圮坍了的白塔,早已重新修好。茶峒春夏秋冬的风一年又一年地吹着白塔。白塔还是溪边的那个白塔。塔下还住着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有一个女人,一个男孩子,一只老黄狗。
山两旁的篁竹愈发的茂盛。小溪静静地流着,深不见底却依旧清澈透明,依稀可见岸边浅处的河床——大大小小参差不齐的大石。时而鱼影晃动,时而平静。小溪上架着一座木桥。桥的一侧系着一只方头渡船,渡船口竖了一支长长的竹竿。待涨水漫桥时,坐船的人便拉着那竹竿慢慢牵引着上船。船将靠岸时,这渡船的先跃船上岸,继而又引着竹竿那头的人上岸。
翠翠依然守着爷爷的这个渡船。老马兵已经走了十几年了。也没走,和爷爷的坟山挨着呢。黄狗早年跟着过渡的乡下人家的狗走了。没过多久又回来了,生下了几只小狗,有黑的,有黄的。但其他的狗都没活下来,只留下一只黄狗。黄狗也老死了。翠翠把它埋在了爷爷和老马兵坟山的中间,是个伴。
翠翠身边除了这小黄狗,便只有二老这个孩子了。这孩子不是亲生的,是翠翠捡来的。十几年前的下午,翠翠懒懒的在菜地里看萝卜秧子。白日觉睡久了,有些没精神。老黄狗在和小黄狗他脚边打着瞌睡。忽的听到竹林里有娃娃的哭声。两只黄狗惊了一下都往竹林里跑,翠翠也跟了上去,发现有一个用白布包着的娃娃在那儿哇哇哭。翠翠上前,发现有蚂蚁在娃娃脸上,她把蚂蚁捏回了地上,抱起了娃娃。她打开白布,什么也没有,是个男娃。"有人吗?谁的娃娃?"没有人回答。"应该是太穷了,养不起吧。娃娃有几个月了吧。"翠翠看着怀中对她笑的娃娃,便留下了这个孩子。因是男娃,但是极好看,像极了她一直盼望的人,于是便叫二老了。
就这样,小家伙已经十二岁了。和小时候的翠翠一样,在风日里长养着,皮肤变得黑黑的,但那眸子里倒清明如水晶。这二老为人天真且活泼,身体壮实如小牛一般,能驾船,能泅水,也能走长路,但人又和气可亲,十分能吃苦。去年的五月端阳,二老入水闭气氽着到鸭子身边,又忽然冒水而出,把鸭子捉到了。一个下午捉到了有五六只,像极了当年的傩送。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时,翠翠便同二老坐在门前的大岩石上晒太阳。旁边的黄狗愈发的懒了,已是老狗,翠翠时常搬着手算这只黄狗还有多长时间。黄狗把头放在两个前爪上,似睡非睡的趴着。二老在用旁边编着蚱蜢,蜈蚣玩。那是翠翠教的,二老做的极好。翠翠看着这一人一狗,便想起了那个人。几十年了,他都没有回来。是一直在辰州呢?还是已还是已娶了那碾坊的姑娘……她闭上了眼,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她似乎又听到了那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她再一次的飞了,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露耳草……黄狗突然的醒,发疯似的乱跑,过了河又回来,惊醒了她的梦。
翠翠让二老带着老黄狗去买油买盐。茶峒山城她已经好久没去了。爷爷走后她就再也不想去了。她不想去也不敢去,万一他回来了见不到她怎么办?
翠翠就坐在门前,看着桥上人来人往。有的人会问一句:
"翠翠,二老呢?"
"去城里了。"
"翠翠,最近怎么样?"
"都挺好的。"
"婆婆又要去城里啊。路上小心一点。"
"嗯,去城里看看。放心吧,会小心的。"
城里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大方。都知道二老是翠翠捡来的,但都闭口不提。一见到二老备办东西,买肉的会挑一点好的给二老,"这是剩下的卖不出去了,你拿回去吃。"二老推脱着不要,那人就硬塞。二老只好收下,但还是放下了钱转身就跑。那一家给点,这一家给点,到回家时二老的肩上手上全都是东西。有白糖,芝麻小饼子,肉,鱼……甚至还有几件衣服。翠翠迎了上去,看着东西和正在擦汗的二老笑了。
"娘,你猜这是什么?"二老把手背后,锐声的问道。
"又是谁给你的糖吗?"翠翠接下二老肩上的东西头也不抬的说。
"错了,你再猜。"
"是……不猜了,不猜了,娘怎么能猜得到!"翠翠如同一个小孩子耍着小脾气的说道。
"娘,你看。我给你买了一个红色头花。"
翠翠一怔。眼眶里红了起来。看了一眼红头花又立刻望向了别处,用手抹掉了泪。
"娘,你不喜欢吗?我下次不乱买了。"
"没有,娘喜欢。非常喜欢……"翠翠一把抱住了二老。
"娘有点老了,戴起来不好看了……"
"不老不老,娘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翠翠牵着二老的手走回了家。老黄狗跟在后面。
二老带着黄狗去看船了。
翠翠一个人守在这渡口。她看着二老买的红色头花,摸了又摸,泪又流了下来。爷爷还在的时候,爷爷也会买红头绳,她的辫子是红线。爷爷走后,她换上了白线,此后就再也没碰过红色。她想等他回来再戴上这红色。这一等就是30年。从两个辫子变成一个辫子,又变成了一个发髻。她还在孤独的等着……
两个人做饭时,翠翠向二老说着一些有趣的故事。二老问到了他的爹爹。翠翠不做声。二老便没再问下去了。
月光一片片地洒在这山中。山上的篁竹在月色下成了黑色。忽一阵风吹来,吹的这竹林沙沙作响。也有鸟儿叫了起来,一整整的,还带着回音。不久之间全都安静下来了。
翠翠兴致很好。便向二老讲起了他的爹爹。
"你的爹爹唱歌很好听。他说要给娘唱三年六个月的歌。你和他长得很像。一样的俊俏机灵。他很皮说我会被大鱼吃掉……"
说到了第一次遇见,说到了爷爷,也说到了爷爷如何替他们操心……
二老问:"后来呢?为什么我一直没有见过爹爹,娘也很少说呢?"
"后来……现在就是后来……"翠翠起身回了屋。
春过夏至,涨水的日子多了。他们开始忙了起来。一上这渡船,翠翠就会想到爷爷和他。轻哼着爷爷教的歌: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轻,又身无疾病。
……
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翠翠停住不唱了。
"娘,我来给你唱……"
广袤的红土地哎
英雄的苏区人哎
燎原井冈星星火
映照中华南天红 南天红哎
……
歌声振荡在寂静的空气里。仿佛热闹了些。
夏日多雨。夜间落起了大雨,电火从屋脊上掠过,接着就是一个炸雷。黄狗吓得直发抖,二老抱着黄狗,翠翠抱着二老了。
一大早翠翠和二老便醒了。门前已经成为一个水沟。各种临时水道哗哗的向下流。溪中溪中涨了大水已经漫过了桥。那系着的船随着水流摇摇晃晃。白塔倒没有被冲毁,直挺挺地立着。
过一会儿,便有人来渡船了。
二老跑在娘的前面上了船。拉娘上了船,又用竹竿引渡河人上了船。翠翠和二老一人划着一个桨。船头立着老黄狗。
"翠翠,渡河喽。"她抬头一看,是傩送家的长年。有好消息了吗?
"来了,来了"她小跑过去。
"最近好吗?缺什么东西吗?咱们这儿还算安定。"
"都好着呢,不缺不缺。"
"好久都没有坐这船了……"
"确实,好久没见了……"
都不说话了。
"哥……他……回来了吗?"
"翠翠,你再找一家人嫁了吧。不要渡船了。让你们家二老去当兵吧。娃娃都这么大了"
忽的眼眶里全是泪,翠翠又把它憋了回去。她不说话了。
"走了啊,哥。"送到岸边,翠翠和二老划着船准备回去。
"走吧。"
划到溪中间。"翠翠,他永远也回不来了,别等了。傩送走了。"
翠翠手中的桨咚的一声掉到了河里。
"他下水救人,人没有上来……别等了……"
长年走了。翠翠瘫坐在船上。泪无声的流着。
二老艰难地把船划到了岸边。
"娘,下船吧。"
翠翠没有动。
二老下船把船系住。"娘。是不是爹永远也回不来了?"
翠翠放声大哭。黄狗趴在她的腿边。哭得没了眼泪,没了力气。
二老硬是把娘拉了下来。拉到了屋里。
翠翠倒头就睡了。
二老和黄狗守着翠翠。
第二日,翠翠很早就起了床。给趴在床边的二老盖上了布单。给自己梳了一个好看的发髻,戴上了那个红头花。
"娘,真好看。"
"二老,娘给你准备点儿衣服,你去当兵吧。你不小了。"
"我不去,我要陪着娘,爹不在了有我呢。"二老抱着翠翠哭着不肯撒手。
"你爹回来了,回来了,再也不走了。我昨天梦到他了。我们俩又去摘了好多鹿耳草,他说要给我唱一辈子的歌。说该让你去当兵。"
"娘,我不去,过几年再去好吗,我再陪你几年。"
"傻孩子,放心吧。娘不会再哭了。我昨天也梦到了你的老爷,他告诉我:‘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能哭。要扎硬一点儿,结实一点儿,方配活在这块土地上。’他和你爹都不会走了……"
"我和黄狗在这等你回来……"
翠翠眼角的泪顺着脸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