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传（十五）
当初，北方边境自从汉宣帝以来，几世没有看到烽火警报，百姓人口繁盛，牛马遍布田野。王莽搞乱了与匈奴的关系，与匈奴之间重新结仇，很多边境百姓死亡、被逮捕或遭掳掠。加上十二部军兵长久屯驻不出击，官吏军士疲惫，几年之间，北方边境空虚，田野到处都有暴露的尸骨。
乌珠留单于在位共二十一年，在公元13年去世。匈奴的掌权大臣右骨都侯须卜当，就是王昭君的次女伊墨居次云的丈夫。伊墨居次云想和中国和亲，又一直和咸关系很好，看到咸前后受到王莽封赏，所以就越过舆立咸为乌累若鞮单于。
乌累单于咸继位后，封弟弟舆为左谷蠡王。乌珠留单于的儿子苏屠胡本来是左贤王，他的弟弟、屠耆阏氏的儿子卢浑为右贤王。乌珠留单于在位时，受位左贤王先后去世，他认为这个封号不吉利，就改名左贤王为“护于”。护于的匈奴位置尊贵，按照次序当以后是要接任单于的，所以乌珠留单于封自己的长子当为护于，想要传给他国家。咸怨恨乌珠留单于贬称低贱自己的封号，不想传给当国家，等到继位后，贬护于当为左屠耆王。云和当一进劝咸与王莽和亲。
14年，当派遣人到西河郡虏猛县的制虏塞下，告诉边塞官吏想要会见和亲侯，中部都尉上报朝廷。和亲侯王歙是王昭君哥哥的儿子。王莽派遣王歙、王歙的弟弟、骑都尉、展德侯王飒出使匈奴，祝贺单于新继位，赏赐黄金衣被缯帛，欺骗他们说匈奴侍子登还在长安，借机索求陈良、终带等人。
单于把陈良等四人以及杀害校尉刀护的贼人芝音的妻子女儿共计二十七人全部抓捕，都捆绑好装在槛车中交给使者，并派遣厨唯姑夕王富等四十人跟随王歙和王飒返回。
王莽制作了焚如之刑，烧杀了陈良等人，把驻扎在边塞的将帅及士兵撤回原地，只设置游击都尉。单于贪求王莽赠送的财宝，所以表面上仍然按照汉朝时的惯例行事，但暗地里却喜欢干侵掠边塞得利的勾当。使者返回匈奴后，单于知道儿子登之前已经被王莽杀死了，十分怨恨，便派兵从左方领地入侵，掳掠不绝。
王莽的使者责问单于，匈奴人总是回答说：“这都是乌桓和匈奴的奸邪百姓一起结伙入侵边塞，就好像中国有盗贼一样！单于咸刚刚即位，主持国政，威信还不高，会尽全力去制止的，并不敢生有二心。”
公元15年五月，王莽再次派遣王歙与五威将王咸率领伏黯、丁业等六人，出使护送右厨唯姑夕王返回，借机奉还以前所斩杀的侍子登以及诸贵族从者的灵柩，都用普通车辆装载，一直到达塞下，单于派遣云、当的大儿子且渠奢等人迎接到塞下。
王咸等人到达后，送给很多金银珍宝给单于，借机晓谕劝说其改变称号，号称匈奴为“恭奴”，号称单于为“善于”，赏赐印绶。封骨都侯当为后安公，当的儿子奢为后安侯。
单于贪图王莽的金币，所以假意听从，但边境的掳掠依然如故。王咸和王歙又把朝廷悬赏捉拿陈良的赏金给了云和当，让他们分别赏赐给下级。十二月，两人返回边塞到达长安，王莽听说后大喜，赏赐王歙二百万钱，伏黯等人都被封官。
单于咸在位五年，在18年去世，他的弟弟左贤王舆继位，称为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匈奴称呼“孝”为“若鞮”。自从呼韩邪后，与和汉朝非常亲密，看到汉朝去世后皇帝谥号都为“孝”，心中仰慕，所以都自称为“若鞮”。
呼都而尸单于舆继位后，贪图王莽的利益赏赐，派遣大且渠奢和云的妹妹当于居次的儿子醯（音xī，西）椟王一起前往长安奉献。王莽派遣和亲侯王歙与大且渠奢等人一起到达制虏要塞下，与云、当会合，然后以武力胁迫，把他们带到长安。云和当的小儿子从塞下逃脱返回匈奴，当来到长安，王莽封他为须卜单于，想要出动大军辅助他继位。但是军兵没有调度起来，匈奴更加恼怒，各部一直侵入北方边境，北方边境因此败坏。
这时恰好当因病去世，王莽就把自己庶出的女儿陆逮任嫁给后安公奢为妻，对他十分尊宠，目的还是想出兵扶植他成为单于。这时汉军诛杀了王莽，云和奢也都被杀。
更始二年冬天（公元24年），汉朝派中郎将归德侯王飒、大司马护军陈遵出使匈奴，授给单于汉朝原来式样的玺绶，授给王侯以下的人印绶，同时把跟随云和当来中原剩下的亲属贵族全部送回匈奴。单于舆因此十分骄横，他对王飒和陈遵说：“匈奴与汉朝本来是兄弟，匈奴中间的时候发生内乱，孝宣皇帝帮助呼韩邪单于继位，所以我们才向汉朝称臣，以表示尊敬。现在汉朝也发生了内乱，皇位被王莽篡夺，我们匈奴也出兵攻打王莽，使他边境空虚，让汉朝百姓骚动不安，人心思汉，王莽最后失败汉朝得以复兴，这也是靠了我们匈奴人的力量，汉朝应当重新尊敬我们！”
陈遵和单于抗拒辩论，单于一直坚持这样的说法。第二年夏天，王飒和陈遵回到汉朝。这时正好赤眉军攻入长安，刘玄失败。
班固赞曰：
《尚书》中告诫说“蛮夷侵扰华夏”，《诗经》中说“勇敢地面对戎狄”，《春秋》中说“有大道就能镇抚四夷”。哎呀，夷狄作为祸患时间太久远了！所以自从汉朝建立，进忠言献嘉谋的臣子，哪个不曾经运筹帷幄，相互在庙堂之上为此事争论不休呢？汉高祖时期有娄敬，吕后时期有樊哙、季布，汉文帝时期有贾谊、晁错，汉武帝时期有王恢、韩安国、朱买臣、公孙弘、董仲舒，每人各持所见，观点有同有异，但归纳其主要观点，也就是两个方面罢了。缙绅之儒主张守卫和亲，介胄之士提倡进行征伐，这两者偏执于一时利害，都没有探究匈奴问题由来。
从汉朝建立直到今天，旷世历年，超过了春秋时期，与匈奴的关系，有修文和亲的时期，有用武力攻克征伐的时期，有谦卑对待委曲求全的时期，有依靠武力征服使之称臣的时期，双方屈伸变化，强弱地位截然相反，所以我们有必要来谈论其中的详细情况。
当年的和亲理论，开始于娄敬。这时，天下刚刚安定，汉朝遭遇平城之败，所以才采纳其建议，与匈奴缔结条约和亲，送很多财物给单于，希望借此拯救安定边境。汉惠帝和吕后时期遵守这种做法不敢违背，但匈奴人的入侵掳掠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停止，单于反而更加骄横狂妄。一直到了汉文帝时期，汉朝和匈奴人互通关市，把汉朝公主嫁给单于为妻，增加赠送的财物，每年达到上千金，但匈奴仍然多次背叛条约，边境也多次受到其侵害。所以汉文帝到中年后，愤怒而起，带头穿上戎装，亲自驾驭鞍马，率领六郡良家材力之士，在上林苑中驰射，讲解学习战斗列阵，聚集天下精兵，屯驻在广武县，向冯唐询问情况，和他一起谈论使用将帅之道，最后喟然叹息，思念古代良将名臣。从此认识到与匈奴和亲毫无益处，这个道理已经非常明显了。
董仲舒亲历汉朝四世之事，他仍然想遵守原来的约定，只想增加条约内容。他认为：“义动君子，利动贪人。像匈奴不是用仁义劝说能够打动的，只能通过给予他们厚利，与他们对天盟誓，缔结条约，通过给予他们厚利消除他们凶猛的攻击意图，通过与其对上天盟誓以坚定其遵守条约的约束，让单于的爱子来汉朝作为人质以拖累其心，匈奴虽然想要辗转进攻，却无奈会失掉重利，无奈会欺骗上天，无奈会爱子被杀！向百姓征收的赋敛和送给匈奴的贿赂，是不足以抵顶三军出动费用的；加固城郭的效用，与坚贞人士与匈奴缔结和约的作用，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这样去做，却能使边城守境的百姓父兄解下缓带，让他们的孩子能平安吃饭，匈奴的战马不再窥视长城，羽檄令箭不再急传于中国，这不也是很有利天下吗！”
考察一下董仲舒的言论，就能知道并不符合当时的实际情况，对于后世来说也不正确。到了汉武帝时期，虽然能征伐攻克俘获匈奴，但所损失的军士战马物资与匈奴人差不多；虽然开辟了河套以南的领土，建立起朔方郡，但也放弃了造阳以北九百多里的地域。每当有匈奴百姓前来归降汉朝，单于也马上扣留汉朝使者进行报复，其桀骜不训就是这样，他们哪里会把自己的爱子送到汉朝作为人质呢？这就是其中不符合时宜的地方。如果匈奴不送人作为人质，就只能空与匈奴缔结条约和亲，这是沿袭了汉文帝时期的老路，只是助长匈奴无尽的讹诈罢了。边境城池不选择能守境武略之臣，不修筑亭障烽火台准备防备用具，不磨砺长戟准备劲弩器械，使我们准备好防备迎击匈奴入侵，却只想着加重百姓赋敛，剥夺百姓的财产，远送到匈奴进行贿赂，用于供奉仇敌。如果相信了这些虚假的鬼话，空守条约，一心等待匈奴军马不再窥视，不是大错特错了吗！
到了汉宣帝时期，继承汉武帝的奋击之威，正碰上匈奴百年不遇的厄运，借助其内部动乱快要灭亡之时，权衡事宜，施以威德，随后单于稽首臣服，派遣质子入朝服侍，三世称为藩臣，宾服于汉朝朝庭。这时，边境城池安宁，牛马遍野，三世再没有狗叫的警报之声，黎民百姓再没有干戈征战的兵役劳役。
以后六十多年，汉朝遭遇王莽篡位，与匈奴开始出现隔阂，单于因此怨恨自绝，王莽斩杀单于在汉朝的侍子，边境祸端从此埋下。所以从呼韩邪单于开始到汉朝朝拜，汉朝在商议对待其礼仪时，萧望之说：“戎狄称为荒服，这是说他们臣服时飘忽不定，有时来有时走，应当用客人的礼节对待他们，不能把他们作为臣子看待。他们的后世继承人如果逃遁窜伏，对中国也算不上是叛臣。”
到汉元帝时期，朝廷商议裁撤边塞守备，侯应认为不可以，可谓称得上是盛不忘衰、安必思危，具备远见卓识了。到单于咸舍弃其爱子，不顾及王莽给予的厚利，又进行侵掠捕获，我们的损失每年达到上亿，但与匈奴和亲时的贿赂，每年也不过上千金，怎么体现在他们能不忍舍弃质子并看重失掉的厚利呢？董仲舒的言论，在这里可以看出明显漏洞。
规划事情，提出建议，如果不能图谋万世稳固，只苟且拘泥于一时一事，就不能经略长远。如果讲述征伐的大功，秦朝和汉朝的行动，严尤的论述比较恰当。所以先王度量计算领地，在中原地区设立封畿，分封九州，划分五服，向朝廷上贡物资，用制度制约内外，有的要修刑用法，有的要昭明文德，这是因为远近形势不同而有差异。所以《春秋》中把中原各族看作内部，把夷狄视为外族。夷狄的人们贪婪好利，披发左衽，人面兽心。他们与中原人服饰制度不同，风俗不一样，食物也不相同，彼此言语不通；他们居住在偏僻的北部边陲，暴露于荒野寒露之中，逐水草放牧，随牲畜迁徙，以射鸟猎兽为生；他们被山谷分隔开，被沙漠所堵塞，这是天地自然把他们与中原断绝开。所以圣明的君王像对待禽兽一样对待他们，不和他们立约盟誓，也不去进行征伐他们；与他们订立盟约就会既花费钱财贿赂，又易被欺骗，攻打他们就会使军队疲惫，还招来他们的侵袭。那里的土地不适合耕种提供食物，他们的百姓人民不能做为臣子抚养他们，所以要排斥不接纳他们，疏远不亲近他们，政治教化不要顾及到他们的百姓，正朔历法不对他们使用；他们来进攻就杀伤抵御他们，他们离开就防备他们，只要守住我们的边塞就行了。他们仰慕仁义，来朝拜天子贡献礼品，就要按礼节接待他们，笼络他们，不主动与他们断绝关系，使理亏的总是他们那方。以上大概就是圣明的君王制服、驾御匈奴蛮夷的常道。
黄其军
作于2022年3月27日（古历壬寅年二月廿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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