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渡

两只水鸟一前一后,掠着水面追逐。有时飞得离水面太近了,翅膀甚至拂到泛起点点金光的河面,带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河水不情愿地咆哮一下,抖出一个个旋涡,向下游涌去。宽阔汹涌的河面在对出的青山中如匹练般奔涌。夹岸相对的青峰将河水约束得无路可去,只得争先恐后地挤出峡口,轰鸣着一泻千里而去。

“青山青哎---江水平,江水平哎---照我影,照我影哎---”

“小姑娘,别唱了,到底什么时候渡我们过河啊!!”娇柔清丽的声音突然被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

“老爷子别着急啊,我不是说过等人齐了就开船么?”说话的少女丝毫不以那人打断她为忤,一串清脆响亮的答话声在水面上远远传出去。

近岸山势起伏之间,陡然出现一片缓坡。这缓坡一直延伸到河滩上。河滩边上泊着一只不大不小的渡船。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坐在船头,仰头望着天空。天边夕阳如血,斜挂在青山边,将一抹残红铺在瑟瑟的河面上。那少女裤管高高挽起,两只脚一上一下拍打着河面,溅起的水花不时落在船蓬上。

一条大汉从船舱中钻出,摇晃了一下,俯身问那少女:“小姑娘,你看这日头都快落了,再不过河可就看不见了!”他声音粗豪,闷声闷气地倒也和满面的虬髯相配。

那少女扭头看了看他,笑道:“这位大叔,你会水么?”

那大汉一愣道:“我会水早就下水游过去了,还会憋气等在这里?”

少女“嘻嘻”笑出了声,“听你这话,就知道不会水。这清水河看起来也不是太险恶,但水中暗滩极多,旋涡一个接一个,附近水性再好的后生也不敢说从这边游过去。”

大汉被她一顿连珠炮似地抢白,情知自己说得不对,便转过话题道:“我是说再不过去就来不及了!”

少女反道:“来不及了什么?不就是潘老爷子的七十大寿么?”

先前打断她唱歌的那老者接道:“小姑娘知道的倒不少。”

少女“格格”笑了一声,道:“我的老爷子,这两天这么多人从我这里渡河,他们谈来谈去,我的耳朵都起茧子了,还能不知道?不过这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潘老爷子。听说他原先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呢!上山打虎,下海擒蛟。”

她话没说完,舱中又钻出两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前面一个抢道:“打虎擒蛟算什么?想当年潘老爷子一条金顶开山槊,杀三恶,除四霸,平潮帮,灭龙门,只身赴青城,一槊挑太行!嘿,那真叫横扫天下,威风八面!”他越说越激动,几点吐沫飞溅。身旁的大汉颇为不悦,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好似浑然不觉。

那少女用右手掩住一边耳朵,道:“这位大哥倒象是说顺口溜一般,一说这一大串。我可不是你们这些英雄好汉,每日里都是打打杀杀的。不过,凡是过河的人,无不对潘老爷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他真是了不起。要是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那老者又接道:“小姑娘,你要是赶紧开船,还赶得上开宴,到时候我带你去见那潘老爷子。”

少女一下子从船头站起,喜道:“真的么?老爷子,你认得潘老爷子?”

那老者也慢慢踱出船舱,拈着几根胡须微笑道:“何止认得,想我当年和潘老哥论交之时,这几个娃娃还没出世呐。呵呵!”他边说边往前走,小船忽然晃了一下。那少女叫道:“老爷子别走了,你们都站到前面来,这船可要给你们压翻了!”

几个人闻言一惊,忙不迭退回船舱去。少女见了又“格格”笑道:“老爷子,大叔,这两位大哥,看你们打扮也都是江河中的英雄侠客吧,武艺恐怕不低,但在这河上,要是不会水性,可就得听我这小丫头的了!”

众人听她把“江湖中人”说成“江河中人”,不禁忍俊不禁,想是她听过路的江湖人物说的多了,记得个大概,便也照着说出来,谁知还是说错了。

那少女看他们笑起来,却不知为何,自顾接着道:“不是我非要再等客人多赚几个钱。这清水河渡口实在凶险,尤其那边过去,激流暗滩极多。我撑船技艺不精,每天只能来回撑上三趟。要是撑得多了,只怕会有危险。看天色不早,再等一会儿,若有客人,一并渡他们过去,否则,来晚的人就没法过河了。要是爷爷在,那当然万无一失。只可惜爷爷病了。”她口齿伶俐,说得虽快不乱。众人听得真切,虽然心中着急,但都不通水性和使船,干着急也没有办法。

只听舱中另一人道:“小姑娘,那你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

少女侧头向舱里看了看,见问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方才一直坐在舱里没动。她见这小伙子比自己也大不了三、两岁,便“嘻”地一声道:“小伙子,再等到快日落就差不多了。那时便再有人来我也不渡了。”

那少年听她这么一叫自己,不由一窘。少女见他不再说话,将头一扭,又走到船头痴痴地去看落日了。

舱中这几个人见一时也无法过河,便天南海北闲聊起来。少女听这几人互通名姓,那老者是淮西袁淳风,虬髯大汉是岭南武威镖局总镖头顾崇武,三十来岁的两个青年是金陵宋家的宋英、宋杰两兄弟;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是五行门掌门张昆的弟子凌烟阁。她听这些人报了名,却仍不明几个人在江湖中是何等人物,只听几个人你来我往,相互夸赞不绝。

宋英道:“没想到有幸在此遇到袁老爷子。嘿,最算赶不上给潘大侠祝寿,也不虚此行了。”宋杰接道:“是啊是啊!想当年袁老爷子单凭一双肉掌纵横淮西,收服淮西五帮六会十三山寨,创下‘摩云掌’袁淳风的英名,我们这些晚辈一直仰慕得很呐!”

袁淳风手拈花白胡须,微笑点头道:“呵呵!多少年的旧事了,不提也罢!你爹近来身子还好?”宋英恭谨答道:“家父身子还好,只是一到阴雨天,十几年前受的旧伤难免有些复发,否则这次要亲自前来!”袁淳风点头道:“十七年前,你爹在太湖一战,虽然受了些伤,但以一对子母判官笔力挫太湖水寨九位当家,威震江淮。自此金陵宋家的名头在江南武林无人敢小觑。了不起!了不起!”宋氏兄弟听他夸赞自己父亲,神色愈发恭敬。

袁淳风停了一下,又道:“听说你们兄弟俩青出于蓝。你爹有你们这样的后人,亦足以安度晚年了!”宋英忙惶恐道:“我们兄弟如何敢比他老人家。旁的不说,就是这判官笔上的功夫,十成中学不得三、四成,倒教江湖朋友耻笑了!我爹常说,他日见了您老这样的前辈,还要多多请教!”袁淳风更是高兴,不住点头,“年轻人谦恭知礼,前途不可限量。请教便不必了,不过好歹我与你爹平辈论交,这次赴宴后若有时日,咱们切磋切磋!嗬嗬!”宋氏兄弟忙又躬身致谢!

顾崇武在一旁听他们三人聊得热闹,也插话道:“宋家两位老弟,你们也不用太谦!听说你们二人前年在杭州约战冷月堂众当家,大胜而归;去年千里赴难,为朋友报仇挑了桐柏山金顶连环峪,已是声名鹊起。江湖朋友可是大大称颂啊!”宋氏兄弟见顾崇武提起自己得意之事,大为骄傲,拱手道:“过奖过奖!我们这点微末小事,何足挂齿?怎么赶得上顾兄!顾兄一人独创武威镖局,二十余年来大小镖接了百余趟,从未失手。此等英雄了得便是号称中原第一大镖局的中州镖局总镖头尚难敌也要逊色三分啊!”

顾崇武忙道:“哪里哪里!这都是道上的朋友们赏面子罢了!”宋杰摆手道:“顾兄不必太谦。早年还有些毛贼打武威镖局的主意,自从顾兄单刀伏五龙以来,黑道人物听了武威镖局的名头只怕躲得不够远,哪里还敢来招惹?都说近年来黑道中流传着一句话,武威上路莫出户;断炊不惹金刀顾!顾兄的威名才是了不得哪!”

顾崇武闻言放声大笑,“不象话,不象话!太不成话了!”他口里虽这么说,脸上却极为自得。他又与宋氏兄弟谦逊了几句,见凌烟阁一直默不做声,转头道:“凌老弟,你是第一次走江湖吧!你师父我也识得,不过多年未见了!”凌烟阁听顾崇武问自己话,又提到师父,忙站起道:“顾前辈所言极是!我一直在师门学艺,尚未出师。”顾崇武道:“你师父不来,却派你来!可见老弟你颇受器重啊!”凌烟阁忙道:“不敢不敢!我见识武功,原不及各位师兄弟。师父叫我来,也是让我长长见识,向各位前辈多所请教!”

少女听他们几个聊了许久,心下大为佩服,暗道:“这几个英雄可算是这两天来往人等中最了不起的了,有胆识、有担当!”能见到这么多英雄好汉,真是有福气。

天色已不早,晚风一阵阵吹来,似与起伏奔腾的江水相戏,盘旋在这山水之间。少女抬头看看天,便想站起撑船了。偏此时顺着晚风隐约传来两个人大声谈论。

“他妈的,要是再让我看到这骚狐狸,不把她剁成肉酱才怪!”

“呵呵,老二,你今儿个算是色迷心窍走了眼,没看出来这娘们儿手底下还挺硬吧。”

“大哥,你怎么还拿我取笑。取笑我也就罢了,方才怎么也不帮我?”

众人听这几个人声音越来越响,显是向这渡船走来。那两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钻出船舱,见两条彪形大汉正向这边走来,每人腰间挎着一口单刀。当先一人左肩衣衫破了一块,隐隐还有血迹,口中还在喋喋不休道:“说啊,大哥,今天你怎么不帮自家兄弟,反帮起外人来了?”

他身后那人腮上长满了钢针一样的短须,看年纪比前面这人要大些。他“嘿嘿”了两声道:“老二,不是我不帮你。我们两个要是并肩子上,自然能拾掇得下那女子。但只怕日后有些麻烦。”

先前那人笑道:“他妈的,大哥,你怎么缩头缩脑起来。我们庄家有什么可怕的?那娘们儿还能是公主不成?”

“庄老大”道:“你说的倒也不能算错。她最后打你这一下用的是什么暗器?”

“好像是个小锥子……你的意思是……她是中州……”

“不错!我看她八成是中州风家的人,而且不是风家寻常子弟。她那一手三锥的手法,风家连女儿都不传。看她年纪武功,只怕不是风老二的婆娘,便是风老三的媳妇。‘一杖七锥惊天下’风从虎独霸中原武林二十几年,岂是浪得虚名?纵然他已上了年纪,但他的徒弟子侄遍天下,其中扎手的人物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我们虽然也不惧他,但何苦惹上这个麻烦。”

他说道“何苦惹上这个麻烦”,一只脚已搭上了船板。那少女早从船头转过来迎上去道,“两位大……大爷要过河么?”

“庄老二”喝道:“废话!这么晚了,不过河到你这船上干什么?找乐子么?喂,你船上有没有金创药?他妈的,老子的金创药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少女见他恶声恶语,吓得忙向后一缩,又听他一问,展颜道:“有!有!前日有位客人过河时未带船资,便送我一盒,这就去拿!”她说着返回后舱,不久即回,手里捧着一个小盒。

这两人鱼贯上船坐下。少女将小盒递到那受伤的“庄老二”眼前。“庄老二”见一只如玉纤手递到眼前,不禁一乐,翻腕抓过那药,顺手拧住少女手腕,将他拉近自己身前,肆无忌惮盯着她上下乱看,不住淫笑。那少女措不及防,吓得大叫起来。

“老二,别再多事!”

“大哥,这个小妞可九成九不关什么风家的事了吧。”

“庄老大”嘿嘿一笑,“你还是心有不甘啊……”

宋英、宋杰见这两人如此放肆,早按捺不住。宋英喝道:“哪里来的狂徒,在潘老爷子脚下也敢撒野!”

“庄老二”听有人呵斥,放开那少女,回过头一言不发盯着那两人打量。宋氏兄弟见他眼睛放出凶光,不由倒退了一步。“庄老二”一眼扫见他们腰间插着的判官双笔,呵呵笑了一声道:“宋英、宋杰你们哥俩给我老实乖乖地待着,要不有你们好看。”

宋氏兄弟听他一口叫破自己的姓名,不禁诧异。宋杰年纪稍轻,双手回往腰间一扶,就要拔出判官笔,口中喝道:“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好看!”

他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花,脸上已经“啪啪”吃了两记耳光,接着腰间一动,两只判官笔也被人拔去。

“庄老二”将两只判官笔在手中一抛一抛,哼了一声道:“就这点微末道行,还来管你家二爷的闲事。”

宋杰未料到这人看似粗鲁,武功竟如此精妙。宋英见势不妙,忙一扯宋杰衣袖。二人默不做声,向后一退,坐了回去。

“庄老大”在背后推了“庄老二”一把,两人也跟着坐下。“庄老二”看了一眼手中的金创药,“呸”了一声,“这是他娘的什么东西,去风止痛的药膏也来充数!那个小子给的?!”说着狠狠将药盒掷在地上。那少女惊魂未定,如何敢搭腔,颤声道:“开船了--”便战战兢兢想从舱中钻过。

“庄老二”见少女一双白生生的小腿在眼前溜过,邪念又生。他左手一抄,一只大手将少女两只脚的脚踝拢住,向后一带。少女双脚被制,身子向前扑去。他右手一长,拎住少女的衣领,竟将她拉到自己怀中。少女奋力挣扎,却被他铁钳似的两只手掌按住,如何动弹得了?

宋氏兄弟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却忍住未动。旁边的顾崇武吼道:“赶快给我放手!不然我教训一下你这野种!”

他话到人到,一掌向那人面门拍到。“庄老二”头也不抬,腾出左手一搭一翻,刁住顾崇武手腕,跟着借力一送,将直推出去。顾崇武来势凶猛,去势也迅速,一个硕大的身躯撞上了船舱的顶蓬。只听“喀拉拉”几声响,防雨的顶蓬被扯裂了半边。

袁淳风见他露了这一手武功,猛地又见到他伸出的左腕上一块青记宛然,惊呼道:“你……你这是……庄家的……伏龙擒拿手……”

“庄老二”仰天大笑道:“算你这老头识货。不错,这是伏龙擒拿手,你们哪个还要试试?”

顾崇武爬起来,揉着几乎断折的右腕,颤声问道:“你们是庄家……庄家双……”

旁边的“庄老大”接道:“我们正是庄家双雄。”

其实这两人哪里是什么“庄家双雄”。他们庄定海、庄定江两兄弟在江湖上素有恶名,人称“庄家双枭”。两个人性情暴烈,行事歹毒,若与人结怨,睚龇必报。老二庄定江是出了名的好色。江湖上有几宗无头的采花案,大家揣测便是他所为,但并无证据,因此也拿他们无法。

若这两人单是武功高强,也不见得如何。只是他们的老子却是南七省绿林总瓢把子“南天一柱”庄胜天。黑白两道,凡在江湖中走动的人,无人不能不卖个面子给庄胜天。这两兄弟有此靠山,行事更是无所顾忌。江湖中人不能把他们怎样,也只有背后叫一声“庄家双枭”而已。

顾崇武当着他们的面,连个“枭”字也没敢叫出口。

庄定江狞笑着扫了舱中众人一眼,右手在哪少女脸上拧了一把。那少女看他如此凶恶,连大声叫喊也不敢了,只有低声啜泣。

袁淳风咳嗽了两声,才道:“老朽不才,淮西袁淳风。今日是潘大侠寿辰,如今又在他山庄左近,三位就算看在潘大侠份上,也卖袁某一个面子,放了这小姑娘,大家一起过河去吧。”他不愧久走江湖,说话圆滑,先把此间主人名头亮出,顺便再带上自己。他料这庄家兄弟也是来给潘大侠祝寿的,多半会顺水推舟允了。

哪知庄定江将眼皮一翻,道:“老潘头便又如何,难道他不让我家父子几分?这小妞若是老潘头的孙女,我也就放了她,若是别人,他还管得了那么多?你当年在淮西收服十三山寨时威风得很呐,他妈的还伤了我爹的拜把兄弟。我们不去寻你,你倒抖起来了!”

袁淳风本拟他能答应,不料竟碰了个大钉子,又翻起多年前旧帐。他心中一颤,右手一抖,把自己的胡子揪下两根,痛得他微一咧嘴,不知再说什么。

庄定江抱起少女向后舱走去,道:“大哥,等我一会儿。”

袁淳风、顾崇武和宋氏兄弟摄于庄家双枭的霸道威风,再不敢说什么。凌烟阁见四人默然,猛地站起,铮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指着庄家两兄弟道:“似你们这些江湖败类,也有脸面去给潘大侠拜寿!快把小姑娘放下!要不然捉你们去见官!”

庄定江回头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小兄弟,你是哪个衙门的?”庄家双枭虽然霸道,但也知道民不与官斗,衙门中人还是少惹为妙。

凌烟阁朗声道:“哪个衙门也不是!你们如此为非作歹,天下人都管得!”

庄定江呵呵笑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哪里来的野小子?刚才没听到我们兄弟的名头么?大哥,替我打发了他!”

庄定海上前道:“小兄弟,何必多管闲事!父母养大你也不易,陪了性命可不值。”

凌烟阁“呸”了一声道:“跟你们说话也脏了我的口!”他话音刚落,长剑斜着挑起,刺向庄定海喉咙。

庄定海喝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左指一弹,将剑尖弹歪,右手一招“伏龙擒拿手”硬来夺他的宝剑。

凌烟阁横臂屈肘,格开他这一抓,右手一抖,挽出三朵剑花,剑光罩住庄定海前胸。庄定海叫了声“好”,双掌一合,竟然不顾剑刃,来硬夺他长剑。

两人斗了数合,庄定海忽道:“那小子,你是五行剑门下吧!张昆是你什么人?”

凌烟阁见他发问,长剑递出,将庄定海逼开一步,道:“不错。在下五行剑张大侠门下凌烟阁,奉师命来给潘大侠拜寿。阁下识得家师么?”

他口中说话,剑势自然慢了几分,被庄定海趁隙而入,撕下他前襟一块布来。若不是他躲得快些,只怕已然挂彩了。

庄定海悠悠道:“你能和我过这几招,在年轻人里也算难得了。没想到张昆这老儿还能调教出这样的徒弟。”

凌烟阁听他语气中对师父颇为不敬,心中大怒,连使进手招数。但庄定海一双手锁、拿、勾、打,伏龙擒拿手变幻无方,凌烟阁直被逼得连连倒退。

再斗得数合,庄定江在后面喊道:“大哥,你怎连这个小子都收拾不下?”

庄定海笑道:“那也不见得!”双手齐出,一抓面门,一袭前胸。凌烟阁一招“截江断流”,长剑由下向上反削。庄定海身形忽地一转,避过剑锋,右手拿凌烟阁手腕,左手猛然变为向下。

凌烟阁见他一抓来势凌厉,斜身仰头想避开他这一抓,不料手腕一紧,长剑已被夺去。庄定海飞起一腿,将凌烟阁踢了个跟斗。

庄定海左手持着剑柄,右手捏住剑尖。只听“格崩崩”声响,已将长剑一寸寸折断,抛在船板上。以手折断长剑也并非如何了不起,只是庄定海毫不费力,竟将长剑捏得每段都约寸许,似用尺子量过一般。

凌烟阁心中一惊,“就是我师父也没有如此厉害的指力。”他稳住身体,环视身边几个人,朗声道:“各位前辈同仁,行走江湖,侠义为先。见弱女受辱而无动于衷,岂是我辈所为?”

顾崇武面皮涨红,霍然站起,刚要说话,只见庄定海一副不耐烦的表情,用脚尖一挑,已将一截断剑抄在手中。他双手一合,铁屑自指尖簌簌而落。

船舱中除了铁屑落地的声音,只有几个人粗重的喘息声。顾崇武看庄定海露了这手功夫,脸色由红转白,慢慢坐倒。

凌烟阁再看袁淳风和宋氏兄弟,一个个低头不语,全没了方才高谈阔论的神采。他大喝一声:“我们大家齐上,未必便输!”那几人却似木雕泥塑一般,充耳不闻。人人心中都是一个念头:看庄定海的功力,纵然五人齐上,也未必是他对手,更何况庄定江功力似也不在他之下。犯不上为这不相识的少女冒险。

凌烟阁心头一寒,“这些江湖中人明哲保身,竟至于斯!”他初次行走江湖便遇到这等事,一时间也犹豫起来。

庄定江见再无人敢动,俯身便向后舱钻去。那少女见无人再敢出头,竟也不再哭叫,只是木然盯着舱中众人。

凌烟阁目光与少女一对,见她眼中竟没有了恐惧,反是一副轻蔑。他心头一震,双手不禁颤抖,一咬牙大吼道:“与你们拼了!”合身扑上。

庄定海一皱眉,骂道:“真是找死!”他双掌挥出,直取凌烟阁前胸。凌烟阁双手回击。四掌相对,凌烟阁借力一翻,从庄定海头上掠过,两掌直取庄定江后心。庄定江头也不回,右足反踢,接着钻进后舱。这一腿又快又准。凌烟阁双掌还未打到庄定江后背,已被他一腿踢中小腹。

凌烟阁在地上一滚即起,挥拳又上。众人见他嘴边已沁出鲜血,自己却浑然不觉。庄定江左臂划了个圈,拂开凌烟阁双臂,右掌探出,正印在他左胸。众人听到几声轻响,想是他左边肋骨断了几根。

凌烟阁咳出一大口血,却右掌一挥,以掌做剑,一招“切金断玉”插向庄定海,已是势如疯虎。众人面面相觑。庄定海闪身一让,拉住他右腕一带。凌烟阁平着向前跌出。他还想挣扎站起,庄定海脚尖一点,封住了他腰间穴道,转头不耐烦道:“老二,你快些,天都快黑了!”

夕阳已藏起半边脸孔。余晖映在清水河上,一片惨然血色。清水河水流呜咽,与水鸟的凄厉叫声相和,余音在山间袅袅回旋。渡船在河边一起一伏。水流拍在船帮上啪啪作响。船内众人却是鸦雀无声。

眼看这最后一抹余晖也要淡去。庄定江从后舱中钻出,咧嘴一笑,“嘿嘿!走吧!”

众人抬起头来,见那少女跟在他后面,面上泪痕犹在,下唇一排牙印周围已渗出血来。几个人不忍再看,纷纷转过目光。

少女忽道:“你们自己过河吧!”庄定江猛地回头,叉住她喉咙叫道:“小娼妇,还不知道二爷的厉害?快乖乖渡我们过河!”那少女摇了摇头,面上由白转红,由红转紫。

众人见她如此强项,暗道:“只怕庄老二这下要扼死她了,可惜了这个小姑娘!”

庄定江喝道:“你到底听不听话?”

那少女又忍了片刻,忽然勉强点了一下头。庄定江松了口气,放开手指。少女颈中几道粗红的指印宛然。

少女突用手一指趴在船板上的凌烟阁,“你下去!”凌烟阁抬起头来,不解地盯着她。少女又恨恨地道:“你给我滚下去!”凌烟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出手救她,她反而要轰自己下船。

庄定江哈哈大笑,“让你这小子出头!还不快滚!”说着一脚踢开他被封的穴道。凌烟阁手撑着船板,缓缓站起,一字一顿道:“我不走,我要见潘大侠。”

那少女道:“你不走,我就不撑船!”

凌烟阁昂然道:“我--不--走--”

宋英忽然闪身过来,劝道:“老弟,何必呢?快下船去吧!”凌烟阁侧头不理。庄家兄弟见宋英出头相劝,在一边负手冷笑。袁淳风又走上来道:“年轻人,识事务者为俊杰。况且出门在外,大家行个方便。听我老丈一句劝,快去吧!”

顾崇武也站起身来,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袁淳风和宋英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喋喋不休还在劝说。

那少女忽插言道:“你要充好汉,便自己游过这清水河。”

凌烟阁心中翻腾不已,不想人性竟如此卑劣。他一跺脚道:“好!我便游过去!”说罢转身跳回岸上。他受伤甚重,这勉力一跳牵动了伤口,又咳出一口血来。他甩掉前襟染满鲜血的长衫,用力摔在地上,动手卷起裤管。他小腹中了庄定江一腿,胸口又被庄定海打了一掌,肋骨断了几根。方才凭一股血气之勇撑到现在,如今一低头,只觉得胸口如万把小刀在乱刺,心中翻腾得七上八下,眼前金星乱冒。

凌烟阁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倒在地。他双手摸索,撑着地勉强坐起身来,赶忙运用师门内功,运气调息,将体内乱冲乱撞的内息先一一收入丹田,又在小周天转了一转。他用力吸了几口气,仍觉左胸疼痛难忍,但内息尚顺畅,料来五脏六腑未受内伤。

凌烟阁睁开眼睛,左手抚胸,缓缓站起。夕阳只有一丝余光还从山后透出来,远处景色已看不真切。他见渡船已远远驶到河中心了。清水河水流湍急咆哮,越到河中越是如此。那船头的少女左一篙右一篙,有缓有急。那船随波逐流,上下起伏。

清水河流速甚疾,难以横渡,故渡船都是先向下游驶去,斜斜渡河。眼见得那船去得远了,人影已有些模糊。凌烟阁合上眼,回忆方才一幕幕,心中百味杂陈。在师门受教,师父常道:行走江湖,侠义为先。扶危济困乃是学武之人本色。但自己初次行走江湖,见到的竟是明哲保身,自扫门前雪。他不由得长叹一声。

忽听叫声远远从河面上飘过来,“小丫头,怎么撑得船?”凌烟阁睁眼望去,见那渡船在河中左摇右晃,情势甚为危险。

“小丫头,干什么?找死么!”一个人影从舱中钻出,但一个摇晃,又跌回船舱。看那渡船行船方向,已是直直朝下游而去。再往下去,便是峡口。河流出峡谷,一落千丈,下面湍急的水流中都是巨石,任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免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五、六个声音同时叫嚷起来,“快停船”,“你干什么”,“小心啊”,“你敢耍花样”,“老子宰了你”……

凌烟阁见那少女似回头瞄了一眼,便将头一昂,用力将手中的竹篙远远掷了出去。竹篙只在水面上浮了一浮,便被旋涡卷得无影无踪。渡船没人掌握,在水中一横,一下撞到一块略露出水面的礁石。只听“膨”地一声大响,渡船被水冲得直转,接着便顺水漂流,渐渐倾覆。

凌烟阁大惊失色,没想到那少女义烈至此。他顺着河滩一路向下游跑去。只见在宽阔的河水中本就显得十分渺小的渡船格外茫然无助。忽然一股大浪拍起,渡船翻了过来。船中众人有的落在水中,有的却被扣在船下,一片微弱的叫嚷声若有若无传来,但紧接着便淹没在洪涛晚风中。几个黑点起起伏伏,终于越行越远,再也不见。

最后一线余晖也隐没在山后,山水间一片墨色。对岸那边远远地却有点点灯火闪烁。潘老爷子的寿宴只怕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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