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岩屑
这场开始于李则红自杀当天的凄寒春雨,在第三天终于渐渐变小,但依旧淅淅沥沥,不肯停歇。伴随着春雨,气温越来越低,古城仿佛又回到了冬天。
柯秋臻不喜欢倒春寒,特别是古城春天这种又冷又湿的时候。古城是一个坐落在中国南北分界线上的城市,冬天是北方特有的干冷,到了春天却又拥有南方冬天的湿冷。他下意识缩紧了肩膀,膝盖却突然感受到了空调送来的暖风。
“这个天气还是多穿点比较好,我这车的空调并不是特别好”,杜锐恒依然是那种仿若万年不变的微笑,似乎全然忘了前天半夜那场赌局的赢家是自己,“所以,你们已经拘留了容莫诚,以投毒之类的嫌疑开始立案?动作够快的嘛,说真心话,你们真是太辛苦了。”
柯秋臻尴尬地笑了一下,接道:“是的,要不是你提醒,我们不会这么快发现这个重大线索。那个,咱俩之间的协议……”
“怎么?赌局输了,就要愿赌服输啊”,在熄了火停靠路边的越野车上,杜锐恒双手撑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又像是在走神,“还要我专门指出来吗?你这些天给我的这些信息,根本不算什么内部消息,不论之前你告诉我的那个解剖结果,还是昨天拘留容莫诚,稍微打听一下或者等些日子你们公布案件进展,我就都能知道。柯警官,我希望我们彼此之间,能多坦诚一点,可以吗?”
被拆穿了小算盘的柯秋臻愈加尴尬,用那些普通信息从杜锐恒口中套取更多有价值的情况,是他原本的打算。那天晚上在越野车上,他以为这个地质所里搞科研的“书呆子”是个好糊弄的对象,结果不仅没有从对方那里套出任何“料儿”,还反而被对方早就看穿了,甚至激将自己参与了一个提前设计好的赌局,为自己顺利介入案子做了一番自然而然的铺垫。
他此刻当然可以直接翻脸,跳下越野车走人,以后就算杜锐恒来分局找他,他也可以推说自己没答应过所谓的“君子协定”。更何况,哪怕杜锐恒故技重施录音留证,那也不过是赵队那边把他叫到办公室狠狠训一顿。毕竟到目前为止,这份“协定”没有任何干扰到他们警方办案的地方,而且还起到了正面推动的作用。既然眼下依旧是个没风险的买卖,他柯秋臻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已经跟李则红的父母联系过了,他的父亲听到消息,身体一下子垮了,他的母亲得留下照顾,所以暂时父母两个人都来不了古城”,杜锐恒继续自顾自地说着,“他们委托我作为他们的家属代表,也就是说,即使你不愿意继续咱们之间的那份‘协定’,我现在也有非常正当的理由和身份,继续询问更多关于案件的细节。”
“……好吧”,柯秋臻有一种被逼到墙角里的感觉,他确信,面前这个人绝对不是什么“书呆子”,而是一个非常难缠的家伙,“我个人没什么意见,今天来之前,我跟我的上司那边打了招呼,他暂时也同意我这么做。作为交换,第一、我和我的上司希望你能切实帮助我们办理这个案子;第二、这个合作我们不会有任何书面证据留存;第三,你也知道这个案子现在闹得很大,所以请你作为家属代表不要过分参与舆论,我觉得那样对我们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事。你看,可以吗?”
“没问题,这也是我预想的合作方式”,杜锐恒冲着柯秋臻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可以代表李则红的家属保证,这个事情的全部过程,我们都不会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另外,我个人也不会向包括李则红父母在内的任何人透露你们办案的任何细节。如果你还是不放心,你们随时可以用‘妨碍执法’的理由拘留我,怎么样?”
柯秋臻觉得,面前这个地质所里的科研工作者也许根本就是假冒的,他怎么会连警方惯常避免麻烦的手段都一清二楚?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杜锐恒仿佛看出了柯秋臻心中所想,“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我虽然是个学术工作者,可这不代表我不会临时花点功夫,去了解公检法机关的基本工作流程啊。网上一搜,这些资料不都有吗?”
柯秋臻摇了摇头,他觉得大概科研工作者里也应该很少会出现眼前这种“奇葩”,能想出那样赌局的人,又怎么会是好哄骗的对象?
“好吧,我说不过你,不过你可一定要遵守我们之间的规矩”,柯秋臻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事实上,今天来找你,也是因为我代表我们乐游区分局刑侦大队,想再次正式询问你一些案件情况。”
“你们大概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安眠药在容莫诚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吧?”杜锐恒忍不住有些得意,“在回答问题之前,让我反问你们一句,李则红要怎么样才会吃下容莫诚投下的安眠药?”
“这个……我们还在调查当中”,柯秋臻愣了一下,不假思索地说:“目前容莫诚已经具备了作案动机,也具备了作案工具,作案方式虽然不知道,但是把他关在号子里,我看早晚也会知道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太多了,首先就是关于那瓶安眠药的服用方式,你们内部就没有任何人提出任何疑问?”
“有倒是有,潘姐说……啊,就是法医那边,觉得受害者不可能察觉不到安眠药。赵队……嗯,就是我们刑侦大队的大队长,他也有跟我们说过,作案方式有点问题”,柯秋臻认真回想了一下,然后回答道:“虽然我们也觉得,服用这么大剂量的安眠药,受害者一定会发现,但是既然嫌疑人只有容莫诚一个,而且那瓶安眠药又在他那里,我们还是确信容莫诚具有犯罪的情况。至于如何让受害者服用大剂量的安眠药,到时候多审问几次,答案就出来了。”
“法医在他的胃部发现致死剂量的安眠药,意味着受害者生前一定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杜锐恒一边说着,一边用修长的指节敲打着方向盘中心,“据我所知,容莫诚应该没有什么在医疗系统工作的亲朋好友,那种只需很小剂量就可以产生致死效果的安眠药他应该是搞不到的。换言之,容莫诚如果要买安眠药,也只能买到市面上那种常用的安眠类药物。那些安眠药如果想达到致死剂量,至少需要在短时间内服用十几片。如果容莫诚一门心思想干掉李则红,那他肯定会投放尽可能多的药物剂量。”
“你的意思是……”柯秋臻已经全然忘了刚才是他首先提的问题,或许是对面前这位怪咖的好奇心,以及之前那个赌局给予警方有利帮助带来的一丝信任,让他下意识选择跟随对方的话题节奏。
“容莫诚如果想确保李则红死亡,而且是通过投放药店里那种常用安眠药的方式,那么李则红一定要在短时间内服用数十片的安眠药”,杜锐恒缓缓说道,“容莫诚又不是傻子,数十片的安眠药不论是让李则红直接吞服,还是溶化以后放进他的饮食里,都是太过困难的事情。不,应该说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我是容莫诚,我绝对不会这么做,这也太笨拙了。”
“我们也在思考这一点,审问容莫诚时,也是着重围绕作案方式这一块”,柯秋臻点了点头,顺着杜锐恒的话往下说着:“容莫诚目前依然死鸭子嘴硬,说他根本没有杀李则红,还说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瓶安眠药哪来的。真是笑话,他事前怎么算也算不到,他投毒的那天,李则红刚好选择了自杀,让他来了个弄巧成拙,真是天意呐,天道好轮回……”
“容莫诚没有说错啊”,杜锐恒眯着眼笑了,“他肯定不知道这瓶安眠药哪来的,他也肯定没有给李则红投放这么大剂量的安眠药。”
“可是你那天晚上不是跟我说……”柯秋臻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立马反驳道。
“我说什么了?我的原话是说,安眠药肯定在容莫诚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可我没说是容莫诚给李则红投放的安眠药啊”,杜锐恒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一副恶趣味得逞地样子,“你可不要歪曲我说过的话哦!”
“……这……”,即使是柯秋臻,也在短暂回忆后不得不承认,杜锐恒没有说过容莫诚投放安眠药之类的话,而是仅仅提到安眠药在容莫诚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至于判定容莫诚具有重大作案嫌疑,乃至抓捕容莫诚并反复审问他所谓的“作案过程”,完全是他们警方的“自我发挥”。
“好吧,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还有,这一次,我希望你把所有知道的情况全部告诉我!”柯秋臻强忍着被人戏弄带来的火气,低声下气(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地追问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安眠药在容莫诚那里,又是为什么说安眠药那事不是容莫诚干的。”
“很简单,是李则红他自己告诉我的”,杜锐恒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沉默了一下,“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想戏弄你们警方的意思,我只是在完成我朋友的遗愿。我承认我那天没有说明全部的情况,给你们警方办案带来了很大的波折,但我真的没想到你们动作会这么快,只是那天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道歉的话等会再说,李则红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柯秋臻此时已经懒得计较那些,径直追问下去,“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们?”
“因为即使我不告诉你们,过几天如果你们局里有聪明人的话,也一定能想到”,杜锐恒掏出手机,点开了他保存在手机相册里的那份好友的遗书截图,拿到柯秋臻的眼前并示意后者仔细看屏幕中的某个地方,“他不只是跟我说了,也跟你们所有的人都说了。”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告诉那个把我逼上绝路的混蛋,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所以说……”柯秋臻感觉脑子里好像抓住了什么。
“所以说,当你告诉我,在他的胃部发现致死剂量的安眠药的时候,我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杜锐恒突然仰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车顶的天窗顿时蒙上了一块白雾,“我想,对他那样有些偏执的人来说,哪怕做不到同归于尽,也得让他的敌人好好领教一个烈性子的人是什么样的。他是一个文弱书生,拿起菜刀去砍容莫诚之类的事情,他肯定做不到,痛骂造谣之类的方式相比他所受到的伤害,也没什么实际意义。用生命为代价,将容莫诚当初泼给他的脏水,狠狠地泼回去,或许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报复方式。”
“所以,李则红服下了那瓶安眠药,但是事先将那瓶安眠药放在容莫诚的办公室里,这样可以用自己的死亡来栽赃容莫诚杀了他?”柯秋臻显然被这个答案震撼到了,沉默良久,又说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容莫诚是无辜的,却还是给我们那个安眠药的线索,然后看着我们把他带走,只是为了完成你朋友的这份遗愿?我承认,李则红一死,容莫诚必然是最具有作案动机的人,同样也具有作案时间,但是只要我们继续调查和审问下去,最终还是会发现容莫诚实际上是无辜的,这些栽赃给容莫诚的罪名早晚也会洗清,这有什么意义吗?”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安眠药到底在哪”,直到此时,杜锐恒终于露出了一个柯秋臻从未见过的开朗笑容,“我也在赌,我在赌我是否真的了解这位朋友,以及我的这番推测是否正确。幸运的是,我赌对了。至于你说有什么意义,在我看来,能让容莫诚吃几天牢饭,简直是太有意义了。像他那样的老流氓,想想他对李则红还有其他同事做的那些恶心事,我觉得他被关进局子里住几天真是活该。喂喂,别用那副表情看着我,我可不是什么疯子。之所以帮我朋友完成这个遗愿,我也是有过一番考量的。在我看来,容莫诚的那些狗屁事肯定罪不至死,李则红离开人世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我不会因为朋友的离去,而在心里默定容莫诚也该去死。我只是,很乐意看见那个老混蛋吃点苦头,多点‘曾被警察带走’的臭名声罢了。我同时也相信,以你们的办案能力,早晚会发现容莫诚是无辜的。”
柯秋臻深深叹了口气,整个乐游区分局被一个死人戏弄了一把,这种感觉着实让人膈应。他觉得,现在得立马赶回分局,向赵队说明这个情况。如果运气够好,他能在这件事变成整个古城警界的笑柄之前,成功阻止下来。
“真的很抱歉,直到现在才坦白这一切”,杜锐恒说道:“但是为了替我朋友出这口恶气,我必须这么做。改日,我会登门拜访,代他还有我自己,为整件事做一个正式的道歉。”
柯秋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此时已经懒得再听这位邻居说什么了,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个案子,然后离这个人越远越好。
可是,这位地质所工作的怪邻居,却好像执意要跟他过不去一样,又说道:“我想你这会儿肯定想赶紧回到你们单位,说明这些情况。虽然安眠药的事已经结束,但这个案子我敢断定还远没到结束的时候。啊,别误会,我不是又背着你们搞了什么事情,我只是作为案件的相关人员,想为这个案子做出更多的帮助而已。这次是真心的帮助,不带有任何其他的意思,我想好好履行咱俩之间的‘君子协定’,请相信我。”
“相信你?相信你,然后我们又一次抓错人?”柯秋臻忍无可忍,咆哮道:“够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什么‘君子协定’都他妈的见鬼去吧!你朋友的自杀,我们会在详细调查之后,给出让你和他父母满意的结论。我们已经承担太多来自舆论和上面的压力了!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看到你插手我们的工作了!好吗?!杜锐恒,我最后劝告你!你可不要把自己当成是什么小说或者电视剧里的名侦探了!专业的事,就该专业的人来做!你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应该心里很清楚这一点吧?!”
“我再说一遍!我只是想提供更多的帮助!我朋友的死亡,我一定要亲眼见证那个真相的水落石出!”似乎是想起了好友死时的悲惨模样,杜锐恒突然爆发了,柯秋臻没有想到这个背有些佝偻的年轻男人,此刻竟然有冲着一名警官发火的气势,他下意识觉得自己似乎低估了这个男人的勇气,不过杜锐恒可没管柯秋臻在想什么,继续大声说道:“难道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还没反应过来吗?这不是自杀!这根本他妈的不是自杀!……呼呼呼……”
柯秋臻显然被这句话吓到了,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却听见杜锐恒继续大声说道:“你们原本的结论,是李则红用粗布来自杀,安眠药是别人投放的!现在你都知道了,安眠药才是李则红自己选择的自杀方式,那么粗布勒死呢?!难道也是李则红干的?!你不觉得这很匪夷所思吗?这是明显的他杀!”
“他杀?!”柯秋臻被这个结论弄得一时间忘了自己在气头上,“对!他杀!这么明显的事情你都看不出来吗?!……咳咳……只不过凶手根本不知道李则红当时已经决定自杀,而且服下了足以致死的大剂量安眠药!凶手大概根本不知道,他勒死李则红的时候,我这位朋友服用的安眠药恰好已经开始发挥作用了!所以!所以你们的痕检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搏斗的痕迹!而且!……呼呼呼……而且我敢断定!……咳咳咳……你们甚至从他的指甲里找不到任何凶手的皮屑!因为李则红他那个时候已经由于药效,根本没有力气做出任何反抗了!”
说完这段话的杜锐恒,咳嗽个不停,面色泛起潮红。看来老天爷大多数时候,还是公平的,这位地质所研究员有超出常人的优秀大脑,但同样也有弱于常人的身体。瘦弱且微微驼起的身躯忍不住支撑在汽车方向盘上,刚刚近乎用嘶吼声说完一大段精彩推断的人,此刻在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有些徒劳地使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状态平静,尽最大可能让这位警官相信他的推论不是感情上涌的情绪宣泄,而是经过冷静分析得出的理性结论。
“…咳咳…呼呼……所以说,作为李则红的朋友,而且是经常跟他一起工作的人,我可以观察和回忆起更多重要的信息。其次,我对我自己的大脑有这个自信,有我在,或许你们能够尽快找到破案的线索和证据”,杜锐恒喘着粗气,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柯秋臻,努力在有些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个真挚的笑容,“拜托了!请让我也用自己的方式,为我的朋友做点什么吧!”
柯秋臻放下车窗,看着不知何时落雨已经停歇的天空,然后说道:“好吧,我答应你。我想,也许你真的能够想到什么……我们都想不到的东西。我得回单位了,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吗?”
杜锐恒心满意足地笑了,那副柯秋臻第一次见他时挂在脸上的微妙表情,此刻又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你今晚上不会加班到太晚吧?八点左右能结束?好,那就今晚九点钟,还是在我家,我想和你一起重新分析一遍这个案子,我总觉得我们好像都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柯秋臻一脸严肃地望着他,点了点头,打开廉价越野车的车门跳下了车,走向隔了一条街的乐游区分局。
走了几步,他回过头,望向刚才下车的地方,才发现杜锐恒已经开车离开了。
他头一次在心里生出了那样一股惋惜,如此头脑的人竟然没去干刑警,真是一种极大的人才浪费。
倒也有点符合推理小说里的那种“名侦探”形象呢——他在心中突然有些恶趣味地想着,如果现实世界真的存在什么“名侦探”,大概全都像这位邻居一样,整天待在什么研究所里,研究那些正常人根本看不懂的东西吧……如果他们自己不遇到案子,恐怕是不会向他人展露这种特殊的才能。毕竟这种才能,总是会让有的人怀疑这群特殊人才是否有犯罪的企图。所以啊,难怪全世界的刑警队伍都很难找到合适的培养对象呢。因为他们最希望培养的那群人,总是会在得到赏识之前,先被他们自己认为是最有可能的犯罪嫌疑人呢。
这样胡思乱想着,柯秋臻掏出上衣口袋里的那副手铐,看着上面泛出的银色光泽,他庆幸自己今天耐住性子听完了这位邻居全部的话,否则按照上车前的原计划,他是准备将这位邻居也作为犯罪嫌疑人进行逮捕。
“就让我天真一次吧”,他低声自言自语着,“毕竟我也是,曾经梦想成为‘大侦探’的人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