葚子林

                             葚子林

                                                       王野蔻

                                  1

半月后的一天,我正在机械厂车间里安装配电柜,接到杨青的来电。我跑到车间门口以规避震耳欲聋的各种声响。杨青说路子宽手里有个监控施工的小活儿,我跟他说了,这活给你,你晚上来一下,你们谈一谈。

地点是安排在一个叫“光明渔港”的饭馆。

席间除了杨青,路子宽,司机黄毛外,还多了一个颇为精干的戴一副黑方框眼镜的小子。原本,我是因开车拒绝饮酒。路子宽却表示,大不了我给你在酒店开个房间,兄弟走到一起不喝酒怎么能行!你跟杨青这个样子的渊源,我今天得好好敬你几杯!见我仍支吾,黄毛就脖子一梗,说,吴哥,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喝,兄弟我今天不喝,完了我送你回家,好吧,这样总行了吧!说罢瞄一眼杨青。杨青谁也不看,只说,也不知道今儿这是为谁的事来着。如此,路子宽就站起身来取我眼前的酒杯,很快也就被黄毛抢了去,十八酒坊就倒了满杯。

酒过三巡。路子宽说,东野,你跟小吴说说。眼镜小子会意,就把这个所谓“小活儿”跟我讲述一遍。不提项目里所列大学校区内约二百个点位,三个大门门禁,校园机房网络布线,什么多媒体教室等等具体事项,只说这个工程总额,接近二百万。

路子宽平静地抽着烟,眼光定在一个空洞的地方,仿佛我们在说的只是买包纸烟,拍个黄瓜弄个拉皮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事。我又看杨青,杨青冲我笑笑,似乎不让我对这件举手之劳的小事流露出过分的惊喜与感激。东野说完,就去喝水,一脸久经考验,恰到好处地例行公事后的礼貌与淡然。

我望着面前的杯子,像有飞虫正在酒里挣扎。

路子宽若无其事的样子里大约对我此刻的尴尬早有预见,只是碍于杨青的面子,或者他压根就想要在杨青面前挤出我的难堪。我也燃起一支烟,让烟气轻薄地缭绕在我与路子宽的视线之间。

路总,当着真人,不说假话。监控活我的确在做;不过,像这种规模,我是真没接触过。所以,你的好意我领了,只怕误了你的事······我歉意地看看杨青。路子宽一脸讶异,小吴啊,你可真是实在人!边说边不经意地扫了一下耷拉着眼皮吃菜的东野,迅即又疑惑道,老弟,你是不是觉得咱这个工程找你只为让你报个价,忽悠你的啊?他话外有音的真诚惹得杨青也都看看他,并意味深长地在笑。我忙举杯立起,用杯沿去碰他的杯底。哥,哥地叫着,一仰脖儿就倒尽所余。

话讲得剔透玲珑,挤在起了鱼尾纹的眼角上的笑,和言不由衷的飘忽眼神却并未瞒得了我。我只是把更走心的感动与更坚决的推辞讲成车轱辘话,一圈圈转。杨青似乎对酒桌上的态势毫不在意,她并不看我,只是过几分钟就轻描淡写地瞅瞅路子宽。就像对局面早有预知,而置身其中的角色扮演者超常的表现倒令她觉得诧异。

出门时,路子宽热情地握着我的手,不停惋惜,吴老弟,你是实在人,咱以后有的是机会,有钱大家一块赚嘛。接着,他并惯性的,再次真诚地说,老弟,这次这个监控的事,我是真想让你来做。你看,你跟杨青这都不是外人,你也做这个,咱能照顾自己人干嘛把钱让外人挣!···

那么,这时,我就口齿清楚地回应道,路哥!并用力握握他手,说,这活儿,我干了!音,真挚而动情。话音儿还没落,路子宽的手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我接着说,既然路哥对我如此看重,我要一推再推那真叫不知好歹了呀!

路子宽,毕竟路子宽,只几秒就淡定如常。一对久历江湖,颇具沧桑的眼里充满“朕心甚慰”的动容与期望。这就对了嘛,具体操作你就和东野沟通吧。我点头去看东野,东野笑笑的眼里就隐着不易察觉的愠怒与烦躁。杨青一直盯着我在看,仿佛在看一头醉酒后现了原形的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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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推西门,进东屋,靠窗的炕上坐着一个小丫头。她只在被头上露出脸,白里透红,前额的刘海乱着,而一对炯炯的黑眸就无邪地盯着我在看。

那年我十岁,去她家不是找她,找的是杨岩,她哥。我游泳最早的启蒙老师便是杨岩。可惜的是,后来杨岩却死在了对自己游泳能力的过分自信上。

多年后,我与杨青再次相逢,在石门。

那天,我们坐在一方青石条凳上。身前三五步远的地方是无声的民心河;对面,沿河逶迤的甬路上长满黑阵阵的灌木;再过去是依次错落的六七层高的居民楼;楼上仅剩的几点灯火正散碎地映在河面上。当时杨青已经结婚,所以我对时间有所担忧。杨青却在问,有烟吗。我当时还不抽烟,但也没对她问烟感到诧异。

回城第二年,杨父病逝,却埋进了村北的公坟。杨母不久改嫁,家里就只剩杨岩和杨青。原本从村里回城,功课上就有差距,家里又连番变故,杨青的成绩从此一蹶不振。

初中毕业后,杨青上了一所技校。按部就班的话,杨青会在两年后被分配到棉纺厂做一名纺织女工。那时,萌动的青春在杨青身上开始蓬勃。她的脸颊越发白皙,乳房和臀部的发育也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异性的眼球。尤其是那对明净又略带忧郁的黑亮的眸子以及扑闪着的长睫毛,更是令男人有吞咽口水的饥渴。唯一略显遗憾的是个头,她随妈妈,始终就在160公分的高度上再没逾越。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还有一点至关重要,所有外在看不到任何曾在农村生活过的痕迹,而普通话的流利与夹杂着石门土音的腔调也都为她证明着,自己本来就是城市人的纯正血统。

技校的功课较为散漫,说白了就是入厂培训,社会风气的浸染在所难免。所以,像杨青这样的花骨朵,被各种歪脖淘气苍蝇一样萦绕着的情况就不足为奇了。对此,杨青很冷漠。虽然自己上的是技校,但对婚姻,她有更高的追求。

然后,就有一个叫郑文明的男生凑过来,说,我爸是某个棉纺厂的厂长,我在这只是过渡,你如果愿意和我好,将来···好说。当然,郑文明不可能一上来就叭叭地这样来做表述。我只是还原意思。总之,郑文明令杨青明白了这些事,人长得也不算歪瓜裂枣。175的个头,白皙瓜子脸,一对貌似忠厚的眼睛上还架着一副金边眼镜。整体来说,不算是很突然,不靠谱的形象。再有,那个时候,国有企业的正式工与合同工区别还是很大的。所以,在一段日子之后,杨青也没有对此做出断然的回绝。

那么后来,杨岩死了。事情发生在杨青上技校的第二年暑假。

杨岩伙同其他几个人在一条叫做“汊河”的河里游泳。那一年汛期雨水丰沛,各条河渠里水势都很大,虽然汊河水面不是很宽,大约也有一百米左右的样子。那天下午,有很多人在河边看水。20岁左右的小伙杨岩颇为兴奋,似乎是想着在众人面前露一手,就第一个跳了下去。一落水,瞬间就被湍急的水流冲出五六米。杨岩奋力游向对岸。身后的几人见一下水是这般情形就没敢跳,都攥着拳头替他使劲。杨岩的确不含糊,年轻力气足,加上水性也真不一般。可就在距对岸不到十米的时候,他的头却倏地沉了下去。此后,就再没人见过活着的杨岩的头了。两天后,杨岩的尸体在距下水地点一百公里外的水闸被发现。

可能考虑杨岩基本是村里长大的,他们的母亲,就把他也埋进了村北的公坟。

杨岩一死,杨青就散了。一直以来,杨青敢于直面一切刁难与挑衅的根本在于,杨岩是保护伞,唯一的保护伞。如今伞没了,就只剩杨青自己面对漫漫人生路上的风霜雪雨了。郑文明则热切起来,几乎热切到把杨青看做是自己的人的程度。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杨青也真就成了郑文明自己的人。那天夜里,石门迎来入冬后第一场雪。半夜,杨青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去窗边看雪,却见 杨岩正站在雪地里看她。杨青叫了一声,瘫坐于地。郑文明应声而至后,杨青指着窗外。窗外无声,雪地上只有路灯在映着惨白。

一年后,杨郑分手,其时杨青刚做了人流手术。郑文明给杨青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千块钱。他说,我妈让给你。杨青什么也没说,郑文明就把信封塞到杨青衣兜里走了。郑文明的爸妈嫌杨青从小缺爹少妈,光模样好不行。这种没家教,随便跟人上床的姑娘如何是过日子的人呢。

杨青实质上的第一段男女关系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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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定下监控的事后,很长时间没有了下文。起初,我还郁闷,并对路子宽表示了轻蔑。大约一个月后,东野却打电话过来表示了歉意,说手头上的事很忙,按路总吩咐,一抽开身就马上联系到你。最后说,吴哥,你看哪天有时间过来看下现场,方案要抓紧做了,最好在基建完工前把管路与线路做上,像绿化带,甬路,栽杆的水泥底座什么的,都该开始了,省得人家弄好了咱再开凿,那可就费大劲了。我心里这才又热起来。收线后马上联系往来热络的杨工,安排一起去看现场的事。并对越来越近的利益兴奋起来。

我给杨青打电话表示感谢。杨青却问,你是一开始做的决定,还是真的到最后才决定?我就笑,当然是最后做的决定,路总厚道!杨青却哼了一声,没想到,连你也变得这样狡猾了。我说,有吗?她却拐了弯,桑葚是五月就熟了吧?这话问得莫名其妙,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桑葚?杨青就不再说话,似乎我故意在揶揄她。因为她把葚子说成桑葚,一副城里人的酸气。

小时候,村北有许多无人耕种的沙滩地,沙土岗,还有大片的洋槐林。葚子林是在苗圃东北角后面,一座挨着洋槐林的土岗上。是不是野生的不清楚,反正每年五六月间,成群结队的孩子流连此间,从来没被人阻止过。提到桑葚,我不知道在杨青的脑海里,是不是与我有着同样的记忆。

那次是个礼拜天,葚子林人头攒动。由于没人管,葚子差不多不等真正成熟就被孩子们抢着吃了,所以找红透的很难,碰到变紫的更不容易。而我是刚在一株不起眼的树丛里发现了一窝紫葚子,就有人悄声说,嘿,你媳妇来了!我原以为是有人也看到了这窝宝贝在诈我。却有人又说,你媳妇真来了,嘿嘿。我一扭身,看见杨青跟两个女生正从坡下走上来。

葚子林出现女生,实在稀罕。像这等漫天野地胡颠乱跑的所在该只有男生,女生一般是不会踏足的。那时候,男女同学关系远不如今天自如。刚有性别意识的孩子,男女间特别生分,哪个女生要是跟男生说句话都会被人议论半天;哪个男生跟女生说了什么也难免被同类莫名地鄙视耻笑一番。而他们脱口就说杨青是我媳妇这事,却是我自己认下的。

在那样的氛围下,把某个女生说成是谁媳妇并不是觉得你俩真般配,更不是良好祝愿,倒是近乎骂人的羞辱与诅咒。今天想来,也实在搞不懂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理。

有一次,我跟前桌姓王的小子对骂。他在骂,禾玉!禾玉!骂得一顿一顿的。禾玉是我爸。我就骂,桃!桃!吃小桃!小桃则是他爹。彼此就骂得嘴角起了白沫,眼也瞪着。

骂着骂着,姓王的突然立起来,兴奋道,你钻过杨青被窝!我登时红了脸,也立起来大喊,你才钻过哩!他仍在喊,你钻过!我说,你钻过!他喊,你钻过!而我在想着那个早晨推西门进东屋,看到的裹着被子的杨青,却搞不懂他怎么知道我去过杨青家,还见过被窝里的杨青。就晕了嘴,接了一句,我钻过!话一落地,姓王的大笑,就拿手指点我脸,钻了被窝是一窝!班里的男女同学都哄笑起来。

有一点需要指出,作为下放户的后代,杨青身上的确有着区别于村野孩子的气质。她整洁,注意形象,而五官貌相与皮肤也生的令人侧目。衣着上更是显得时尚洋派。步入葚子林那天的她,几乎成为我后来多年的记忆。这印象,直到长大后在石门与她重逢才有所变化。

那天的杨青穿着一件雪白半袖衬衣,海蓝色过膝的背带裙,背带上有两粒作为装饰的金色纽扣;而裙下纤细的腿上还穿着那个年代农村极少见的白色丝袜;脚上是一双方口系带塑料底黑绒布鞋。她白皙的脸上泛着微红,小圆鼻头直而挺,嘴唇则自然的嫩红着,像月季花的花瓣。尤其不能忘的是那对清澈闪亮的黑眸,总是有话要说似的在长睫毛下扑闪着。

她们的出现令葚子林出现了短暂的躁动,各个方向树丛里冒出的脑袋都把目光投过来。这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个声音在喊,杨青,吴用,上炕把儿不硬!杨青,吴用,上炕把儿不硬!人群中登时爆出不怀好意的狂笑。结果,不等我锁定位置,杨岩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连蹿带蹦扑向一蓬葚子树后面,嘁哩喀喳一顿猛打,揍得那小子鼻子嘴里淌血。

                          4

杨青与我坐在民心河边时,曾问,你是口误说了那句话,还是心里就那么憧憬的?时过境迁,往事辽远,我早已无法确知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反倒是后来,杨青一家返城后,我还真不止一次想过这件事。想的却不是别的,而是会不会因为那句话,使我和她之间在以后的日子里真的发生点什么。

夜风在吹,就有薄凉在侵袭着。杨青不再说话,软到在我腿上,胳膊环了我的腰,紧紧抱住。

在棉纺厂待了一年多以后,杨青便离开了。工厂里日复一日的枯燥劳动让她厌倦,郑文明死皮赖脸的纠缠也让她进一步见识了男人的恶心。那时,郑文明已经在和一个经父母认定合乎条件的女子谈着恋爱,却仍会尾随下夜班的杨青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有时,还会把手伸向杨青的腰臀,好像杨青仍会不怎么费力就能弄到床上。后来一次,郑文明居然把手伸向杨青的胸口,嘴里还在说,难道你不想吗?杨青就甩手把一记耳光打在郑文明脸上。

有两个月左右,杨青无所事事。

期间,在中元节的时候,她和母亲回了趟村,去给杨父与杨岩烧纸。时间过得很快,杨青因哥哥突然离世的伤痛也不再像当初那般锐利。两座坟荒草旺盛。人终归都会变成坟。杨青站在坟头前想,自己死后会不会埋到这里,大约是没这种可能的。女子嫁了人,生是人家人,死是人家鬼,末了是要埋在人家坟里的。也说不定连坟都没有,架子上一撂也就是终了了。

她甚至还一个人去了趟五台山,大小寺院来回溜达。再回来,心里也竟有了出世的超然。

国庆节前夕,杨青经一个朋友介绍,在石门一家叫做“东国商城”的大型综合商厦里做了一间品牌男装的售货员。其实,杨青不用记这个人情,一见本人,那间店子的老板就笑成一朵花。简单询问完情况,当即表示,明天上班。一个年龄略大的女售货员不易察觉的撇了撇嘴,提醒老板,李总,不要培训了吗?老板则宽容地说,同步嘛。又说,不是你们天天在催嘛,诉苦喊累的!

由此,杨青生命里第二个男人入场,名字掷地有声:李哲。

店里的其他几个售货员从一开始就对杨青表现出较为敌对的态度。毕竟在一起做事,说话办事总像隔着层纱,实在让杨青觉得别扭。差不多一个月以后,杨青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天李哲来店里找杨青,想要杨青陪他出差,说是去厂家开个会,厂家所在地是杭州。这要求太突兀了,杨青还从没出过那么远的门,何况还是跟一个叫做老板的男人。她未加思索就拒绝了。李哲也并未强求。李哲走后,店里其他人看她的眼光更古怪了,甚至连简单交流也都懒得跟她进行。杨青不傻,但看在钱的份上,也就姑妄由之,反正又不是给她们打工。当时,在工厂里累死累活每月工资也不过三四百元,而在这,只要卖货多,拿到两千甚至更多也是并不遥远的。况且,杨青也知道,李哲是有家的人。

几天后,李哲回石,也没有对杨青有任何刁难。令杨青稍感轻松的还有,李哲对自己也不再像以往那般刻意的殷勤。如此一来,过不了许多日子,杨青与同事的关系也就不像曾经那般拿捏与尴尬了。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却有另一件事让杨青不安起来。那就是,每次发工资,公开的不说,李哲总要私下再塞给杨青几张大钞。杨青推辞,李哲就说,你业绩好,奖惩分明是必要的。说业绩倒是事实,但明面的薪水里也都有了表示。李哲无论表情还是语气皆严肃端庄,话也说的强硬挚诚,杨青也就忐忑着无法拒绝了。

     春节前的一天夜里,杨青独自回家。

年根儿了,店里的销售额直线上升,李哲一高兴,就在下班后带上员工去吃了一顿。席间,在李哲强力劝说下,杨青还喝了酒。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从角落里窜出来一个人,上来就把杨青抱住了,哭咧咧在喊,杨青,我想你。杨青晕乎乎的被这个不速之客紧紧抱着,嘴也被狂躁地啃着。此时,不知从哪冲来个李哲,一把撕开粗莽之人,再一拳就正打在那个秀气的架着金边眼镜的鼻梁上。

     那么之后,李哲就搀扶着柔弱的杨青上楼。宽衣。就睡了觉。次日一早,杨青看到身边的李哲时,并未表现出她以为的惊讶与惶恐。接着,她就听了一个老套的快要掉渣的不幸婚姻的故事。而当李哲再次进入杨青身体的时候,她仰头看窗外的树,和秃枝后的蓝天,却没有杨岩倒挂在上面。

那年,杨青21岁,李哲31。

     趴在我腿上的杨青在说,能陪我去医院吗?我就低下头,在黑暗中轻抚着她的额头,脸颊,就有泪湿了我的指头。

     杨青无意间听到一通电话。这头是李哲,那头则是李哲的前妻。他们讨论的问题居然是孩子。李哲就在说,有了。那头说,真的?这头说,真的!那头就说,有了,你就给我少碰那个骚货,伤了我的孩子,我跟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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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在杨工的帮助下,整体的施工方案大约用了一周时间才算完成。这里面涉及事项比此前在小工厂安装个三五十个摄像头要复杂的多。我把方案发给东野,还给路子宽打了电话。路子宽电话里的环境显示出杯盏交错的忙碌,但说话十分客气,仍嘱咐有什么事直接找东野,他并提到,我会安排让东野尽快给你拨付一些钱,做前期采买与订制。几天后,东野要了账号,果然就打过来25万。看到手机短信的时候,我的心砰砰地跳。

     接下来,我推开零活,全力投身这个大单。一天傍晚,黄毛打来电话,说,约几个哥们来大佛寺这边了,晚上给安排一下呗?这小子显然知道我拿到了工程预付款。不过,已然都变成这种关系了,吃点喝点能有什么说的呢。

     上次吃饭,黄毛送我,曾问我跟杨青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觉得杨青在处理与我的关系时毫无心机,率性到令人起疑。我说,小学的同学嘛,彼此比较了解,还能有什么。而这次吃饭,桌上没有他们,黄毛就在醉眼朦胧的时候扯着我的耳朵说,杨青完了!

我望着他身后推杯换盏的狐朋狗友,独自取了纸烟燃起。黄毛一笑,吴哥,你想太多了。我···其实,挺心疼嫂子···杨青又换成嫂子,我就举起酒杯朝他扬手。黄毛痛快,仰脖儿就把杯中酒干了。

     路子宽与死了的前妻有一个女儿,如今在上大学。路子宽娶杨青,是指望着她能再给路家添丁。

天随人愿,一年后,杨青怀孕了,在路子宽的安排下还找人鉴定了性别,是个男孩。路子宽高兴了。事业有成,中年丧妻,又娶了花一样的小媳妇,再添个传宗接代的小子。可好事不长,就在孕后四个月左右的时候,孩子流产了。自从杨青怀孕,路子宽乖得不得了,就没再碰过她。吃喝拉撒全有保姆料理着,也并未见杨青做过什么剧烈运动。去医院,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那么接下来,路子宽论斤往家里提中药。熬,喝,几个月里满屋子都是草药味。再有一年,杨青果然又怀孕了。这次,杨青被当佛一样供着,恨不得去洗手间都有人保护着;可就这样,还是流产了。这次倒有具体原因,保姆刚拖完地,杨青走路不小心跌了一跤。路子宽揪住保姆的头发,差点一巴掌抡上去。这次再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你这是习惯性流产。习惯性流产?路子宽一愣,眼神就缥缈起来。次日,他又去医院,单独与医生做了沟通。此后,两人的关系就微妙起来。

      去年,一个叫东芝的女孩闯入这个逐渐变灰的家。虽然路子宽出于礼貌,在明面上遮掩着这一事实。但其实从一开始,杨青就知道。杨青没有过激的反应,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但内心的茫然是一定会有的,表面淡定并不意味着成竹在胸。微妙关系就这样风雨飘摇的得过且过。

     这次的监控工程,本来东芝的弟弟东野有意染指,却被我半路冒出来横插了一杠子。

东芝一怀孕,杨青知道摊牌的时候不远了。但路子宽始终不透一点口风,似乎是故意看杨青被煎熬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她无法忍受,首先撕破脸皮,他好占据主动。清明节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我拉着老人上坟烧纸。车多人多的,后边车还老按喇叭,我一上火,本想出出气,结果手刹不好使,一出溜就把紧跟在后面的黑色路虎给蹭了。没想到,却出现在杨青生活里这么一个微妙的情势里。

                                    6

     一千九百八十九年春夏之交的一天,爸爸去学校,把正在讲课的老师叫出来说了几句话,就把我带上一起去了县城看守所。三叔因为一点不大的事摊了官司,赶上严打,把一家人叫去见个面,马上就要带往承德监狱进行关押,刑期二十年。就在那天,四年级的杨青也从现在已经改做了楼区的西沙小学离开,踏上她自己新的人生。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有人对我说,吴用,你媳妇跑了。我就骂了一句。骂完还是偷偷看了看已经空了的座位。其实,我跟杨青也就是普通的同班同学,除了会被人用作调侃哄笑的那句胡诌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但不知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还是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两千零一年仲夏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利用配电室轮休时间去到市中心颐和电子商城帮表哥做事。那天,我在摊位里百无聊赖地正闲坐着看书,就有个陌生的声音在问,吴用?我一抬头,看见了杨青。

深蓝的夜空,只能见寥寥数颗模糊星斗。夜深了,远处马路上车辆疾驰的声音变得稀落。河对面的小区里,一株靠墙的高大白杨,正在温润的夜风里不急不缓,哗哗地拍打着叶片。

杨青用力勾我的头,使她的嘴唇碰到了我的,并更紧密地接触在一起。然后我的手也伸过来抱住她的上身,直到她的舌尖滑溜溜的绞缠过来,才触电一样僵住。就这样过了好一会,一些无法言说的滋味令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开始倔强起来。

她忽然警觉地推开我,在黑暗中看着我的眼,无声地哭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睡在破旧的单身宿舍,半夜却被一个梦靥搅扰的再也无法入眠。在梦里,杨岩坐在我对面的床沿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黑着灯,只有偏西的月亮透过脏乎乎的窗纱把一些暗淡的白光投在床头。我明知道他已经死了,也察觉到是在梦里,却真切的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水汽和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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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淅沥沥的雨,下了一天。雨中的天地与风景别有况味。

杨青摇下车窗,一股湿风透了过来。她享受地闭上眼睛。有雨丝飘零在她白皙的脸上,挂在睫毛上。

很早之前我读过一个香港作家的短篇小说,具体内容已经模糊,但那两个截然相反的结局却印象极深。某一天,一个准备出门上班的先生,像往常一样做完该做的事,就推门而出。然后,他在街角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飞身亡。而还是那一天,那位先生像往常一样做完该做的事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就没有在以往的那个时间点走出门去。结果等他出门上班的时候,看见街角有人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飞而亡。

多年前的那个深夜,我独自骑车走在石门人迹寥寥的街头。舌尖上留有杨青的味道,作为男人第一次青春的冲动通通地响在胸腔里,但似在梦中的感觉挥之不去。

生活或者说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无法假设杨青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会是怎样,也无法假设她回城后父亲与哥哥一直都安然的活着又会如何。更也无法假设那晚,我如果没走……我曾对自己一路走来所历种种有过一个自己的总结,一切都是偶然造就必然,而必然也在成就着偶然。我想,她也是一样的。

车子跨越水泥路与土路交界时颠簸了一下。杨青睁开眼,轻声问,清了?我收回散乱的思绪,说,清了。25万,前期采购的设备与预定的材料基本花光,东野又给我打了三万,算辛苦费的。杨青略显憔悴的脸上没有表情。电台里就有蔡琴婉转的《被遗忘的时光》在响起。

车窗上的雨点稀落起来,而天光在变亮。田野里,经过雨水洗刷的麦子与白杨树都在豁亮起来的天光下别致起来,像画。车厢就有微凉的惬意在游走。我问她,你怎么打算的?杨青却在调大音量。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

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

不时地回想过去

良久,她才淡淡地说,我要离开石门。

雨终于停了。她推开车门,紫色休闲鞋迫切地踏上泥泞的田间小路。有高风在撕扯着灰黑厚重的云层,就有鬼怪妖魔在头顶不断变化着形容匆匆南去。湿润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水腥,麦子的清甜,以及她凌乱在身后的黑色秀发散发出的略有性感气息的幽香。她走着忽然停下来,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麦田问,应该就是这里了吧。我并不言语,只微微点头。她没有看我,继续向前走去。

西天那里,云层正绽开一道金光闪闪的罅隙,傍晚阴沉的氛围因此变得美妙,哀婉。这时她又说,你,还记得桑葚林的样子吗?我仍不接茬,脑海中却过电影一样迅速闪回着那些蓬头垢面,一个个瘦猴一样蹿跳在林中的日子。

顿了一下,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其实···

不等我说完,她却扭身从我衣兜里掏出纸烟,熟练燃起,深深抽了一口,淡淡地说,过去就是过去了,就算它曾无数次出现在梦里又有什么意义?停了一下,又说,有什么意义啊。声调就有了压抑的哽咽。

耀眼的金光从灰蓝的云缝间道道迸射下来,像佛光,像仙境,像···时光倒流。

我看着她。她看着天。天看着我。就有烟岚袅袅从两粒湿润的晶亮前升起,瞬间便消逝在风中。

                                                          2015/5/13-21    2016.5.24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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