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漂洋过海的鱼
01
我很少提及我的爷爷,好像他在我生命中是可有可无的人。爷爷和奶奶不同,如果说奶奶相当于我的大半个母亲,那爷爷就好似陌生人了。
爷爷是个古怪的人,在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不和奶奶住了,独自一个人住在紧挨老房子的小楼上。小楼有两层,一层只有一间房,上层爷爷住着,下面住着干农活的牛和一些杂物之类的。
爷爷和奶奶分居的缘由,就我听来的,说是爷爷曾当大队会计,识几个字,在他那辈人中,算有点文化;而且爷爷个性讲究,东西常收拾得很整齐,且精细,这些和奶奶都是很不同的。就说农忙时节,插禾苗、收稻子吧,禾苗插得必是方方正正,横是横,竖是竖,从不会歪成三角形或平行四边形,很规整。收稻子也是,绑稻秆的结必打得利落,结的外围不多出一根稻穗的,无论它们是躺在田里还是被码在晒场上,都整整齐齐。爷爷房间里的东西也是讲规矩的,锅碗瓢盘洗得很干净,不似奶奶洗完还能摸到一层薄薄的油污;床上的被子也都是叠好的,爷爷一般叠长条,不叠豆腐块。
02
说爷爷古怪,还有一个出处是爷爷话很少,一旦说话就显得很生硬。他每天都很早起床,夏天的话,清晨五点不到可能就已经做好早饭了,如果是农忙时节,那可能四点左右就已出门上田地里去了,冬天则不过六点就起来了。
他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鲜有话和我们说,即便是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也不会主动去和爷爷搭话,也不知为什么,他自己的孩子和孙辈们也不很亲近他。他老僵着一张脸,眼睛不大不小,眼神是清冷的,看着没什么温度,有点吓人。
他和奶奶就更没话说了,他俩早已各自为家。我不记得是爷爷比奶奶大一岁还是奶奶比爷爷大一岁,总之年纪是差不多的,他自个儿种点田地养活自己,奶奶则是四个儿子赡养着。
03
为什么我和爷爷不亲近呢?大概想来,一是因为爷爷本就不太亲近自己之外的人,我也不是那种毫无来由就喜欢凑到人前的小孩;二是因为(恐怕这才是主要的)我身边的人都曾或多或少向我提及我母亲的自寻短见与爷爷有关,不论是邻居还是身边的亲人都有这种意思。在我的记忆中,爷爷对此从没有说过什么。
只记得父亲有一次和爷爷吵架,好像说到要不是爷爷怎样,我母亲不会怎样。爷爷当时就火了。他说,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那样子看着像发怒的狮子,要吃人似的,父亲就没敢往下说了。这其中提到最多的版本是:我母亲当时只生了我和妹妹两个女娃,爷爷就非常看不起我母亲,说些很难听的话让我母亲蒙羞,意思就是嫌母亲是只不会下仔的鸡。我母亲的个性是很强的,由我也可见一斑,她受不了。父亲的性格又一直像头老实憨厚的牛,只知做事,不知保卫母亲,加上当时家中光景很不好,只有锅碗瓢盘叮当响。
大概如此吧,母亲没能承受住生活的凄风苦雨,在我和妹妹还是个小娃的时候,就自己走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与爷爷总有一层隔阂似的,心中觉得爷爷看不起女儿家,加之奶奶对爷爷也是怀怨在心,会经常在我耳边说爷爷如何狠,如何毒(奶奶的意思就是说爷爷很自私,她是童养媳,没读过书,说不出“自私”这样的字眼),我也就有意无意中更加不亲近爷爷了。
04
然而,年龄渐长,我对爷爷的感情在发生微妙的变化。我开始有点可怜他了,想与他多说话,但长久的坎也是难以一步迈出。他总是一个人做事,一个人来来回回,看着怪寂寞。有时他的电视机坏了,也会下到我家房子里来看(两家房子紧挨着,墙贴墙那种),但并不多说话,看完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就差不多回去了。
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有两次是让我有点心怀感念的。一次是我和妹妹都要去上大学了,他给了父亲一千块,说是给我们姐妹俩的,一人一半。当时的一千块算蛮多,尤其是就我家和爷爷的经济状况来看。那次我感觉到爷爷也还是希望我们有出息的,就连这次考上研究生,因为家中经济很拮据,父亲萌生让我不再读书的念头,爷爷也把父亲骂得狠。再有一次,便是新年里我带朋友回家聚聚,爷爷对我的朋友笑脸相迎,那次我看到爷爷是真的笑了,露出并不很黄的牙齿,竟天真得像个小孩。那一瞬间,我心头一热,料想爷爷的情感埋得很深很深,他不轻易或者说已不愿意表达情感。
多年的独身生活,让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活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与生活哲学里,没有想过要别人靠近与懂得,也没打算与他人过分熟络。爷爷整体上该是甘于孤独了。
05
我好像有点理解爷爷了,他和奶奶不是一个世界的。爷爷有点文化,话少,做事精细、沉稳、不急躁,与世人保持距离,以独立的姿态站立着。奶奶没有文化,不识字,说话大多粗鄙,但同时又热心善良,话多,偏急躁,做事也较粗糙。
常这样想想,大概更可以理解爷爷了。至于长辈的恩与怨,究竟我不曾亲身经历,早已分不清孰是孰非,看不明哪个更接近事实本身,也从来没打算深究。一个个都是我的亲人,我身上都淌着他们身上的血,无法原谅的怨与恨是不大滋长于心的。
只是,母亲若是泉下有知,看到我和妹妹都已长大成人,也还并不多么糟糕时,会不会有一丝欣慰...
原稿写于2015/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