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写作赋形思维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到本世纪初期成熟的以马正平教授为代表的“非构思性写作学”认为写作的思维过程、文章的生成过程也就是一个作者的一篇文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心里思考过程,一个怎么样的文字、材料、情感、思想与段落篇章的生成过程才是写作研究和写作教学最应该关注的核心问题,写作研究与教学的核心问题并不是传统写作研究和教学所关注的对经典名篇的内容结构和写作技法的分析与模仿。
所以“非构思性写作学”特别强调一篇文章产生过程中作者的心里思维状态与过程。它将这种思维概括为赋形思维、过程思维、行文操作思维以及文本修改思维。
赋形思维是指作者将自己的主题立意赋予形式的思维,主题立意可以是某种感觉某种情绪某种思想某种感悟某种情感某种情怀某种体会……总该就是作者最想传达的心意;形式则有材料、文体、篇章段句词法等等负载和传达主题立意的显化为文字的东西。作者要将自己的心意清晰化、明确化、强化,以实现读者与作品进而是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共鸣,往往会采用两种方式来突显主体题立意,让读者印象深刻,看了还想看,读了还想读,回味无穷。这两种方式就是重复和对比,重复和对比是非构思性写作学理论中最基本的写作思维操作模型。
重复是指作者为了传达自己的主题立意,往往会用相同相似相类性质的材料、意思、情感、思想以及篇章段句词法进行反复言说,以突显主题立意,强化读者的印象,从而实现表达与写作的目的。
如:“枯藤老树昏鸦”就是用性质相同的三个物象营造萧瑟枯寂昏暗的氛围与意境,“小桥流水人家”则用三个性质相同的物象营造清丽温暖闲适的氛围与意境,两句的句法词法完全一致:单个形容词加单个名词构成极有表现力的意象名词,性质相同相似的意象名词并列重复,共同构成清晰、明确、强化的氛围与意境。这就是重复思维操作模型的运用及其达意效果。
对比则是作者为了传达自己的主题立意,也会采用相反相对性质的材料、意思、情感、思想以及篇章段句词法进行反衬言说,以强化读者印象,突显主题立意。
如“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除了第一二句和最后一句,其它所有词句都在传达金戈铁马、英雄意气、大将风度、建功立业、功成身退的抱负、理想与胸襟,但最后一句性质完全不一样,“可怜白发生”,一切的美好、激昂、功勋都不过是醉里梦境罢了,什么都没有实现,只有年华蹉跎,白发早生。前后三句传递的就是才未展武未用功未成白发生的人生不得意的郁闷与焦虑的主旋律,前两句和最后一句是性质相同情绪的重复。中间部分却是与主旋律性质迥异的大显身手慷慨激昂志得意满,是与主旋律性质相反的情绪与场景的传达。这种对比性的思维的表达效果就是反衬出强烈的主旋律,强化了主人公的失落、遗恨、郁闷的心理和情绪。所以,对比思维的使用最终目的还是反衬和强化欲重复的主题立意,文章写作的基本思维操作模型是重复。
又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第一二句在句式词法形式上是相同的,是重复,但在意象性质上却是相对相反的,所以是对比。第三句的意象性质又与第一句相类,在萧条冷落枯寂的基础上添了苍凉荒远,句式词法与前两句无二,但一三句相类性质意象群的重复显然强化了词荒凉萧瑟凄清冷寂的整体情调与氛围。一三句的重复又反衬强化出了第二句的温馨与清婉。后两句句式词法跟前三句不同,句法形式上发生了变化,但思绪情调呢,显然是对一三句的重复,意境氛围的重复渲染强化出前三句意象重复与对比的原因:之所以放眼望去满目枯寂荒凉萧瑟,是因为身处天涯正思乡断肠,家乡的温暖清新进一步反衬出眼前的萧瑟荒凉,相互对比相互反衬,更让人愁肠百结,无法自释。
也许有人会说:古词古曲有其固定的章法句式字数声律要求,怎么可能是所谓思维操作模型的运用呢?通过对上述一词一曲的内在思维、句法词法与主题立意(情思意趣)的梳理、分析,我们更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在章法结构、字数声律要求严格的古代诗词文体创作中,人们也不自觉地遵循了“重复与对比”的赋形思维模型。
所以,“非构思性写作学”认为所有文体的文章写作,都是对主题立意的重复渲染或对比反衬,且对比反衬的最终目的还是回到要重复渲染的主要意图上来。所以,写作任何文体文章的过程,都是对最初灵感与感觉、意图的重复、强化和生长、变大甚至变异。主题立意是生长变化发展的,由它所吸附或催生过来的材料、意思、情感、思想也是在写作过程中不断产生、生长、变化的。一篇文章的写成过程,不是可预构思的,而是在运笔行文的过程中不断涌现新的材料、新的情感、新的感觉、新的观点、新的语言和表达,经常写作的人,就会对这一点有着非常强烈的同感。所以,“非构思性写作学”强调一篇具体文章的写作没有选材、构思的环节,材料的产生和表达都在运笔行文中遵循重复与对比思维不断生成,其“非构思性”的含义即在于此。
如果我们掌握了“重复与对比”的赋形思维操作模型,就不会担心某些写作场合凑不够字数了吧,也不怕偏题跑题了吧。
2 《琉璃瓦》的赋形思维
张爱玲的《琉璃瓦》讲述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小故事:姚先生嫁女的故事。
姚先生有七个女儿,如果七个女儿一个一个地嫁,故事一个一个地连续讲,那就是一个典型的运用重复性思维操作模型的例子。文本中没有讲足七个女儿出嫁的故事,只讲了两个半,因为三女儿心心还没到出嫁只是处对象的阶段。但两个半女儿的婚事,从找对象到处对象再到谈婚论嫁到真的出嫁结婚,也的的确确是够重复啰嗦的事了。所以,从宏观上来说,《琉璃瓦》的赋形思维是重复。
那么微观上呢?
姚先生的七个女儿,一个比一个美,每一个的美还与时俱进,时代崇尚杨贵妃,姚太太生的女儿就美如杨贵妃;时代崇尚赵飞燕,姚太太生的女儿就美比赵飞燕;时代崇尚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姚太太生的女儿就是洋娃娃……姚太太的肚子就是一个高级翻译家,把时代对女性美的风尚一丝不差的翻译成女体。虽然美的细节不同,是对比,但都美,“美”这一共同特性该是重复吧。
微观上的重复与对比还体现在句法词法上,《琉璃瓦》里倒没有明显的语例。张爱玲其它作品倒比比皆是。比如:《倾城之恋》开篇有“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在结尾处,又有完全一样的这句话出现。
又如:《封锁》的开头有一段“封锁了。摇铃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在快结尾的时候又有一段:“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在一篇文章中,有这种完全一样的语句或段落的重复出现,它就是作者有意的渲染和强化了。在张爱玲这两篇小说中的这两处重复,就像一出戏剧的开幕与落幕,幕布徐徐拉起时一种苍凉、清冷的情调氛围漫延开来,剧演完了,幕布缓缓拉起来时,仍然回荡着苍凉、清冷、哀婉的情调氛围。如果没有这样的重复,文章的整体情调氛围就没有被激发得那么强烈,整体情感基调的一致性也难突显出来,给读者的印象也不会那么深刻。
姚先生大女儿静静的出嫁。对象熊启奎是印刷所大股东的独生子,静静读了两年大学,想自己找对象,姚先生左劝右劝好说歹说让静静勉勉强强答应嫁了过去。嫁过去后,小两口如胶似漆,颇为甜蜜,但熊启奎一句问话静静嫁过去是否是为了给父亲谋好前途,伤了静静的自尊,从此故意疏远娘家,阻拦公公欲给父亲提拔的意图与举动。姚先生心冷、生气、打算不再代其他女儿找对象。
让女儿嫁个好婆家,有钱有地位,独生子,不受苦不受气,还能相帮着娘家,多么美的意图与前景,然而事情的发展事与愿违,大女儿静静伤了爸妈的心。这是对比思维的运用,对比思维的效果就是反衬出初始意图的失落,强化了这种失落与打击的强烈。用创意写作学理论来说则是渴望里碰到的障碍或说渴望障碍激发出行动后的哀感结局。
姚先生决定不再代替女儿们找对象,让她们自己去选择。待二女儿曲曲毕业后给她找了高级秘书的职务,同事里多是年轻才俊、条件不差。曲曲却偏偏喜欢上了三等书记王俊业,薪水不高,家里兄弟姐妹多,没有住房,负担不轻。姚先生冷言冷语对待王俊业,曲曲明白地跟父亲说:她又不会嫁给王,就是玩玩而已;你不喜欢,我不带他回来就是;在外面我们一样玩,坏了你的名声不干我的事。你别管我的事,省得你又落下一个拿女儿巴结人的话柄子。
就此,姚先生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接下来,王俊业是不来了,但是老有人跟姚先生汇报说二小姐在外面跟王俊业怎么怎么样,家风被辱没得姚先生先撑不住了:强迫曲曲跟王俊业结婚。曲曲虽然嘴里说不愿跟王俊业结婚,其实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王俊业没能力没条件结婚,姚先生免不了又给他们找房买家具依然负担着曲曲的生活费。这个女儿嫁得还是窝心!美好的初心换来并不如愿的结局,对姚先生来说整个过程作者运用的是前后对比的思维操作。
三女儿心心是温驯得不得了的一个姑娘,姚太太三番五次的催促,使姚先生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给心心物色对象,安排见面。姚先生的择婿标准到底是短期内变不了的:富、嫡派单传、有地位、有面子,一个杭州富商的嫡派单传弟子陈良栋。姚先生思虑精细,特别照顾心心的怕生拘谨不善交际,把心心安排在陈良栋的对面。结果弄巧成拙,心心跟坐在隔壁的程惠荪谈得仔细互相爱慕,心心的心已经随着程惠荪嫁到北京去了。对坐在对面的长着像椰子似的大圆头头发往后面梳前面是脸,头发往前面梳则后面是脸的陈良栋,则全无好感。姚先生费尽心思为心心谋来的佳婿在心心这儿又搁浅了。心心不听姚先生的再会陈良栋,姚先生先病了;姚先生不许心心跟程惠荪交往,心心也病了。又一个事与愿违、前后对比。
三则事与愿违、前后对比的故事,虽然具体过程、内容不同,但在“事与愿违,前后对比”这一点性质上却是相同的,所以单个故事的思维过程是对比,三个故事相继出现及其发展性质则是重复。
从中观层面来说,《琉璃瓦》文本主体体现的是重复的写作赋形思维。
3 思维显立意
三个故事的重复叙述,都在向人们展示姚先生嫁女,从姚先生个人的角度来说,一个比一个不如意。听姚先生安排的,姚先生满意,女儿不满意,如心心;不听姚先生的,姚先生不满意,女儿们满意,如曲曲和后面跟从自己内心决定取舍的静静和心心。作品似乎就传递出一个意思: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父母别包办,尤其是别把父母的择偶标准强加给儿女们,否则便会吃力不讨好!
然而,这样说来又似乎简单了一点。想姚先生姚太太,养育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第八个又在孕育,女儿长成却一个一个出嫁都让父母操碎了心,费心费力费财还窝心,为人父母者多少都会有点心里拔凉拔凉的感觉。问题究竟出在哪儿?爸爸如何能让女儿一直是自己的小情人,妈妈怎样能让女儿一直是自己的小棉袄,让女儿们的追求成为父母的理想,让父母的祈愿也能成为女儿们的顾虑呢?这是一个普遍的跨时代的问题。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到父母的三观、家庭教育、习性养成等属其它领域探讨的话题了。
小说文本字面层没有明确表达这个问题,但小说行文的重复性思维渲染、强化了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体验、思考和追问,使得文本蕴含了比表层更为深刻的深层立意与主题。
叙述学里有句话叫形式即内容,结构即立意。结构是思维的显化,所以可以说思维即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