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十二点,凌晨四点,管家三次给我打来了电话。
到了店内人流尽散的时候,酒杯已经斟满过数次,天色如被巨大的砂锅覆盖,毫无发光的星点,我的视线在昏涨的模糊中聚焦。似乎能听见吧台上冰块碰撞的声响,和机械在重复运作。
我看了看表,预计破晓回家,在那之前,我不再使唤酒保。只是静坐着,脸朝向窗外。
隔着幽深的巷口,那些川流的灯光仍然闪烁,日复一日地消逝,刺眼,人们同团团运转的蚂蚁,向不见尽头的洞穴爬去,面对塞满脑袋的白纸,时时操劳无力,却在酒精,器乐,幽会,和其他难以言喻的快感面前,亢奋到彻夜难眠。
这让我想起,在舞女演出的台下观众里,我见到了许多熟面孔,都是与公司事务所关联的人士,我没有打招呼的兴致,也懒于解释自己出现在这个群体的目的,我知道的是——他们都是有家之人,有的初为人夫,有的已为人父,几乎每个人的婚恋经历,我都熟知。
其中大多数人都被一时的热情冲昏头脑,加上老一辈苦口婆心,二人相处数月就奔向婚姻殿堂。最典型的是一位初升白领。他看上了同事中身材高挑的秘书小姐,在众人撮合下,暗恋第三天就被揭发,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位装束清纯的女性,正在向比自己矮去一截的追求者暗送秋波时,我嘴里的咖啡喷涌而出。
下一次看见他们,已经是在夜店里,白领醉意朦胧地挽着秘书女友的腰,脸一点点埋进颈窝,二人在昏暗的角落如胶似漆,一发不可收拾。我把头撇开了。
之后的事情,我没再了解,又或许是知道的。这位单纯无害的白领,此后像变了一个人,木讷且散漫了许多,他常常在工作时出神,心不在焉,手在键盘上敲着便停下,只有当见到朝思暮想的风骚情人时,才会目光发亮。
这并不怪他,那位年轻的秘书小姐,的确风姿窈窕。我想光凭这一点,就有许多男人为她遐想。
四个月后,白领带着他已有身孕的女友,在举酒碰杯中举行婚礼。
故事看起来在向幸福的方向发展,直到噩梦般的妊娠中期到来,白领的女人像每一个准母亲般狂吃猛长,终而破了他最初的美人梦,我想待年轻的白领明白过来时,名作“家庭”的巨石,就已经压在他下一笔账上。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或许白领当初对秘书小姐的感情,就和观众对台上的舞女一样。
可怕的是,我熟悉的很多人,都陷入了这样的怪圈。
——我熟悉——的。
我抬起头,从惶恐中睁眼。
近半个小时没开口了——酒吧里不存在安宁。
我的脖颈发痒,像有什么爬动。那是陌生的,令人警觉的体温。
“这位客人,怎么是一个人呢?”
……
很多时候,人将自己扮演成某种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初衷。
伪装、叛逆、沉浸——偏好。有时只有改变,才会得到更多——甚至泛滥。
“我们这里的威士忌,可谓是杯杯精酿……先生为什么不叫了呢……?”
这样幽然迷魅的女声,足以让人神魂颠倒。我立即明白了什么,很快镇定下来,怀着一种打趣的心态静坐不动,直到感觉脖颈被勾住,一般重量袭来,我全身的神经紧绷。
“不能不出声哦,这位客人。”
坐到我腿上的女性,与我面面相觑了几秒。
“那。”我淡然自若地开口。本想顺着她的话再叫一轮,同时让她察觉目标错误,却更大的冲击堵住喉咙。
——熟悉的妆容。我从座位上腾起,心乱到手无足措。
陪酒的舞女会在深夜值班,客源量稀少的时段也不例外。平时受人们青睐的女号,此刻便有了空闲。这样想来——我在酒吧里单独碰到艾丽维,也不算一件奇事。
因为自舞台留下的深刻印象,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却是在防不胜防的距离里。
几秒后,二人同时回过神来,舞女哗地站起身,伴阵惊喊。她手忙脚乱地后退几步,没等我说什么,便连连鞠躬,语无伦次的模样很快打破了我对她的印象。我在恍惚中隐约意识到,无论舞台上的艾丽维多么高贵,她也是酒吧里人人共享的廉价品。
“这位女士非常抱歉!刚刚我没看清……希望您不要顾忌……!”
“好了,没事。”我打断她的行礼。“是有很多人错认我。
……但,我确实不是男人,你记住就行。”
“好,好的……”艾丽维忧心忡忡地捂住胸口,她低着头,竟没再看我一眼,转身便离开,留下一串急促的高跟鞋踏地声,最后一刻,我只看见她扬起的红色舞裙,飘散的发尾一闪而过。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一种剥离,这令人莫名其妙,但我站了起来。
再次用目光追寻她时,她已经从视线消失。以至于让我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直到我看见桌台上多出的——一枚戒指,是钻戒。被精致的圆环镶嵌着,在灯光下折射,很美。
我笑了声。
这公主和水晶鞋的桥段是什么。
“谦叔。”
“嗯?”司机用后视镜看我。
“我今天碰到个事。”
“是什么,竺总。”
“你说的酒吧里那个舞女……”我撑着头,顿了顿。“把我认成男人了。”
司机似乎听出什么,轻笑了一声。
“我倒没什么,她被吓得不轻。”我也笑。
“竺总觉得忌讳吗?”
“不。”我否决,果然地竟让我自己狐疑。我沉默了很久,向椅背靠去: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性。”
是的。
艾丽维的美,就深藏在我的某段记忆里。
她是珍贵的。
……
“蓓蓓。”
“……”
“蓓蓓!”
我睁开眼来,脑袋埋在枕头里,有什么东西钻进胳肢窝,我踢着腿咯咯地笑,甚至不敢举起手来投降。直到我被抱起来,托在手臂上,头发乱蓬蓬的——昨晚扎了麻花辫。
“懒丫头,该起床啦。”我的身体被掂了掂。“今天是我们蓓蓓的六岁生日,我们到城外去玩,怎么样?”
——我的母辈很年轻,她亦是个温柔漂亮的女人。
从前听周围的大人说,在生我之前,她是这一带有名的佳丽,身材和容貌压倒一大片女户——这在我很小时便有了领悟。
母亲很美,是任何人看了都难以移目的美,她的腰肢柔软,举止委婉,常穿白色的纱裙,最令我震撼的是她的双目,母亲的眼睛,如同漆黑夜空里澄澈的星亮。我是她生养的,姓也是她的,可惜的是,我长得一点也不像她。
那时我眼中的世界,都是母亲给我的。
她常骑车带我到城外——那是与钢筋水泥截然不同的郊区。途中会穿过空白的荒地,我紧紧地抓住屁股底下的胶椅,风呼啦啦吹起身上的裙子,荒漠般的空地上渐渐有了草,有稀稀落落的野花,一棵歪脖子树从身旁掠过,我眯起眼。
我们爬上鼓包般的绿山,躺在柔软的草地里——很香,木叶味的清香,曾经有小虫爬到我的身上,钻进脖子里,我竟不觉得害怕,痒得笑个不停,手臂提起来,软软地耷下,“扑”一下倒在草地上。我伸直胳膊,像只阳光底下的小猫,浑身滚满了草屑。
有什么停在我的鼻尖。
是白蝶。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满天的星空,映入我的眼潭。
我的呼吸很慢,翻过身去,把头埋进那个温软的怀里。
“……妈妈…”
……
“竺总,到家了。”
“……”
“竺总。”
“嘶……”我把手从眼睛上移开,掌心湿了一大片,往下淌水,一点点滴在裤腿上,视线是模糊的光晕。
依旧是浑浊的空气,夜晚的灯光和人流,意识是恍惚的,一步踏入成人的世界,远处的车按了按喇叭。我身着西装,金表在腕上一步步走着。天黑着,天要亮了。
“回去了,竺总。”
“好。”我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又抬起头。
“对了,谦叔。”
“嗯?”
“晚上带我回蓝狐一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