每当我不置可否的沉默时,便长叹一声,挂断电话。
而我往往会心堵一整天,久了便甚至愤懑,我怎么有这样的父亲啊!?
不是这里,就是那里,让人不堪其扰。
提起父亲的过往,那全是浓重的败笔。
3.
他可以不顾家人感受,为朋友仗义执言。
九十年代初,某人做生意缺本钱,父亲自己没钱,却自告奋勇为这人做担保在村里借了几万元。不想这人不久就意外身亡,所有债不得不自己代替偿还。一家人勒紧裤带,还了四、五才还清。用母亲的话来讲,那就是恨都没力气恨哩。
他宁肯人负我,也绝不负于人。
某年,父亲当了个小包工头。年底结账时,工友们的账不好分。他说,把我的拿出来一部分,你们就好分了。啧啧,父亲就是这样连本份都保不住的人。
他宁愿委曲求全,也要息事宁人。
记忆中某年,有人在我家把桌子捶烂,闹腾得鸡飞狗跳。父亲好话讲尽,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这人最后才骂骂咧咧的走了。一问缘由,原来是这人与父亲一同乘车,这人与旁人发生争执,父亲坐在一边未帮他腔,他忿忿不平,受了别人欺负就来找父亲出气。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传开了,在村民眼中父亲也就成了一个软柿子。
无声中他成功树立了一个烂忠厚极懦弱的形象。
当我们耳濡目染长大后,他自然而然就毫无威信可言。
因为我们随便拈出一件陈年往事,他都无言以对,都能被我们批判得体无完肤。
到了晚年,尤其是最近十年,父亲每年都要进医院。一年一次是少的,两次正常,三、四次也有。他的家庭地位也就更为一落千丈,基本上已归于日常累赘的范畴。
有时甚至心狠,要死就早死了呗,这样没完没了地拖着,导致大家都不安宁。
4.
2019年底父亲又进了医院。咳血拉黑血,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一番略有好转。过完年,便是扑面而来的疫情。
2020年阴历二月初八。父亲忽来电话,说要我去请风水先生,去魏家塅老坟山给他选一个穴地。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急什么呢。父亲叹气,说你们懂什么呢,我快不行了。
阴历二月初十。二弟来电说父亲已哑了,这次恐怕真不行了。于是我急忙请假回家。
只见父亲坐在床上,全身浮肿,眼睛紧闭,已经是气若游丝。
我呼喊伢老倌,他微微点了点头。
其后,他交代后事,又挨个给子女讲好话,一人一篇好话,尽不相同。最后又说他在阴间要保佑我们怎么怎么的,嘱咐我们好好生活。
第二天,父亲痛得死去活,只好打了止痛针。然后酣睡一天,就彻底哑口。第三天下午3时,父亲示意母亲清理身子,随后瞥了母亲最后一眼,就彻底告别了这个并未善待他的人世。
5.
这一刻,我的泪腺毫无征兆地开始决堤。
我的心口接着一阵又一阵绞痛。
父亲终于死了。
而我却并没有丝毫的如释重负,只有悔恨交加。
6.
父亲在世时,我只记得他的种种不好。
当他走了,我却记起了他的种种好。
他是村里为数不多却深信知识能改变命运的人。虽然穷却执意要送我们读书,即使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经常冷嘲热讽也毫不动摇。如果没有他的坚持,我或许在流浪,或许在流水线上操劳,或许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吧?
他曾经也算一个村里的风流人物。自幼受尽磨难,白手起家,79年建了村里的首座新木房;87年又建了村里的首座红砖房。在那个贫穷年代的山坳坳里也可说是奇迹了吧。至少在村里是绝无仅有的。
他口无遮拦却古道热肠。左邻右舍的事能当成自己的来做,他可以把自家的槽门路让给邻居建房。他脾气不好从不记仇,却博得一个不知褒贬的“楚霸王”绰号。
他千里迢迢赶到东莞,劝我回家发愤读书。
他东奔西走受尽冷眼,只为维持一家子的生计。
……
7.
想必父亲不是真傻。
傻子是不可能做到这样的。
想必他的为人忠厚,缘于他的秉性善良吧。
想必他的委曲求全,缘于他无依无靠,单打独斗迫不得已吧。
如果换作今天的我,遇上事想想家,想想嗷嗷待哺的子女,再大的侮辱我也不得不忍受了吧?
我忽然觉得父亲可怜。他一生既未得到应有的尊重,也从未得到别人的理解。
可他从不辩解。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从来都是自以为是地胡乱揣测父亲,从来没有真正地与他沟通过。
自认为优秀能干,如果没有他用一生的卑微与付出作奠基石,哪有我今天的自以为是?
自认为孝顺,其实顶多算作作表面文章。
回想起来,对父亲我不是不够好,而是一点也不好。
色难,容不易,谈什么孝顺?
而他临终之际,心里想的却是能够葬一个风水宝地,在阴间可以继续庇护我们!
8.
二0二0年阴历二月十三日未时,我永远失去了父亲。
如今,我的孩子甜甜地喊着爸爸,爸爸。
而我呢,只能于梦中喊几声爸爸了。
父亲,从此只是一个失去了温度的词汇。
9.
六十七载岁月春秋,上到天堂,酸甜苦辣皆成黄粱美梦。
千百万个人生故事,告别人间,爱恨情仇全为过往云烟。
谨祝父亲在天堂一切安好,美满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