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钟经常坏。很多时候吃饭睡觉和醒来都是依靠感觉,没有什么值得参照的。只有太阳的明暗还可以借她判断一下黑夜与白天。
但,有时候钟会走。也许有人给她修理过。有钟的时候,她就依靠它起床,做饭,开窗,关门。
她每天的生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全部的枯燥。除了满足肠胃,就是给够大脑需要的睡眠。其他的时间,她就坐在门口,或回到屋里坐着。
当你问她有多大的时候,她说:“应该是九十五,这么多年过去了,记不清了。”说完她会笑笑,像没能回答别人的问题而天然的感到羞怯。
年纪大了的人,耳朵不好使。你和她说话,很难完全契合。总会出现一些答非所问或嗯嗯啊啊的事情。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们也只能笑笑,别无他法。
除了关心钟的问题,她还关注日期。尽管她连自己多大了都不是很清楚,却依然不妨碍她对日期的关注。
隔三差五,她会拿着一个日历本。是那种传统的,一页一页向上翻去,一页一个日子,上面写着宜什么不宜什么的日历。每次她拿出来,我们发现和当下的日子都差了几天。就像,自从上次有人给她翻过后,就没有人动过了一样。但好歹她还记得,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期。
她想知道日期,是不是为了知道这天适合做什么,以及不应该做什么?出来问日期的时候,她可能会问:“今天是不是七月十八号?”其实,今天明明是八月十二号。可是,人们接过她递来的日历本准备帮她翻到正确的日子,却发现日历本正好翻在八月十二号。无奈的只好跟她说:“你的日历和今天的日期一样。”她似乎没有听清,只说:“太老了,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期。”摇摇头就回去了。心里很可能想,这些人为什么变得如此娇纵和没有教养,翻一个日历本的忙都不愿意帮。她把日历本挂在了墙上,看着,口里仍然念着:“人老了,都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其实,她好几天才会问一次。每次问完,第二天自己又忘了翻页,几天一过,她只是知道自己的日历不对,但不知道对的在哪一页。我很好奇,因为日历对她来说根本没有多少意义,包括钟表也是。一个人生活,完全可以饿了再吃,困了就睡。反正,她活动的半径始终不超过方圆十米。在这个狭窄的世界里,她在意的东西有多重要吗?以至于她不厌其烦的询问别人。
有一天,她突然走到我的面前,无声无息的。和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房子,年龄,颈椎。当时我正在劈柴,很用力,也很轻松的劈了一堆柴。她看了一会说:“你们年轻就是好,我是心还在,身体不在了。”听了这话,我很吃惊。这句话似乎比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掷地有声。因为她出自一个九十多岁老太太的口中。说这话,似乎表明她还有很多愿望,至少有些什么事,她还想做,却做不到了。我又不是很明白这“心还在”该如何理解。一个如此衰老的人,内心承载包裹的又会是什么呢?对于她身体的不在,我轻易的见到了。对于她心的不在,我始终不知道。我想,也许在等七十年我就会明白她今天和我说的话,但不知道我能不能再等七十年,也就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明白这句话了。
她说完,回去了。搬出来两个竹子做的凳子给我。她说:“你把这个也劈了吧,反正也没用了。”我没有理会她,没有说好或不好。她只是放下了凳子就回去了。和一个足够老的人说话,就是轻松。因为她听不清,所以你看她一眼,她几乎就能明白你的意思。不过。那意思只是她自己的刻意索取或内心渴望的意思。因为凳子我至今没有劈。那两把凳子虽然老旧,但岁月已把它磨的异常光滑。板凳的靠椅和面发着红色得光,休息的时候,坐在上面看书,比其他板凳舒服。于是,一直留着。她也没有问过,为什么我还不劈了它们,心里只当凳子已经砸了。
她的儿子女儿偶尔回来看她,说不上几句话就走了。她很客气的留他们吃饭,但没有留下来过。我和母亲说这件事。母亲说,有一天,她送了一碗肉给我们家,接过后,等她走了,就把肉丢了。因为根本吃不下去。我才明白,为什么她的儿女不留在她那里吃饭。
她耳朵的听力很差,但逢人就提死的事情。总说:“哎,都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一跤摔死就好了。”他儿子听了,回他:“要摔死,你早就摔死了。只怕你还没死,我们先死了。”她像没听见,说了句:“耳朵听不见,也不知道什么日子,哎!”起身就回屋了。
没多久,她来喊我。她说:“我这里有一面很大的镜子,我也看不见,你抱回家去吧,还能用。”我想,她这么大的年纪了,镜子的确没用。衰老的女人可能也开始恐惧于镜子。就索性算帮她的忙,进屋去搬镜子。镜子是原来衣橱的一扇门,和人一般高,完好无损。放在另一个衣橱的后面,落满了灰。我搬起她,向外走,看到她的钟,没有走,日历本比今天少了三天。
2016/8/13/上午/鼓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