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清明节,在我的记忆中,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现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春困春愁已经消无影踪,春雨春风都吹不进紧闭的车窗。即算如此,江南的春天,淋淋清明,令多少古人发忧遣愁啊。晚唐大诗人杜牧,是豪迈婉约兼通的大家,我感觉小杜比老杜好玩得多,耐读得多,自然也是风流得多。他那些写清明的诗,写江南的诗,写春天的诗,赠别美女的诗,现在已经是表达对江南,对春天,对美好人与事的经典词句。我们看待美,看待江南的美,已经绕不开杜牧的视角。
之一如《杏花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这人读诗不精,曾想当然以为杏花村在山西,喝酒必汾,汾酒必喝嘛,那是山西名产。不料,这里的杏花村,却还是在江南。诗人春天闲不住,在安徽池州道上迷了路。这位胡思乱想的杜牧先生,碰见了清明时节的纷纷之雨,内心一片混乱,只想找一个酒家坐下来,喝几壶暖酒,做几篇伤春之句浇愁。
之二是《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与上一篇连起来看,牧童一指,杜牧没怎么弄清楚,就急急忙忙跑了。跑来跑去,没找到酒家,反而陷入春天的包围中——迷失了人生的方向,看到的都是什么“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然而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你要知道着春天的雨,是急不得的,“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看也看不清楚,连酒家也找不到了。
之三《叹花》:“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这首诗另一个版本:“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仔细体会,觉得还是前一版本更得我心。“惆怅”一词再加“怨芳”,过于郁闷了,而“自恨寻芳到已迟”,只是失落,对之前念想未能实现的遗憾。
杜牧自是妙人,又是惯经风尘,他哪里有这许多恨呢?
……迷失在江南的杜牧,不好好学习,在路上乱逛,到处找酒喝的,结果最后想起来,他是要赶去湖州担任湖州刺史的。据《唐诗纪事》载,杜牧年轻时在湖州见到一个绝色女孩,其母与杜牧有十年后之约,结果杜牧十四年后才重回湖州。来晚了的杜牧,发现那个女子已经结婚,并且生有二子。他叹息之下,只好悻悻然官邸疗伤,同时,给后人留下一首千年绝唱。现在想想,十年太长,只争朝夕,女子之母,何尝不是一种委婉的拒绝呢?
杜牧本是扬州天才荡子,丽春院状元,到处留情,频频伤春。在《离别·其一》里,他写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出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唐代很多诗人写江南,江南忆、甚至子夜吴歌,各种委婉与惆怅,但杜牧恐怕真的是被春天伤着了。白居易一首《忆江南》,“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还只是某种自我的暗示,这景色,放到哪里不行呢?在成都,在桂林,在咸阳,甚至在内蒙古大草原,都这样。但“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却只是江南的情调和气息。
所以,离开江南,杜牧心还在。心不死,情不休;人生入秋,他也写秋天。那首《寄扬州韩判官》也是杰作:“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这些诗,我小时候驽钝,怎么也读不懂。大学里开窍我,读起来也朦朦胧胧。现在人到中年,忽然感觉通了。未免太迟了。
但春天之好,人人都懂。不是只要叹息,不是只要哀悼。
清明不只有上坟,也有踏青,也有放风筝,有吃各种春天的糕点。
李劼人先生的长篇小说杰作《死水微澜》开篇就写清末私塾的无聊学习,老师动辄“御驾亲征”拿戒方来打醒瞌睡童。那时,孩子最盼望的是清明节。
到了清明节,有三天假期,全家出城返乡,到祖坟所在地。大人们洒扫上坟,祭祖。孩子呢,主要是可以在墓园周边的草地上撒欢,打滚,真正是完整地过着一个童年的欢脱生活。对于孩子来说,清明节完全就是自我的解放。而且,小说的主人公,那个长得俏丽动人,八面玲珑的妈妈,也要在这里才出场,才恰到好处啊。
李劼人先生用有些夸张的语调写这种心情,一片啊啊啊的:“啊!天那么大!地那么宽,平!油菜花那么黄,香!小麦那么青!清澈见底的沟水,那么流!流得漍漍地响,并且那么多的竹树!辽远的天边,横抹着一片山影,真有趣!”
我小时候对学习记忆不深,所以没有李劼人先生笔下那种无聊至极的私塾学习记忆。大概是因为我们雷州半岛老家乡学风不盛,乡村的学校上课不严谨,更没有“那顶讨厌,顶讨厌,专门打人的老师”监督我们,因此我们可以吵坡屋顶,吵翻天。李劼人先生笔下的先生,可不是闹着玩的,孩子们喊了一上午“熟书”,回家吃完饭还没有消化正要昏昏欲睡,又背了好一阵生书,眼皮完全耷下来了,灵魂去了外面,但老师“却一点不感疲倦,撑起一副极难看的黄铜边近视眼镜,半蹲半坐在一张绝大绝笨重的旧书案前,拿着一条尺把长的木界方,不住地在案头上敲,敲出一片比野猫叫还骇人的响声,骇得你们硬不敢睡。”
这学习如果无趣,总是要打瞌睡的。
我念小学时,一半时间是学农种地,一半时间是胡乱上课。反正我们龙平小学啊,老师都凑不齐,连杀猪的刘老师都当上了我们的班主任了,你还能盼望些什么?记得有一位女知青老师,身材颀长,表情忧郁,穿着的确良衬衫,拖着一条长辫子,隐没在我的记忆中。在我们学校暮色四合时,孑孓然,走过台湾相思树下,到偏隅处宿舍。好像不爱说话,也不当着人吃饭。她像个仙子一样,在人间飘着。
后来三年级时,她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还好一阵惆怅。不是小孩子开窍早,而是对美好事物消逝的叹惋。
我对清明节的记忆主要是美好。
那种美好不是李劼人先生般因私塾无聊衬托出来的,而是一路上,一开始出发就浑身敲了车铃般兴奋。清明时节,我们广东雷州半岛已经暑热纷纷了,常常上午焦晒,下午雷阵雨,让你觉得老天是很够意思的。
我特别爱去老家九岭那里上坟。
我们家住在坡脊镇,距离老家九岭好像不到十里路,可是当时都是黄泥道,骑自行车常常会陷入沙道中,前后进退不得,有时干脆稳住不动,骑车的大姐,前面横杠打横的我,后面车架叠坐的弟弟和哥哥,这样一伙四人,都囫囵吞枣地一起倒在黄泥道上。一阵灰一阵沙,免不了是很愉快的。半路上还要休息一阵,在松荫下,有些白白细细的沙子,有些微细的、不到小指直径的漩涡下,会隐藏着一种沙虫。我们用一根头发,绑着一粒米饭或者其他什么,在沙漩涡上悬着晃,不久,在沙地下昏昏睡着的沙虫,就冒出来了。
这样的沙虫,有点像超微版蜈蚣,我们捏起来就掐死。
父亲在前头,自行车驮着各样各色贡品,主要有白煮鸡一只,白煮鸭一只,煮熟的猪肉若干条,米饭几碗。南方天热,肉类都要加盐煮熟,这才能保鲜。这些贡品,各处转悠,让祖先们享用过之后,因为天热,已经有些不够新鲜了。我个人常常认为,我们应该及时、就近把鸡鸭撕开分吃了,但没有一次如愿。父亲还是要带回家,再上汤锅煮开(似乎是杀菌),取出以刀砍块,上盘之后,才能满足我的饕餮之欲。
我们乡村的生与死隔得不远,死去的祖先就像活着一样,没那么多讲究,也没有那么多可怕的变化。据说,唯有内心纯洁的孩子,才能看见祖宗的影迹。
我父亲说,弟弟能看见,因为他那时才只有五六岁。
他有一次,在某个祖坟旁看见一只鹌鹑,不怎么慌忙地走出来。
父亲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先。
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不敢怀疑弟弟的纯洁,于是觉得自己内心太复杂,不配见到鹌鹑。祖宗变化成鹌鹑,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为何不能变成鹌鹑呢?
我老家的春天,跟夏天差不多。没有江南这么繁复,这么做作,因此,也就没有江南这么多事,没有江南这么多诗。我们老家,自古以来就是不被说起的,喑哑的。
我后来读《东坡志林》,其中提到在我老家经过,取到徐闻去海南,让我非常兴奋。觉得我如果有那么点才华,一定是因为东坡先生先于我,走过我走过的路,留下一点什么遗风。东坡先生后来从遇赦,从儋州北返,要经合浦,不料大雨泛滥,于是又耽搁在我老家附近好多天,期间以松树生火祛湿,取暖,颇为流连。
这些,是因为失去自我的励志。
我最感动的是终于读到了美国汉学大家薛爱华教授的历史巨著《朱雀—唐代的南方意象》的中译本,这本书里,出现了我的家乡雷州半岛,说唐代时,孔雀的主要产地之一,就是雷州半岛。我早就知道了,因为我读过英文版。我很激动。虽然我小时候,一直到十八岁考上大学离开家乡,都没有在雷州半岛看过一只孔雀,但是离开家乡二十几年后,我因为美国汉学家薛爱华教授在书里提到家乡,凭空激动了好一阵。要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家乡有什么珍贵的特产,有什么文化遗产啊。我记忆中的老家,都是一片荒芜,文化的沙漠,空白,空白。但从薛爱华教授著作里知道,唐代的雷州半岛,照样是有人烟的。只是,不被以中原为视角的史官记录,于是就沉寂,一直被沉寂着。
好几年前,我就托朋友买了一本英文原版,从英国寄给我。我很有打算读完之后翻译。读了一章,觉得实在力有不逮,决定找人翻译。后来拖延症发作,作罢。
朱雀,是那么的神秘,那么的灿烂,与孕育释迦牟尼佛的孔雀大明王是一家人。那样,我们的世界,又有了佛性。
二〇一七年四月二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