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之上,张良开口问听谯,遇到什么事耽误了许久。伯厢本欲抢话:“不能怪他……”被张良一眼瞪回去,听谯开言:“遇见了吕师伯,他归了秦,我敌不过。”
“你和他动上手了?”很不像听谯的秉性。
“不算,我自知敌不过,周旋不了几许。”
“你不用妄自菲薄,下次有机会不妨和他试试,你若接不下三十个回合,你也该挨揍了。”
“哦。”
“那你们最后是怎么脱困的。”
“有一个骑驴的老者,我疑心是师爷,但吕舳显然不认识他,而且……”听谯忽然伏在张良耳边低语一句,张良面沉似水,并不意外:“你知道,咱们门户里面一代只有两位弟子,这一位,或许就是我师父的师兄,你的大师公。”
“嗯。”听谯点头。
“说什么呐不让我听?”伯厢问。
张良用扇子一抚他的头,一边对听谯说:“我徒弟这么讨人喜欢,怎么谁都想讨了你去。”
“讨厌!”听谯一甩袖子,一把将张良甩开的动作,但并没有真的碰到张良,反而自己后退两步退开了。张良和伯厢都笑了,伯厢笑得极欢,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挤出一句话来:“听……听谯……你简直跟个大姑娘……一样,谁……谁要聘你当……当媳妇去啊!”
“不要胡闹。”听谯臊得不行,躲到一边,张良强正了正神色,喝住伯厢,阻止他再胡吣。
不久,到达一处市镇,街上有耍掷子的,围了一圈的人。伯厢头一次见杂耍的把式,石锁也不认识,新鲜得要命,分明是个大家少爷,却像个乡下孩子一样怯,毫不掩饰,听谯掩着嘴笑他。伯厢看他的样子可爱,则越发表现。
这当儿,来了一辆大车,秦时少良马,那辆牛车高壮华丽,仪仗最前面,有一个家丁挥着鞭子啪啪地轰赶闲人,众人散去,张良三人也想躲开,忽然被驾马的副官叫住,张良是聪明人,自想得很多,这官员若是上差,当初他在咸阳为官,认识的人不可谓不少,倘叫人认出来,真是大大不妙。
“你是哪里人?”
张良自转过身来,低着头,听谯虽不情愿,将伯厢推进人群中,也自隐去,到僻静的小街再行观望,见张良被那副官带了去,再找,与伯厢也走散了找不到了。
听谯便找人打听,问那官员究竟是什么人,其府邸衙门都在什么地方,当地人对他言讲,那是都城刚来的李由,不在此地就任,只是路过暂停,然后指点给他驿馆的方向,听见李由的名字,听谯就放了心,李由曾是朝中少有的头脑清楚明事理的人,亦曾与张良年庚相仿私交甚厚,于是守在驿馆门口。直到天已黑尽,脚都站麻了,张良终于出现。
“等急了吧,可受了凉?”张良问。
听谯将长大的外套替他披上:“没事也不打发人捎个信出来。”
“这不,人家的地界。”
“吃过了?”
“嗯,那个臭小子呢?”
“刚跑丢了,待我慢慢去找吧。”
李由本来是秦始皇宠相李斯的长子,当年他和张良、张良的师兄吕舳三人并举,意气相投,相与亲密,最后拜了一盟把兄弟,吕舳居长,李由最小。听谯在张良家时候,李由仍三天两头到张良府上请教谈论。这位吕舳,听说是吕不韦的侄儿,若真如此,论起来还是始皇的同族堂兄——世传,吕不韦将自己宠爱的女人赵姬赠与穆公,生下嬴政,古人没有咱们现在的技术,这嬴政究竟是谁的骨血实未可知。这位赵氏夫人其实不是什么谨守妇道的好人,养嫪毐于宫中,又诞两子,嫪毐难成大器也不检点,口出不逊,东窗事发后牵连吕不韦被流放。吕不堪受辱,自杀身亡。
前世孽债啊!现在《吕氏春秋》之才干的后人又反而又一次投了秦国。
李由这次留张良,他们聊了很多,李由这几年在外任职,也见到了如今中原残破不堪难以重整的惨状,百姓是民生凋敝,士卒则人心涣散,他虽不明言,但也看出大秦朝是气数将尽,这次,李由虽然从不对他人提起,却跟张良说了。
“良,受宠若惊。”
“兄长,可别拿我取笑。”
“我说真的,何来取笑。”
“兄长,那么依您之见,这……”
“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绝不后悔出咸阳而断天涯,哪怕刚才你的副官拉我不放,我也没后悔过。”
“由不敏。”
“你哪里是不敏!”张良笑,“君臣父子,你心里有什么槛我还不懂?”
“果然是良兄。”李由也尴尬地笑了,“您这几年可还顺当。”
“尚好。”
“不必瞒我,本是一界缁尘京国,落得这等奔波,现在我也不在父亲眼皮底下了,有什么需要的,我还是能伸伸手的。”
“没事,我倒不缺什么,有听谯呢。”
“哦对了,我这倒有一物。”李由低头,往袖里掏去,掏出一个小小锦囊,“我留着也没有什么用,他今日没跟了你来,便烦您带给他吧。”他是来不了,你在大街之上拦的我,不知凶险,我哪敢带着听谯犯险啊。自有从人接过小物件来,递给张良位上,张良看了,也不便拆开,随手掖在袖内。
“这等殷勤,有事便讲。”
“嘿嘿……”李由又笑,“只盼有一日你的大兵发至,留家父一条生路。”
说到头,还是逃不出个君臣父子。
张良略一沉吟:“你不用抬举我,如果真待有那么一天,我还能不尽心尽力么?我是家中独子,既无兄弟姐妹,你如我亲手足一样,令尊之事,只怕他自己……”
“这我知道,能理解。”
“良自当尽心竭力。”
是夜,张良把那锦囊交到听谯手上,听谯看那锦囊,绣得精美,一个燕篆的寿字,拆开来看,不觉呀然一惊。
“是什么?”张良也好奇。
“断簪。”听谯看着这两截断簪,是古玉质地,祥云的样式没什么特别,只是,那种气息,异常熟稔。他忽然似又回到那个冬夜,窗外下着大雪,他披着狐皮大裘,坐在廊下——大人们一向不许他坐在廊下,怕受了凉。可这一天,大人们很忙,脚不沾地那种,所以他就安静地坐在廊下,不哭不闹,虽然他看到了天崩地陷,地动山摇。
眼前,山林浓浓的叶塔森森涔涔地颤动,海波冲天,水声欲聋,可是定一定神,他还在院子里,坐在廊下,院里的狗歇斯底里地狂吠,他很想哭,但是周围的大人都太忙,没有观众,哭个什么劲呢?
大地真的开始晃动,大人们更加惊惶,一个女人,嗯,是他的母亲,把他整个抱起来放在马车上。听谯用小手拉住,不错,那时他母亲的确戴的是这个簪子。
天上惊雀散了群,到处扑棱棱羽毛乱飞。
母亲亲吻了他的额头,将簪子摘下放在他手里,这时父亲将他推入车内,驾车西去,大抵那时是掉了。嗯。
大地真的开始剧烈颠簸,接着就开始抖动,听谯本来不怕,这么一抖,车楞子花楞楞楞楞地乱响,他也开始害怕得发抖。
听谯回忆,那时,也不过两三岁吧。他把断簪谨慎地收起来,贴身放好。也难为他,是怎么找来还我。
张良看他表情,也不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