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要说华灯初上是很矫情,因为小巷道边上的路灯每隔100米左右才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光,隐隐约约能看见灯光下飞来飞去忙的团团转的小昆虫。
四层小楼房的一楼楼梯口走出了中年男子。昏暗的背景中走出来的中年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尘封多年的黑色物件。中年男子在路灯下彳亍前行,一步一顿,显得有点步履蹒跚,但身形还是挺得直直的。
就在中年男子在路灯下走了不到二十米的路,一楼楼梯口里“咚咚咚”奔出一青年来。黑暗中他停下脚步,看着往远处走去的中年人,胸膛上下起伏,撇着嘴角,“你别这样,爸,我的想法也给你说清楚了,我是不会回去的······说句你不爱听的,我不想像你一样一辈子苦死在煤矿上······我就是不愿过跟你一样的生活!”声音在昏暗的小巷道内回荡,惊起了匍匐在破垃圾箱边上的野猫,野猫凄厉的一声“喵”,向黑暗更深处逃窜。中年男子停住了脚步,没回头,肩膀微微起伏,“你能!就你厉害!厉害你住在一个能把鬼吓出屁来的地方?···”中年男子话语停顿了。青年像铜像一样默不作声。“煤矿是脏点,活儿是累点,但工资高,井下安全设备越来越好,强似你在这里当鬼!听爸话,回去,在家那边娶媳妇生孩子,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挺好······”中年男子不回头的跟青年说说。
远处的城区,灯火辉煌,黄的黄红的红,像一个吃着爱吃的甜食的小孩一样可爱。
“回去我就真成鬼了。白天下井我是黑鬼,晚上出井心里成鬼。爸,我不是钱和女人就能守得住的······”青年气息平稳了,坚硬似铁。“人不大,放屁放的倒不小。刚才在你屋里说了那么长时间,你到底想要啥?你说说看!”听话语中年男子显然有点动气。“我要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选择的,可以么?我能决定么?”青年语气稍软,商量的意味很浓。中年男子“哼哼一笑”,“我倒要问问,你的生活长啥样子?”
问到这个问题,青年陷入了沉默。夜色仿佛更浓了,这个夜仿佛一块巨大无边不透气的厚毯子盖的青年透不过气。青年心想,这个问题不知道被问了多少遍,他内心很清楚,这个问题的具体答案他自己也不清楚。在青年看来所谓人生是走出来的,过多的计划和展望只是好高骛远。曾几何时,他也是满满的计划,向往着未来能朝着自己预定的方向发展,但是最终他明白有些东西可以通过努力去达到,比如摘那挂在枝头的樱桃,可一些东西并不是通过努力就能实现的,比如抢那夜空中眨巴眼睛的星星。计划的成功有赖于机遇、能力、积累等等不确定的因素,因此当被问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总是显得很挫败。他目前有的只是自己选择生活的那份勇气和唯有承担这份勇气的能力,然后一步一步的达成小部分小部分的目标来走自己的人生。
可这个中年男子,他的父亲,就像一个枷锁一样总想通过各种方法来锁住他对生活的想象。可父亲他自己呢?从内蒙古跑到山西,还不就为了寻找淘自己的生活?
青年停顿了好一会儿,整理了思绪,“是!我是不知道我要的生活长什么样?知道了也不能说?说了你觉得我就是在放屁而已······我只知道一件事情,回煤矿我会成为自己最恨的那个样子,就是在吃饭等死。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生活,但我非常清楚不想要什么生活!”中年男子又是一阵冷笑,“念书什么都没学下,就学了一脖子的嘴,就一张嘴!你倒是说我给你选择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夜色中昏暗依旧,路灯的灯光像个生命垂危的人,薄薄的洒下一点光。
“很简单。你给我选择的生活是你选择的,不是我选择的!”
“这有区别么?”
“没区别?没区别,那你当初为什么不接下爷爷自行车修理铺的生意?为什么从内蒙老家迁到山西来?那你为什么不听爷爷百般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的话,削尖了脑袋往山西跑?你当初还不是想选择自己的生活,打拼你的人生?”青年终于把憋了好久的话连珠炮似的放出来。
中年人踟蹰了半响,转过身。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中年男子的轮廓。
“既然你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就不能选择自己的生活?”青年再一次问道。
“我这是为你好······”中年男子喃喃的说。声音中的尖利霸道势不可挡的家长口吻没有了,终于显现出了本该有的那份柔情。
“说实话,当初爷爷让你接修自行车的手艺,也没想着害你,他也是爱你的!”青年说的虽然是实话,但话语略显刁钻。
中年男子呆呆在路灯下站了好一段时间。最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些东西,放在路灯下的路面上。
“自己好好吃饭,别······别瘦的像个猴孙!有时间回家看你妈······”中年男子说完话,转身就走。
青年走上前,捡起中年男子放在地上的东西。拿近看,青年手轻轻颤抖,青年手中是一家人的全家照,照片中的他还是小学时候的模样。照片下面是压得十分平展的两千元钱。青年看着灯光下走远的中年男子,眼睛久违的湿润起来,仿佛春天湿润起来的泥土。
“爸······谢谢!”青年哽咽着喊道。
灯光下,青年站在昏暗的光中,显得很小很单薄。远处的城市渐渐失去了亮色,灯光越来越少。
中年男子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