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在杨亚飞家一住就住了三天。期间，除了进行了一次全家十几口人的聚餐，大多数时间，都是一家四口儿单独一起呆着。炕上摆了炒得焦香的玉米花，黄豆，花生和瓜子，地下板凳上，放了一大盆缓好的冻梨。亚丽不出去找同龄的女伴儿玩，就在家陪着未来的小嫂子。四口人围坐在暖暖的炕头上，晒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温暖阳光，也玩着四人升级的扑克牌。亚丽偏不让杨亚飞跟立春一伙儿，这样，她就可以适当耍耍赖。一家人的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传出窗外，飞上枝头，惹得枝头上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得更欢了。

杨亚飞家的菜园中没有别人家那样的大粮仓或玉米垛。年前，他不得不把丰收的玉米全部卖掉，还上了几份要紧的积荒。手头上仅留了一点儿过日子必备的零花钱。杨妈妈特意嘱咐，今年过年的年货要备得丰盛些，不能像往年那样糊弄。不能让立春受委屈。

过了这个年，就到了苦春季节，就算条件好的家庭，也没什么好吃的了。头年秋天储的冬菜基本吃完，可以吃的只能是缸里剩下的酸菜、窖里的发芽土豆和头年晾的干菜了。头年杀猪的人家，会存下一大坛荤油，做干菜或酸菜的时候舀上一勺子，还能吃得香一点儿。杨亚飞家的猪，直接就卖掉了，他杀不起。若是杀了，村里的亲朋好友过来吃杀猪菜会吃掉半头猪的，剩下的根本卖不上几个钱了。整头卖了，可以来一份整钱，还上两份积荒。因而，他只买了一块肥腰排肉用来过年，又买了一点儿排骨和后丘留做立春来串门的时候吃。到了春天，他们一家跟往年一样，必然得过上一段没有油水的苦日子。

立春来这几天，杨亚飞也当放了个年假。就放肆地玩上几天吧！就暂时把生活的压力忘却吧！就和亲爱的人一起过上几天欢乐无忧的日子吧！过了正月十五，他就得重新上紧发条，为新的一年奋斗了。村里有许多人跟建筑队出去打工，有的学瓦工，有的学木工，还有的只出力气当小工。杨亚飞不想出去，因为家里的老妈实在让他放心不下。妈妈也舍不得让他出去，老儿子不在家，她就天天心慌慌的，觉也睡不着。靠种地，靠菜园出几垄菜，是挣不到大钱的，想翻身太不容易了。他必须在这个基础上，再做一点副业，赚一笔额外的钱，把立春娶回家，以后让立春跟他过上好日子。

几口人在不玩扑克的时候，也会坐在一起促膝长谈，谈起过日子的事。立春建议，杨亚飞兄妹俩可以去跟自己的姑姑周芹学编柳条筐，周芹的手艺是跟她的公婆学的，农村的各种编活儿，什么稻草编的鸡笼子，去了籽的高梁头编的刷锅的刷子，扫地的笤帚等等，周芹都很精通。头些年，她也靠这个换了不少零花钱。这几年日子宽裕了，孩子爸就不让她再吃这份苦了。

“编这些东西确实销量小，收入低，但是在苦春头卖一些，也能换些零花钱。老人吃药，家里的油盐酱醋，应该都可以解决。等到五一以后，天气暖和了，我给你拿底子，你和亚丽养大鹅怎么样？咱家院子宽敞，搭个大些的鹅圈没问题。咱家距离村边也近，村边的大沟里，野菜多的是，到时候放鹅也容易。秋收之后天气上了冷，一股脑儿全卖掉，会是很大一笔钱。最关键的是，这个不耽误你种地，也不必离家出去。夏天，大娘身体好的时候，还能帮你照应。到了秋天，我也能帮你了。”

立春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这些主意，都是姑姑周芹给她出的。在来杨家之前，她跟姑姑聊了好多次，有关如何帮助杨亚飞一家把日子过起来的话题。周芹也是从穷日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有很多经验之谈，对立春将要面临的状况十分地了解。因而她给出了许多中肯的贴近实际的建议，并告诉大侄女儿，到时候，她可以把她的私房钱借给她，以用做杨亚飞搞副业的本钱。

立春觉得姑姑的建议太合理了，并且，过了八一，自己就嫁过去了，就可以协助杨亚飞一起养大鹅了。谁都知道，近几年大鹅的价格持续上涨。县里的许多饭店都以铁锅炖大鹅为招牌菜，城里人都爱吃。还有鹅毛的价格也非常可观，要是养上百只鹅子，不遭灾的话，可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啊。

杨家几口听了立春的意见，都兴奋得不得了。杨亚飞高兴得恨不得搂过立春使劲亲上几口。马上天气就暖和了，柳条开始变软，正是编筐的好时节。还有，各家各户的鸡也快开张下蛋了，很快也到了孵鸡雏的时节，鸡窝鸡笼都好卖一些。能跟立春的姑姑学到这个手艺，那可是一辈子赚钱的本事啊。春天地里的活计并不多，早早晚晚，有的是时间可以用来编筐的。至于养鹅，他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这个事情靠老天爷的机率要更大，一旦摊上瘟灾，就会血本无归。在此之前，他不敢妄动，毕竟连本钱都要跟人家借的。现在有立春支持，他一下子就有了底气。人生，就得拼，有时候就得赌，总是畏畏缩缩，能干起什么大事业来呢？

杨亚飞决定就听立春的，就按她的想法来。杨亚丽表示全力支持五哥，她自己学到这些手艺，将来自己结婚过日子的时候，也用得上。

“立春姐，想想以后的好日子，我都乐死了。你快点嫁过来吧，你嫁了过来，咱们家就会越来越好了。”她撒娇地搂着立春的脖子说。

“亚丽，别急，咱俩这个春天好好干，多赚点儿钱，好把你立春姐风风光光地娶回来。”杨亚飞也高兴地说。

立春娇羞而幸福地望着他，“你呀，还是说点儿眼前的吧。咱俩得好好准备准备，明天去参加赵月梅的婚礼呀。”

后天，是赵月梅跟吴名成婚的大喜日子，明天，是女方家招待的日子。年前，赵家就把婚讯传出来了，亲朋好友，邻居乡亲，要过去随份子，喝喜酒。后天早上，吴名会从城里派下婚车，敲锣打鼓地把赵月梅接走。立春在来杨家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礼物。她不舍得让杨亚飞花钱，就把干大姨赵秀芳送她的一块时兴裤料和一对包袱皮用红纸包起来，当作他们两个人的结婚礼物。

第二天，两个人故意稍微晚点儿才过去赵月梅家，因为立春不想吃酒席，杨亚飞自然得听她的。他们到达赵家的时候，院子里的二十几张席面已经开了，每桌都坐满了大人小孩，吵吵嚷嚷，好不热闹，看样子菜品也相当不错。赵月梅打扮一新，红衣红裙，正和同样穿着体面的吴名一起挨桌敬酒。吴名身材高大，赵月梅身材娇小，穿了七八厘米高的高跟鞋也才刚刚及吴名的肩头。但‘人是衣服马是鞍’，这话肯定不假。再加上本来她也有几分姿色，站在吴名身边，倒很有几分小鸟依人的感觉。

立春在年前给杨亚飞做了一套正时兴的棕色的中山装，自己则做了一件藕荷色上装，配上深蓝色的西裤。两个人站在一起，端庄素雅，再加上出众的相貌，几乎抢了一对新人的风头，一出现在院内，便惹得许多人回头注目。

赵月梅见他们俩过来，便停止敬酒，扯了吴名过来，寒暄道，“哟，真是贵客呀，来得这么晚？”

立春把手上的礼物递了过去，微笑说，“我从来都不吃酒席的，过来看看你就好了，你这么忙，就不多打扰了。”

杨亚飞早打量了吴名一遍，觉得赵月梅眼光确实不错，便真诚地说道，“月梅，祝贺你找到这么好的婆家，你一定会幸福的，我和立春祝福你们俩永远幸福。”

“那是肯定的，我一定会幸福的。吴名，你跟杨亚飞说说话，我带周立春进屋去看我的嫁妆。”赵月梅瞟了一眼杨亚飞，亲热地搡了一下吴名，几乎是强行把立春扯进屋里。里屋炕上，摆了六个新包袱皮包的包裹。普通人家的姑娘，结婚一般也就两包东西罢了，赵月梅嫁了好婆家，自然东西要多，也有的显摆。

“还有几样东西没有包进去呢，正好你送了一对包袱皮，看来，我真得包八个包了。”赵月梅说着，打开了其中两个包，立春看到，里面都是各式各色的成衣，还有毛毯线毯之类的物品。

“啊哟，月梅，你可真是太富有了，全村的姑娘都算上也不会有一个比你嫁妆多。”立春知道赵月梅在向她炫耀，也就顺着她的心意夸道。

“那是，哪个女孩子不想嫁得风光呢？一辈子就这一回，谁不想体面点儿？”

赵月梅还想说什么，却不想门一开，进来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向她俩笑道，“好难得呀，我们又聚在一起了。”

来人正是两个人共同的同学罗娟。她在正月里回娘家，刚好赶上赵月梅结婚，猜想到也能一起见到立春，就过来了。

立春万分惊讶，“罗娟？怎么肚子这么大了？”

罗娟脸上一红，“这还用问嘛，先有的呗。”

立春一时有点儿尴尬，赶紧摸摸她的肚子，笑说，“你可真有福，就要快当妈妈了。”

“赵月梅明天就结婚了，你不是也订了吗？不出一年半载，咱们大家就都一样了，哪个女人不想着当妈妈呢？”罗娟抚着自己的肚子，幸福地说。

赵月梅本来想向立春好好炫耀一下自己的风光，却不想被罗娟搅了局，只得先随口应承了几句。立春瞅好机会，赶紧告辞出来，来到吴名和杨亚飞面前。

“吴名，赵月梅，祝你们永远幸福。客人这么多，你们快忙吧，我们就先走了。”

吴名之前和杨亚飞不过是虚伪地客套了几句，如今在赵月梅面前，也装得好像跟立春一点儿都不熟的样子，客气地说，“谢谢你，周护士，以后去我们家玩吧。”

立春很高兴吴名能装成跟自己不熟的样子，这样自己倒也轻松了，让杨亚飞先回去，自己牵了罗娟的手，慢慢走在乡间小路上。半年不见，她很惦念这个嫁在外乡的老同学，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

“杨亚飞人不错，我认得他，从小就不讨厌，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会嫁给他。”罗娟说道。

立春微笑，“因为他穷是吗？其实那又怎么样呢？谁也不能穷一辈子。”

罗娟点头，“我同意你的看法。女人找对象，一定要看好了人。人品好才最重要。”

“你呢？李永发对你好不好？”

罗娟抚了抚自己的肚子，一脸淡然，“也谈不上好不好的，就那样吧。有时候……有时候他打我，打完了我，就跟我赔不是。我想，反正肚子里也有孩子了，就过着吧。男人打女人不是常事儿吗？我爸就常打我妈，我都习惯了。”

立春惊讶万分，“罗娟，你不能就这样忍着，你得跟他好好讲理。这都什么时代了，还打老婆？你一个人嫁那么远，本来就叫人担心，有点儿什么事情也没有人能帮得上忙。你可不能太受委屈。”

“没事儿的，立春，你放心吧。他除了有时候打我，也没别的。等我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孩子生下了就好了？能好吗？立春不无担心地望着罗娟。可是罗娟仿佛认命了似的，一点也不在乎。

把罗娟送到村口，立春回头，发现杨亚飞远远地跟在她后面，不觉心中升起万分温暖。杨亚飞见立春剩下一个人，就迈开大步跑上来，亲热地跟她并肩走。立春便把罗娟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杨亚飞叹口气，“这个事儿就得全靠她自己了，她自己不要强，别人了没办法。不过，立春，”他停下脚步，郑重地向立春说道，“我向你发誓，永远我都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我会永远把你当作宝贝一样来爱，我会永远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

立春眼睛湿润了，她看着同样动情的杨亚飞，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