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1
咦,厂长儿子结婚几年了,怎么还没有孩子啊?”
听他说话的声音,我迷迷糊糊似醒非醒,下意识地摸到枕边的手机,揉了揉眼睛一看,凌晨四点刚过,侧过脸去看他,捧着手机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像说梦话。
原来,他在看小外孙女的视频图片,呲牙咧嘴憨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其实他是有温柔的时候的。
“应该有三年了吧?,哦不,确切说是跨三年了”。我接过他的话茬。
“跨三年,啥意思?是前年腊月底结婚的吧?去年一整年,今年刚开始,怎么就算三年呢?”他说着说着,音量抬高了八度。
”嘘…,这么大声干吗?不算跨三年,怎么算?就是经过三个年份,所以叫跨,我就是这样理解的”。我的情绪也有点激动。非得争个明白的架势。
“不是吗?那小孩落地不就算一岁吗?腊月底的生日,没过几天就两岁了,再过一年就三岁,实则还没二十四个月。”
“这不一样,母亲十月怀胎,落地算一岁,不错,而结婚几天,绝不能算一年,算穿过三年,方可说得过去”。
切!又跟我扛上了!
”亏你还是写文章的人,这点常识还不懂!真是笑话”。然后就是他惯用的,让我听得不寒而栗的,从鼻子孔里发出的一声”哼”,一脸鄙夷,满腹的不屑。
咦,怎么又开始嘲讽我了?难不着又要借题发挥?
这么多年了,我已习惯并熟悉了他的言行。借着话题取笑我的创作。
此时,江南的初春,凌晨四点多,晨曦初露,不过温度还是偏低。北窗上玻璃雾气蒙蒙,看得出外面比屋里要冷得多。
我掖了掖被子,转过身去。“喂,喂,你说半天了,我也没听出跨过与穿过有啥区别,有啥区别吗?还铮铮有词似的”,我也沉不住气了,火爆爆的怼了他!拿起手机刷我的喜欢,不想再跟他说话。既然不投机,何必添堵呢。
是我的态度刺激了他?还是咋的?我的话音没落,就听见”啪”一声,起初我没回过神来什么声音,接着又是一声,我懵了!是他在甩自己耳光!
还一边在说,”我话多,我无知,从此不再与你论短长…好了吧”,
黑暗中,我看不见他有多气愤的样子,但我能想像到。
房间里空气一下都热烘起来,听得见他在喘着粗气。
至于吗?至于吗?我的心在抓狂。怎么会过得这样…
2
我和他有几天不说话了,同事们都看得出来。
本来话就不多的他,在人群中更显高傲不可靠近。
我是藏不住喜悦也藏不住忧伤的人,有人问我咋回事,我忍不住还是说了(现在想想有些后悔)。为别人的事引发一场内战,还有持久战的趋势,我很无语。彼此都伤着,太不值了。
我俩就这样僵持着。各自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早七晚五度时光,直到那天午后的一场意外…
下午四点左右,我偶一抬头看见他径直向我走来,大凡这个点他应该在焊花四溅的焊工工作室里干活的。
走路的样子也怪怪的,两手叉着腰,我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猜不明他的来意。
走近才发现,他满头大汗,说话好像很吃力,我一惊,非同小可。
“咋啦?”
“腰折了”
“啊?咋弄的?”
“上烘箱门的,太重了”
咋办?我有点惊慌失措了,全然忘了前几天的不愉快。
”上三楼宿舍找一贴膏药先贴上。”
“宿舍里还有吗?”
”有的”。
我丢下手里的活,跟着他,急忙往三楼奔。
翻箱倒柜,手忙脚乱的。终于找到了。
我让他趴在床上,用手指到伤的部位,贴上,又小心地轻轻地按摩着。按摩着…
他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听得出,很疼,他忍着。
抚摸着他阔大结实的后背,竟然有点生疏。又慢慢熟悉起来…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已没有肌肤相亲的激情了。除了唇枪舌战,就是冷嘲热讽。
可就是这个结实的臂膀,曾经让我做过一个小女人的梦,让我拥有过小鸟依人的幸福,让我不顾一切,押上了一生的赌注…
”去医院吧”,一恍惚,我赶紧回过神来。
“等下班再说吧”。
”还等什么等啊,都这样了”?
这次的,他没有抗拒的意思了。
3
话说我所在的这家公司,地处239省道边一工业园区,前不着店,后不把村。
从事机械操作,这要是出了点意外,叫天不应,叫地不应的猴急。
他是电焊工,专门焊接大小不一的烘箱、电炉等加热产品。重的轻的都是自己从头到尾操作。半成品都用航吊,上下左右翻转焊接,胳膊,腿,腰,一不小心扭伤是常有的事。
距离十五公里以外,有个叫煌里的小镇,镇上有一个骨科医生,听说技艺不错。小扭小伤的,他一摸,定会妙手回春。
谁知等我们跌跌撞撞赶过去,却扑了空。老医生出门了,要一个星期才回来。
罢!回老家!老家那骨科专治跌打损伤。远近闻名。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4
第二天,我们四点多就起来了。五点半的头班车,到煌里还得二十分钟。然后乘328次公交,半路换乘B21,再到常州总站,两小时左右,如果路上不出差错,正好赶上去东台八点出发的大巴。时间很紧。
他几乎一夜没睡。我也没敢睡。他哼一声,我心揪一次,爱莫能助的纠结…
从三楼到一楼,要走三十九级楼梯。他扶着拦杆,我扶着他,虽然时间扣得很紧,却不能催他。
“就这样牵着你的手,让我们十指相扣”,此情此景,我竟然想起这句歌词…
想起他第一次牵我手的那个中秋夜,那个大坝上,明月皎洁,月光下,两朵滚烫的嘴唇,紧握着的汗渍渍的掌心…
想起女儿婚礼上,他再一次紧握着我的手,我哭得泪人人儿似的,依着他的肩膀抽搐个不停,他一次次捏紧我的手,一遍一遍安慰我…
三十九级台阶恍若几十年人生路重走了一遍,不急不徐,不温不火…
5
一转眼,他回去四天了。
当天到家就去看过骨医了,脊椎算盘珠子错位了。接下来要休养几天。
老板不停的打听他的消息,说是关心也不全是,主要是客户催货啊,只好催他。
没办法,捧人家碗,就得受人家管。
那天中午吃饭时收到他的信息,来常州了,乘一点半的大巴。估计到厂不早了。
五点钟下班,太阳还在老高,稍微收拾一下,驱车去煌里接他。
院墙边的桃树,送他走的时候开到灿烂,就这几天已落红满地。倒是柳树一身翠绿,满脸春色撩人。
算算来常州也有三五年了,要问常州有哪些好去处,还真的说不出,更别说一个人独行了。
长时间在室内干活,出门感觉光线刺眼,睁不开。开了一段路才缓解过来。
风,吹面还是有点寒。站在路牌下等人,更觉清冷。
不知常州到煌里328路究竟有多少班次,六点半时,大概已过去有三班了。
我没急。只是每一次看到328就会激动一次,然后挼挼情绪,再等,再等下一次激动…
七点多时又过去了两辆,我一次一次的数。
接下来,感觉好长时间没有。我不停的询问他到哪里了。“喂!喂!”
糟糕!手机停机了!
一下子断了联系,好像阴阳两隔一样恐惧。
其实马路对面就有一家营业厅,我却不敢挪步,我怕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到,见不到人咋办?
这一刻,我才明白,我对他有多依赖…
几十年风风雨雨,弹指一挥间,哭过,笑过,爱过,恨过,虽然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但冥冥之中的牵挂已成了割不掉的亲情,等他的几个小时已兵荒马乱…
这一刻,我决定放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