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刀头,万物生长。其实冯唐手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手术刀,20年前,那个黝黑精瘦的妇科博士应对的是肿瘤,后来作为人性矿工的作家,对准的也是人性隐秘的伤口--情欲。
有一个词像长在冯唐身上的胎记。
这就是肿胀。
最早出现“肿胀”这个词是长篇小说《万物生长》。
“厚朴说,仿佛脸上长了个包,晶亮熟糯,肿胀难忍,最明智的办法是不理它,水流云在,灰飞烟灭,包会干瘪枯黄脱落,不再肿胀,不复被记得,不会破相。如果手实在痒痒,一定要挤,就挤干净了它,把脓都挤出来,挤到出血。”
肿胀跟青春跟荷尔蒙血肉相连,像红色的花骨朵一样,又艳又骚又胀又痒地长在脸上,背在背上,堵在胸口,隐匿在被阳光长时间炽烈照耀,但雨露迟迟没有到来的干渴焦躁的草丛。
冯唐回忆说,15年前的春节,写完《万物生长》,心里一半荒芜,一半绿意。那年,他在后记里写道:“对于描述长期困扰于心的东西,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是描述过后,脓水流尽,得解脱,得大自在。另一种认为,描述之后,诊断清楚,这种困扰,水流云在,成了一辈子的心症。”
在没有收进《冯·唐诗百首》这个集子的一首诗里,冯唐写道:
观音
如何观?
如来
来不来?
在时间之窗
看到生物就看到欲望
在非大尺度的空间之内
生物的逻辑似乎永远战胜数学和物理
时间刀头,万物生长。其实冯唐手里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手术刀,20年前,那个黝黑精瘦的妇科博士应对的是肿瘤,后来作为人性矿工的作家,对准的也是人性隐秘的伤口--情欲。
去年秋天,冯唐住在美国湾区的时候,朋友刘春曾在微博里发给冯唐一条链接,内容是澳洲联邦州长刚刚推出自己的第二部色情小说。在转发这条微博时,冯唐回复了一段话--
春,我写的是人性,光、盐、和温暖。
情欲之事,关乎每一个人
“情欲之事,关乎每一个人,只是压抑内心不足与外人道,是人都有此烦恼。情欲是一个终极问题,和生死一样困扰着人类,大苦大乐随行,大爱大恨相济。”
心探索:每个作家都会有一个核心困扰,以作品为线索说说你的核心困扰。
冯唐:一个诚实的严肃作家,基本是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一步一步地展现给世人看,就像一株树木,从出芽、开花、到枯萎、凋落,长果子,我也是无意识地在这么做。最早是17岁写了《欢喜》,那个时候完完全全被青春期的荷尔蒙弄晕了,心里特别想表达,就那么写了,很幼稚,连藏愚守拙这些都不懂。那是我唯一看不下去的一本自己的书,好在它有史料价值,那个时候的成长,包括扭捏作态,都是真实的。“北京三部曲”讲的是回望15岁到30岁这十多年身体、情绪、心智的变化。当然我的成长主题是伴随着情欲长大的。既然欲望促使你成长,那么情欲在40岁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从激素水平来讲,男性40岁之后就走下坡路了,我想在自己变得慈祥之前,在这个困扰相对变得没那么强烈之前,在现实中不能充分胡来的状态下,用最极端的形式写一篇小说,看看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完全没有顾忌,完全发挥想象,把生活中最激烈的东西拎出来,写了《不二》。但从现实来看这些极端情况,就像看神话。很多人做不到《不二》人物里那样的超脱,我也做不到。我想还是要写回世间,在日常生活中,面对巨大的欲望,无论是情欲、权力欲,还是不朽的欲望,你怎么处理这些困扰?或者怎么不去处理,让它像脸上的包,像感冒一样自生自灭。于是,写了《素女经》。
心探索:同样是写情欲的作家,你说劳伦斯写因性而困扰的男女,写得很细腻,有一种偏宗教、偏病态、偏阴郁的情绪;相反,亨利·米勒有点像中国的弥勒佛,你喜欢他的正面性和速度性,他能用一种坦然的心态来面对别人看来是禁忌的东西。如果说劳伦斯的内核是苦,亨利·米勒是革命式的乐观态度,你怎么看待和评价自己的内核特质?
冯唐:我觉得我的作品内核特质,概括地讲是探讨人类灵与肉的关系,解决心理问题。仔细想想,大概有五对相关词汇。第一,灵与肉。大家都说灵肉合一,什么样的情况才叫灵肉合一?可能每个人大部分时候遇到的都是两者分开的。这就造成了第二层,苦与乐。人在高潮时候的反应千千万,有相当一部分人的表情呈受难状,但实际上那却是人身体最美妙最享乐的生理/心理感受。第三,男与女。男性与女性在面对情欲的时候,简直是两个完全无关的旅行者,大家开始的目的不同,希望到达的目的地也不同。第四,人和我。情欲之事,关乎每一个人,只是压抑内心不足与外人道,是人都有此烦恼。第五,生与死。情欲是一个终极问题,我一直觉得它和其他一切终极问题一样困扰人类,大苦大乐随行,大爱大恨相济。
心探索:卡夫卡40岁死了,劳伦斯44岁,王小波45岁心脏病突发,古龙48岁死于酒精中毒。你曾说:“我们的老流氓小宇宙还是不够强大”。作为人性的矿工,他们一生也都在解决最困扰自己的问题,他们没有过去的致命伤是什么?
冯唐:卡夫卡是因肺结核去世,他生活的那个战乱年代,肺结核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劳伦斯也是晚年患有肺结核,母亲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他曾不止一次承认自己有强烈的恋母情结。杰克·伦敦吞食吗啡自杀,他和古龙相似。总的来说,文学创作是一个非常态的过程,作家由于各种信念不同、表达不同,整个创作过程中产生的身体和心理反应也不同。没有真的全知作家,众生皆苦,大家不过是在不同的位置用不同的方法应对而已。
心探索:《不二》火了,《素女经》出版快一年了,内地版《不叫》今年也将上市,对于你所选择的人性切口之--情欲,现在还能称为你的困惑吗?还有深挖下去的兴趣和可能吗?对于情欲的真相,你最想分享的感悟是什么?
冯唐:我觉得依然是我的困惑,也正是因为还是困惑,所以我愿意深挖这个金矿。我不敢妄言真相,我想我可以分享的是,情欲本身是一个单纯而美好的事情,尽量让它保持单纯和美好,不要附着别的欲望在它身上。
心探索:你很清楚,热爱妇女是你人性编码里不可更改的部分,你也没打算把它彻底革除,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革除了欲望,也就革除了才华。那要怎么驾驭身体这个座驾,才能做到合情合理的好色而淫,或者是既滋养自己,又不会憋出前列腺癌的好色而不淫呢?
冯唐:就拿写作来说,我发现“灵肉过渡”的别扭体现在创作过程中的苦难程度,远远大于清醒和入睡,稍稍小于生与死。也由此可见,情色主题、情色文学的确是非常重要的,我想它即使不是通向至真至善的唯一途径,也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途径了。
冯唐是《心探索》采访过的封面嘉宾里特别懂得体贴人心,平衡与照顾周围人情绪的好人。同去的编辑部姑娘吴碧波提到一个细节。她是第一次来到冯唐的“大庙”,怯怯地推开大门,这时看见一个高个男子向她招手。心想,他就是冯唐了。吴碧波说,那一瞬间,她认定冯唐的人品非常好,就那一个招手和微笑,让她真实感受到了平等与平和。她确定这是一个可以驾驭身份、地位、财富等等这些数字指标,而不会把它们戴成可以砸死人的大钻戒、背成包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