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日,安静的夜晚吐着大口大口的热气,几条残弱的光线,被风赶上了篱笆上。被照亮的攀篱牵牛花,像眨着眼的星星,好像在窥探着黑暗中的一事一物。
母亲的腹部不停伸缩,使我穿越在弯曲而狭窄的产道中,头旋转几次后,我的身体不断向外挤出,直到一阵桂花香扑鼻而来,我终于出生了。一瞬间,母亲的唇像蚯蚓一般,在我的身上来回蠕动,把我吻了个遍,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仿佛在鼓舞我站起来。我努力抬起折在地面的双脚,眼看着要站起来了,一阵剧烈抽搐过后,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整个地阵阵麻木,无法动弹。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母亲用力地推动着我的身体,那逐渐震耳欲聋的大喘气,使我加快油门,终于站了起来。
世界一片黑暗,除了几朵紫色的牵牛花,我什么也看不见。一阵巨响过后,屋里亮起了灯,灯光跑出来,路的中央把它们截下了。老黄光着膀子,下身穿着一条深绿色裤衩,照着手电跑了过来。照过来的光,依然没能照亮眼前的世界,我依然看不清我的母亲,黑暗把母亲给吞噬了。这时,老黄跑进来了,牛栅栏终于被照亮了。我看到我的母亲倒在血泊里,一直没有反应。我的心头阵阵滚烫,直至眼泪狠狠地滚出了眼眶。老黄走过来,揉梳着我的发毛,他的手艺很娴熟,却十分的沉重,使我不得不反抗,这反抗仿佛在反抗某种东西。老黄叹了一口气,久久才用安慰孩子一般的口吻说:以后咱爷俩就相依为命了。这句话当时对我来说是点灯儿点水,后来我才知道它预示了我一生的命运。我的眼神迷离、身心垂疲,它们迅速带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里,那是梦境,一个复杂而喧闹的梦。
醒来之后,我却想不起我梦到了什么,我感到浑身酸痛,却还是能利索的走上几步路。我把头抬起来,没看到我的母亲,一阵风吹来了一股刺鼻的香草味,我实在太饿,忍不住衔起一片叶子,细细地嚼了起来,那是一股与我的味蕾有所冲突的味道,味腥苦涩。
黄昏逼近,老黄才推开了家门,那疲惫的身心在夕阳下,被整个黄昏压得十分沉重。他正在朝我走来,步子有些颠簸,我站起来,眺望那扇开了的门,却依然望不见我的母亲。老黄来到了我的身旁,我没有理他,而是失望地垂下头去,他来回抚摸着我的发毛,手艺依然娴熟并沉重,我的身心瘫软,整个趴在了地上。
老黄拿出了母亲的照片,那是在散发着浓厚的泥土气息的背景下,照片一是一头正直青春年华的黄牛,两只弯弯的大角十分耀眼,多像叱咤战场上的勇士!照片二是一头沧桑的母牛,眼睛忽闪忽闪的非常明亮,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士。照片三是在田间干了十几年活的一头老黄牛,长着一身金黄的毛,像一匹黄缎子。
我猛然站起身来,用两只豆大的犄角去触碰照片上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不理会我,我几乎要哭出来了。老黄立刻把照片收了起来,我才停止了动作,然后趴在地面上睡着了。
夜深人静是到处做梦的好时期。我来到了草原上,看见母亲低着头啃草,那一排排整齐的牙齿宛如巨大的齿轮,一瞬间,草原上的草啃了又长,长了又啃。那一起一落的肚子瞬间变成了鼓起的大肚腩,我知道,那里面装着我的兄弟。我一激动,张开口呼唤我的母亲,她一抬起头,我的梦就停止了。
我的身心有些冰凉,大概是没有喝到母奶的缘故,我衔起一片叶子,还是艰难地咽了下去。一片漆黑的大地,天上几颗零散的星星闪着眼睛。直到一阵鸡鸣划开天际,山脚下爬上了一丝炎黄赤红的光芒,我终于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去找母亲。念头一闪,我的身心像是打了鸡血,“嘣”地一声,身体凿开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洞口。当我纵身跃出了院子时,身后几朵睡眼惺忪的牵牛花慵懒地眨着眼睛。
路上一片漆黑,竟无所畏惧。我的眼里火光三丈,仿佛从山脚升起的那片光芒在我的眼睛里盘旋,延伸,迸发,直至照亮了脚下的路。
穿过一条悠悠长长的古巷,旁边有条河,我低头一看,河里有一片绿油油的倒影,那是一片大草原,它与梦中的草原如此契合。我加快脚步跑向对岸,映入眼帘的草原真大啊!它装满了晨露野风、新草鲜泥、还有蠢蠢欲动的冷清寂寞,我看不到我的母亲,甚至连一头牛的影、一声鸟鸣也没有,我失望地走开了。大地渐渐的披上了一件灰白色的薄衣裳,我隐隐约约能看到几百里外正有一头黄牛缓缓站起身来,我跑了许久,终于抵达了目的地,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是一座型如骆驼的山峰,上面长满了正在怒放的黄色杜鹃花。
太阳出来了,大地褪去了一身灰白色的薄衣裳,眼前的世界逐渐明朗起来了。一片拥挤的芦苇丛里蠢蠢欲动,伴随着羽翅扑打的声音,一只燕妈妈带着一群小燕子,从芦苇丛往天空的方向飞去了,扑闪扑闪的身影尾随着丝丝缕缕的阳光。
我看了许久,才肯把头垂下去,眼泪早已驻扎在了眼眶,“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我的身体像一个滴油未沾的发动机,几乎报废。在我快倒下去的时候,一片茂密的竹林旁站着一头黄色的母牛。当时它只不过恰巧用了慈母般的眼神看向我,我的身体忽而充满了力量,溜烟似地跑了过去,嘴里喊着一声声母亲,我害怕下一秒自己会跌倒在地,不再醒来,于是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她大概被我的反应吓到了,没有理睬我,继续低下头啃草了。我的声音越来越嘶哑,终于喊不出声来。直到我停在了它的身旁,她又用慈母一般的眼神看着我,我又忍不住喊出一声母亲。
也许是因为我的眼里打转着泪水,她懂我,迟疑片刻之后,才唤了我一声好孩子。她用大卷舌往我身上舔,使我的发毛在阳光下变得光鲜亮丽,接着以一名母亲的身份给我展露了饱满的乳头,我一见状,即刻张大嘴要把它抢过来,一股鲜奶热流暖住了心房,使得我的苍白脸色渐渐消失,世界真是一片蓬勃生机。
我终于相信她是我的母亲,因为她的母乳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恶心,我终于不用去啃那难嚼的绿草。我的筋骨甚是锈盾,喝足过后,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穿山越岭,等天渐黑了之后,我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母亲的身旁。我看到,一头小牛趴在母亲的身旁,母亲十分温柔地给它梳毛喂奶。那头小牛长得与我八分相似,头上长着像小撅子一样的犄角,毛茸茸的耳朵灵活地摆动,它的眼睛一点也不湿润,显得十分好看。最与我不同的是,它看向我的时候,一副很威风的样子。
直到母亲唤了我一声好孩子,我才拼命地跑起来,像一名探路人,极力向母亲的身旁靠近。那头小牛像发了疯似的,用它那小撅子一般的犄角狠狠把我推开,直至把我推得远远的。它又跑回去尽兴地喝起了奶,尾巴翘得高高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却没有一丝眼泪。它喝奶时还不忘提防着我,只要我往前跨一步,它便要哭天喊地,母亲又是动用嘴皮子对它哄一哄,又是用那充满温度的大卷舌对它抚一抚。
我不知所措,直到母亲说了声:“孩子别怕,快过来吧。”话语落下,我竟无所畏惧,撒腿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对小牛说:“兄弟要和谐相处。”我的心房再次涌过一股热流。小牛腾了位,让我与它一同共享母乳。
我喝奶喝得尽兴,母亲的身体却一点也不安分,我抬头一看,一名长着一副八尺身段、浓眉大耳的壮汉正在用力拉扯着绳子,我看到母亲被绳头拴稳的鼻孔,正流出了红黑色的液体,母亲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幕画面快速在脑海中滑动起来,我的心隐隐作疼起来,我拼尽全力往壮汉撞去了,他身上散发的血腥味使我感到害怕与恶心,我猜他一定是位有经验的屠夫。我还没来得及把他撞倒,他已经把我按倒在地,使得我的鼻嘴朝天,一副苦命相一展无余。大概阅牛无数,他懂我,于是松开手,不再理会我。
他牵着母亲离我而去了,身后跟着那头小黄牛,被抛弃的我拼命向前跑去,那名壮汉见状,捡起大石头扔准了我,石头重重地打在我的前腿,使我跪倒在地。我极力呼喊着母亲,直到她回头望向我,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母亲,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怎么狠心把我扔下?”母亲眼里打转着泪水,哆嗦着抽泣的喉音说:“孩子,快去找你的亲身母亲。”话语落下,我的身心瘫软在地如一摊烂泥,母亲时不时回过头来,她眼里闪着泪水,等我还未来得及再喊一声母亲时,天彻底黑了起来,我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的气息越来越浓,直至把我吞进了梦里。我再次找到了母亲,她依然用慈祥的眼神看着我,当我喊一声母亲,她露出了阳光一般的笑容,对我来说,她的笑齿如零散于橘子山头的微漾阳波的清泉。
突然,有一双宽厚而充满了温度的手,正来回抚摸着我的身体,我睁开眼,月光打在草原上,使得草原变成了斑斑点点的月光池。老黄站在我身旁,依然穿着一条深绿色的裤衩,他不时用手抚摸着我的脑袋,用母亲一般的口吻跟我说:“牛孙儿,快跟爷爷回家。” 话语落下,我身体一倾,前腿一蹬,整个快速站了起来,跟着老黄回家了。没等老黄跟上,我来到竹篱旁,看到之前凿开的椭圆洞口已经用木头补上了,旁边有一个耗子形状的洞口,我纵身一跃,穿进了院子。一路上,我狂奔向牛栅栏,嘴里喊着一声声母亲。可是,除了我的回音,我什么也听不见。最终,我的母亲没有出现。
老黄跑过来,见我眼中带泪、身体带血,又用那双宽厚的手掌梳揉起我的发毛,这一次,他的力气轻盈,一点也不沉重。我趴在地上,眼神垂惫,我无力理会这个世界 ,意识几乎昏了过去。老黄点起一根烟,我微微斜开的眼,看到他拿烟的手指有好几个瞬间颤抖起来,接着他微微张开了嘴,开始讲起了故事。
方圆百里的黄城小镇有著名的屠牛场,也有买牛的好地方,那里的牛骨硬力大,一口气能耕下半亩地,是干活的好苗儿。天不作好,由于牛瘟,人们不食牛肉,喜兔肉。远方亲戚把牛场改造成兔子场,把牛场里的牛全部往外赶,廉价卖给了几个尖嘴薄舌的矮个子粗汉。家里世世代代以养牛耕田为生,传到父母一代的时候,家里的牛命运多舛,正直壮年,不是伤了就是死了,老黄专门挑这个时候,到黄城小镇上去买牛。一群牛正被几个硬汉赶着,缩着脑袋像极了被赶往刑场的囚犯,在牛群里,一头瘦瘦弱弱的小牛引发了老黄的注意。一路上,这头小牛一直试图逃离大部队,好几次都被硬汉用粗鞭硬棒打了回去,原以为那头小牛就此善罢甘休了,没想到趁着几名硬汉走眼的时候,成功跳上了长满牵牛花的草丛里。几名硬汉没辙,不理会它,继续向前赶路了。
老黄和招宝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几名硬汉走后,牛的血腥味远了,奶香味愈浓了,小牛循着这味,最终在老黄的身旁停了下来。老黄给他取了名,名招宝,还用宽厚的手娴熟地来回给他按摩。天黑了,老黄带着招宝回到了家。
老黄上没爹娘,下没儿女,一个月前,老伴也去世了。老黄以土为伴、旁地为生。冬走春来,田地到了翻耕播种的好时期。家里没牛,老黄看着招宝,多么稚嫩的的牛宝宝呀!唤它耕田犁地,使不得使不得,思来想去,老黄把招宝带到地里,给招宝喂草,然后自己翻田种地去了。招宝年纪甚小,把老黄用锄头翻过的地踩得面目全非,气得老黄打不得骂不得。老黄给招宝套上了牛绳,绳尾接上犁耙,还未来得及唤一声,招宝已经连绳带耙往前走了。邻居见了,夸一声,这才是干活的好苗儿啊!老黄呲牙咧嘴,不说话。
故事讲到这里,我便昏昏噩噩地睡着了。半夜卷起了一场狂风暴雨,伴随一声声尖锐的打雷声,使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我想起老黄讲的故事,才知道母亲的名字叫做招宝。雨愈下愈大,一想到我的母亲,我便想往雨中淌,顶雷穿雨去黄城小镇寻我的母亲。母亲一定是去找外祖母了,我想。
天快亮了,雨渐渐变小了。趁着老黄还在熟睡中,我冲出了院子,往黄城小镇走去了,老黄留给我的只有“黄城小镇”这四个字讯息,却没有告诉我要往哪里走。我的意识告诉我,一直往前走便是黄城小镇,直到天亮时,长着肥头大耳的水牛正在路边啃草,他告诉我:“你没有走错,再往西走,一直走几公里,就是黄城小镇了。”我感到十分开心,因为要见到我的母亲了。
一走进黄城小镇,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便扑鼻而来。我继续往前走,看见几名硬汉赶着几头牛往前走着,一会儿的功夫,他们走进了一个大大的屠牛场里,好奇心萌发,我忍不住跟了上去,屠牛场的味道让我感到十分恶心,我转过身,打算继续往西走。几名硬汉走过来,迅速把我围了起来,他们身上的味道比屠牛场的味道更加恶心,我纵身一跃,眼看着准备冲出重围,我为临阵跳脱提前感到暗喜。然而,一根木棒硬生生把我打在了地上,接着,我的身体被绳子捆得牢牢的,除了呼吸与厌恶,我什么也做不了。
屠牛场里很黑,只有通道口里有几条残缺的光线给予照明,里面气大味浓,使我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一眼望去,屠牛场大多是一排排整齐的栅栏,栅栏里的牛看见了我,都伸长脖子细着眼看向我,他们眼里闪着浑浊的泪光。我知道,那是恐惧,是思念,是绝望。
我被关进了一件小小的栅栏里,眼里也闪着浑浊的泪光。
夜幕降临时,整个世界十分昏暗,只有偶尔才能看到几盏要灭不灭的油灯光,被风一吹,就全都灭了。牢门微微打开,一阵微弱的光才照了进来,像是被押着的垂着头的犯人。我思绪异常泛滥,十分想念母亲,甚至有点想念老黄。眼前的世界是一个黑暗的牢笼,我看不到那片像星星一样的牵牛花。
几名硬汉打开屠牛场里的门,我看见他们拖着一头牛出去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屠牛场的院子里便响起了撕心裂肺的声音,血腥味越来越浓了。天亮了,另一头牛被拉进来,一眨眼的功夫,她替补了栅栏里空出来的位置,大家都歪着脖子细看这位新来的伙伴,大概是因为她身上的气味新鲜好闻。
那是一头四尺身段的母牛,眼角里的泪水像两条缠人的水蛭,她身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伤痕,伤痕中带血,乍一看,凝固未干的血像一条条垂着脑袋的红蛆,当她趴在地上时,神态形体像极了我的母亲,她紧闭着眼,还是遮不住由内而外的亲切感。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沉重,直至传入了我的耳中,这一刻,我终于肯定了她就是我的母亲,当她张开眼看着我时,我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冲出了所在的栅栏。
我往母亲所在的栅栏走去了,嘴里小声地喊着一声声母亲,许久,她才用探视陌生人一般的眼神捕捉到了我的存在,她终于开口应和我了,声音像蝇腿一样细小:“孩子,快回去。”我不理会她,用尽力气撞向那扇铁一般坚固的木门,我感觉头顶一阵昏眩,接着涌上了一股五马分尸的痛楚。一瞬间,我的身上也布满了斑斑点点的红蛆,我的犄角一阵阵撕裂,我没多想,又往门上拼命撞去。这一次,我的身体终于刹不住车了,门被打开了,我沉重地扑倒在了地上。我的脑袋一阵阵晕眩,我往上一摸,头顶上的右角如臼齿脱落下来,掉在了地上。母亲看着我,眼里闪过泪光,她艰难地拖着步子,走过来不停抚摸着我,用那一口稍大声的心疼语气说:“孩子别怕,母亲在呢。”我不敢点点头,生怕一用力,剩下的半边特角又如臼一般脱落。没有了犄角,我就变成了非牛非马,母亲如何认得我?
牢门再次打开了,两名国字方脸粗胳膊的硬汉走了进来,他们走起路来,四四方方的大脚板像大石头,蹭得地板硬生生地响,他们在母亲的身旁停了下来,我暗自庆幸他们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突然,他们一人按住母亲的身体,一人解开栓牢的绳索,一眨眼的功夫,母亲像在空中张牙舞爪的螃蟹,被他们拖了出去。我清楚地感受到,那股血腥味愈有些浓了。
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我才拼命地跑了出去,当门要关上的那一刻,我像是用力掷在墙上的皮球反弹似地冲了出去,他们睁大眼看着我,硬是愣了许久。我极力倚着母亲,生怕母亲离我而去,母亲用力把我推开,对我大声呵斥:“快跑,不要靠近我。”我的犄角狠狠地疼了起来,我把身子凑了上去,用厚重的发毛给母亲按摩,然而,母亲又把我推开,我哭着说:“我要跟母亲在一起,永远也不要离开您。”
母亲的嘴巴作出一副要开口说话的模样了,突然,一名硬汉把母亲按倒在地,母亲身上的伤痕又磨出了血,我用尽力气冲了过去,却被几个硬汉拿着粗绳硬棒打得跪在了地上。母亲见状,像脱缰的野马冲了过来,还是被那名硬汉恶狠狠地踹倒在了地上,贴在母亲肚皮上一起一落的呼吸变得微弱了,我的心头翻滚着阵阵炙热的东西,让我感到心疼。
他们拖着母亲往一个地方走去了,那个地方放满了刀具,墙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我的心隐隐作痛,嘴里喊着一声声母亲,母亲放声大哭起来,我的身体像用力掷在铁墙上反弹的皮球,冲向了母亲。我使出浑身解数,用尽力气撞向了那名拖着母亲的硬汉,把他的脑袋撞得东倒西歪,歪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旁边拿刀的两名硬汉缩着脑袋,忍不住向后缩了几步。我跪在地上,用小卷舌轻轻地舔着母亲身上的伤口,母亲的大喘气越来越沉重,在我耳旁停了下来,母亲用那一口温柔的语气说:“孩子,答应我,记得找机会逃出去,离开这里。”我嘟着嘴巴看着母亲,身体贴紧母亲,生怕下一秒,自己又成为一个没有娘的孩子。
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一声巨响,世界变成了黑色,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母亲那熟悉的大喘气和身上的温度占据了我的意识,接着,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我睁开眼睛,我和母亲回到了栅栏,母亲用那沉重的大卷舌正给我梳理发毛,她看到我醒了之后,迟顿了一会儿,才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孩子,我并不是你的母亲。”话语落下,她的眼里又爬上了像水蛭一般的眼泪,接着说:“我是一位刚刚生产的母亲,我与我的孩子分开了,他跟你一般年纪,我很想念他,所以我感谢你把我当成你的母亲,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伤,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我哭着喊:“那我的母亲在哪里呀?”她的语气变得更温柔了,说:“孩子,逃离这里,去找你的母亲,她一定也在找你。”我想说些什么,却没有任何力气再表达出来。
几名硬汉踹开栅栏的门,把我拖了出去,前往的还是那个充满了血腥味的地方,旁边整整齐齐摆着几把刀,刀上还泼着大片新鲜的血液。我被他们按倒在地,腰像折了的筷子,久久直不起来。他们拿刀对着我的头,真像经验丰富的行刑老者。血腥味越来越浓了,我鼻子一酸,便流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我不得不闭上眼,生怕眼泪突然把自己淹没,我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希望临死前让我见母亲一面。
突然,有人踹开了屠牛场的门,我看到一个步履蹒跚的人直径往我的方向跑来,嘴里喊着一声声小宝,那是老黄的声音?念头一闪过,我便睁大眼认真地观察起那人。他的微驼身影在远处如一个行走婴孩,靠近时便在视线里横阔了起来,终于,一张熟悉的面孔摆在了我的面前,这才证明了他就是老黄。老黄立刻呵斥起了那几名硬汉,几名硬汉都是他认得的晚辈,以前有过交集,他们倒也听老黄的话。
老黄终于解开了拴在我身上的绳索,为我梳毛理发一般过后,便牵着我离开了屠牛场。留在身后的,是那股混浊的血腥味。
老黄的身上偶尔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他在我的身旁,像极一位母亲。他要带我离开古城小镇,我一副执意不肯离开的模样,老黄没辙,就近借亲戚打理的一家客栈歇脚了,他前脚过来看看我,后脚不懂忙些什么去了。直到日斜西山的时候,老黄才拖着疲惫的身影朝我走来,背上躺着一捆肥肥大大的鲜牧草,手里捧着从别的母牛身上挤来的鲜牛奶。给我喂食过后,已经是一夜中的二更了,此时,思念悄然涌上心头,我便要动身上路——离开客栈,绕过屠牛场,去天涯海角找到我的母亲。
我纵身一跃,便轻而易举地跳出了低矮的萧蔷,正在探寻天之南地之北的方向时,一双宽厚的手搭在了我的身上,我一转身便认出了老黄。见我眼中带泪,他没说话,而是用那双宽厚的手来回抚摸着我的发毛,力气轻盈,我的身体很舒展,内心却蠢蠢欲动,趁着老黄的动作有所松懈,我身体往前一倾,作出一副随时撒腿跑起来的模样。我的心思没逃过老黄的眼睛,他说:“我的牛孙儿,要去哪里呢?”我站着一动不动,假装不理会他的话。他来回按摩着我的身体,手掌是那么地宽厚,力气却不沉重,我知道,只要我一跑起来,他的手掌才会发力,然后把我捉住。他叹了一口气才说话:“小宝哟,可怜的牛娃呀,你要去找你的母亲吗?”我的耳朵微微摆动起来,撕拉着那个没有愈合的伤口,他发出一阵皱鼻头吸鼻涕的声音,接着说:“我的招宝已经离开人世了,再也回不来了。”话语落下,我的心再次隐隐作痛,眼泪像一条条大水蛭掉了下来。我再也无力跑起来,双腿跪在了粗糙的地板上。
第二天,我随着老黄离开了黄城小镇,回到家中时,我的身心俱疲,趴在地上如一滩烂泥。一群候蝇嗡嗡而来,凌架在我的眼角、喉部、嘴唇上的蝇腿蠢蠢欲动。它们大概在我身上嗅出了一股腐臭的气息,待我眼睛再也睁不开,它们便可饱食一餐。一阵光线试图撬开我垂惫的眼,待它无力地垂下,便也觉得徒劳了。我要见到我的母亲了,我想。老黄走过来,手里拿着母亲的照片,一张张照片在阳光下发着光,微微撬开了我沉重的双眼。老黄吸一口烟,开始讲起了故事。
当年雷雨交加,我停下田间劳作,赶着归家,因我带病的身体碰了雨水,旧病复发,整个人昏在了雨里。那时已是昏黑傍晚,往常的那个时候我定要去桥头牵招宝回家。那天早上,招宝就被我拴在了桥头那片荒废的田里,天黑了,迟迟未见我身影,招宝的心就像这时而下得急的雨,一使力,招宝便挣脱了绳索,往我的方向跑来了。它看到了倒地的我,急得在雨里乱跳,“哞哞”直叫。雨越下越大,一副下得深不见底的迫势,招宝的哞哞声并没有传远。田里涨了水,眼看即将把我淹没,招宝跑回家,召来我老伴,老伴把我抬上牛车,招宝在车前带力,把我拉回了家里,我捡回了一命。说完,老黄便用那双粗糙的手抹起了泪水,我的眼里也闪着泪。他走过来,说:“自从老伴去世之后,招宝是我活下去的希望。”话语落下,他迟钝了片刻,久久又接着说:“小宝,我的乖孙儿,你是招宝生命的延续,可要好好活下去呀!”
第二天来得很快,早晨的天气显得很新爽。老黄拿出新鲜的牧草,上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我忍不住衔起一根牧草,细嚼慢咽了起来。几天后,我才发现自己壮了胳臂长了肉,头上缺了的犄角又重新长出来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年幼无知的小家伙了。
又一个新爽的早晨,老黄没了踪影,我推开院门,直径往桥头的方向走去,桥头边,烈日下,老黄正努力地“耕田犁地”,大片大片的田地,使老黄贫瘠的背显得更驼了,不知何时起,我眼里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老黄见了我,一字粗眉往上扬起,勾起的嘴角挤出了满脸的笑容。他高兴地看向我,老远处,喊着一声声小宝,我翘着尾巴撒腿跑过去,在他身边停了下来。我紧倚在老黄的身边,一身粗发长毛,梳落下老黄一身皱巴巴的黄泥块。老黄为我拴上绳索,绳尾接上犁耙,一声口令而下,我便拖犁带耙往前走去了。烈日下,我的头顶发着光,两只弯弯的大角看着十分耀眼,老远处,旁人见了,赞一声:“多好的牛娃子哟!”等笑呵呵回了别人的话,老黄才反应过来,一亩田地已经耕了二分之一。
正午过后,太阳像熟透的稻谷,一大片金黄金黄的阳光泼洒而下,洒在我身上,使我的发毛闪着金黄色的光。
春去秋来,晴天阴天,我的发毛长成了金黄色,像极了一匹黄缎子。
安静的夜晚里,竹篱笆长满了牵牛花,在灯光的照射下,朵朵牵牛花像极眨着眼的紫色星星。我趴在老黄身旁,一阵反刍过后,尾巴就翘得高高的。老黄拿出了照片,讲述着母亲生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