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一)

山里下雪了,纷纷扬扬的。雪片挺大,杨成并不觉得稀奇,只是山里的雪色不比家乡平原,平原辽阔,一望无边,雪落得一般厚。山里不大一样,步步不同。下雪了,亦不能完全遮了它的颜色。

面前的山被大雪包拢了,风冷飕飕地吹,雪就像扫把一样到处扫。山脊突出之处,承接着雪,凹处没有雪,山就成了夹心馒头,层层点点,像是画作。

项目在一个山谷里,杨成他们要在这里建一座铁路桥,他曾在桥墩上打量过整个山谷。山谷呈梭子状,被群山包裹住了,一条小河在几个山脚蜿蜒,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到哪里去。

杨成记得那条河,还在那里游过泳。

河水很清,清得有点过分。老乡告诉他,这水来自一个山洞,是过滤过的,可以直接喝。

他蹲在岸边,掬了一捧,喝了两口,水真甜,比他喝过的任何水都甜。

天气有点热,他就想下去游个泳。有一座索桥架在不远处,连接两岸。他心想,如果从那上面跳下来,应该很好玩。

索桥摇摇晃晃的,一种新奇的感觉袭击了他,他第一次走在这样的桥上。水在木板的缝隙里流,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水上漂,正逆河而上。水花朵朵,泛着光往下流淌,有一个小水涡在拐弯处形成,有绿叶在那里旋。

他脱了上衣和鞋袜,短裤没敢脱,有人还在岸边走,他怕羞。

他从桥上跳下,感觉一下子被清凉给包裹住了。炎炎夏日,在这样的河里游个泳真是惬意。他喜欢游泳,在大学里也经常游。学校游泳池里的水也很清澈,但是是苦的,漂白剂的味道很浓。一到夏天,水又会被晒得很热,不像是游泳,倒像是泡温泉。

杨成在水里畅快地游着,蛙泳、自由泳、仰泳,样样他都能来。这样游了不知多久,许是累了,他打算游到岸边,上桥穿衣回工地。

桥上突然传来咯咯的笑声,他凫着水往桥上看,见有两个山妹子正在桥上看他,其中一个还拿起他的鞋子作势往水里扔。

她在桥上对着他喊道:“喂,帅锅,勒在这干啥子?”

她说的是当地方言,杨成更加确定她们是山妹子了,不过她们的打扮不能算土,甚至还有点洋气。另外一个女孩子穿了一个牛仔短裤,上身是碎花短袖,头上扎着个丸子头,看起来很清爽。她倒没说话,但对她伙伴的恶作剧也甚有兴致,扶着铁索咯咯地对着杨成笑。

杨成游过来,本欲回两句,但生性腼腆的他竟吐不出一个字来,他害羞了。是的,在这大山里,对着两个活泼的女孩子,他竟然害羞了,这真是一件扫兴的事。他如果懂得一些情调,过来调侃两句,说上那么一两句俏皮话,说不准会有一段艳遇。

但是他没有,而是默默游到岸边,小心地上了桥,等到了桥上,他才发现那两个女孩子已经到河对岸去了,一路走一路笑。等到了桥中,她们已经拐过一个弯,被山体所遮,消失不见了,似乎尚有笑声从她们消失的地方传来。

杨成穿上衣服离开了那条河,那个丸子头女孩子清新的模样就一直印在他的脑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香甜锁在他的口中,他觉得应该是那河水的味道,但仿佛又不是。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时不时地都会到那个桥边蹓跶,看着摇晃的桥发呆。至于要干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大部分时候他都希望桥的那头能出现那个丸子头女孩,但出现了又怎样?他也弄不清楚。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他都有这样的一种感觉,他会很突然地、强烈地想做成某一件事,但做成之后又要做什么?他没有想过,于是他又有点怕做成这件事。

可惜的是,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有出现,像大多数时候一样,他又一次完美地错过了。一路走来,他错过了很多人,高三的时候,他错过了那个喜欢他的女同桌,大学的时候,他错过了中文系的一个叫木兰的女孩子。

他的生命似乎一直弥漫着一个永恒的主题,那就是错过。不过他也习惯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loser,大部分时间都是。

(二)

接近年关,项目早已经停了下来,杨成被留下来做一些收尾工作,所谓的收尾工作其实也挺简单,就是把一些工具归置归置,杨成做这些事得心应手。很多时候,他都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没有办法,谁让他是单身一个呢。

临近中午,雪住了,落得有点厚。工地旁有一条单车道的山路,蜿蜒着向前延伸,雪铺在上面,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杨成对这声音并不陌生,但还是觉得好玩,许是好奇,毕竟他没有见过山雪。

老覃这时从工地的休息室里探出身来,对他喊道:“你不吃中午饭了?”

杨成转过身,双手在嘴前做成喇叭状,回道:“我不吃了,出去转转,你吃罢。”老覃与他的距离其实并不远,他故意喊得很大声,只是觉得好玩。

声音穿过老覃,越过工地,荡出去很远,在山谷里飘浮着,像雾气一样久久不去。他又喊了一声,“啊!”这次声音更大,荡出去更远,惊起了近处的一些山鸟,他不知道是什么,看模样应该是麻雀。麻雀这东西,生命力真是强。

老覃是队上的厨师,本地人,临时招聘的,家离得也不远。过年了,队上不论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都早早回了家,老覃却没有回。他老婆多年前就和他离了婚,理由是什么,老覃不愿意告诉别人,杨成也没有问。

老覃有两个儿子,都跟了他,他老婆净身出户,两个儿子一个叫西早,一个叫人余,名字都挺怪,感觉没啥意义,一打听,才知道一个是老覃的姓,一个是他老婆的姓。这么说来,他老婆应该姓徐。杨成因而又猜测,老覃和他老婆起始感情应该很好,但后来不知怎么就分开了。

山路沿着山脚,偶尔会有一两户人家跳出来,大部分都闭着户,也偶尔有人站在门外,杨成觉得他们应该是想扫雪,但是没有,这里的人不扫雪。他们看到杨成,都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他,好像杨成是个怪人一样。

杨成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竟穿着公司的衣服,心下立时了然。很多时候,他觉得穿工装也不错,至少证明他是有正经工作的人。他突然又忆起,当时碰到丸子头女孩时,自己好像也穿了工装。

这样想着,他又想去那个索桥边了。下雪了,那里肯定别有一番景致。再者说,过年了,也许丸子头女孩回来了也说不准,没准还真能碰上。杨成固执地认为丸子头女孩之所以没再出现,是因为她去了外面打工,其实只要问一下索桥边的人家,便可大概知晓,但是他没有。

(三)

如杨成所想,索桥上覆了厚厚的雪,看上去还真是不错。河水并未结冰,依然哗哗地流。索桥上已有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杨成觉得其中有一组是丸子头女孩的,从朝向上来看,是去河对岸的,这证明她可能回家了。

杨成沿着脚印走了一段,那脚印把他导向了一户人家,那人家正在杀猪,院子里站了几个男人,个个撸袖挽脚。有人在灌肠,有人在洗肝,还有几个坐成一小撮,正轮着吸水烟。

众人见了杨成,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这让杨成觉得打扰了他们,有点不好意思,就低着头,假装不经心地经过。这时,水烟圈中有一个老者向他招招手道:“过来,坐哈。”

杨成笑了笑,连忙摆了摆手,回道:“不了,不了。”说完便转身往回走。

没有人留住他,他的背后一片沉默。

等他回到工地,天色将晚,老覃正在休息室里做晚饭。休息室里有个炉子,炉桌一体,本是取暖用的,老覃图方便,等人都走后,就把厨房里的家伙什儿搬来几件,在里面做起了饭。

休息室里通风不好,油烟气就有些重,杨成打开窗散了散,烟气像是被憋得久了,从窗中拥挤而出,遇到冷风,又不情愿地打着卷儿。杨成竟看得呆了,老覃喊了一声开饭,他才从空无一物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把眼光落在炉桌上。

老覃话不多,喜喝点酒,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做事,从不耍酒疯,酒德甚好。人是老实人,做事也认真,总体上还算是一个好人,杨成实不知他老婆为什么要和他离婚。

几杯酒下肚,杨成就想说两句,“老覃,”他开口问道,“你俩儿子今年回家吗?”

老覃坐在桌子的另一边回道:“不回。”

杨成噢了一声,没再说话。空气中就只剩下两个人吧嗒嘴的声音。

杨成拿起酒瓶,给老覃和自己各倒了一个,然后举起杯子,说了声:“干!”

老覃也举起了杯示意了下后一饮而尽,喝完,嘴里咂吧了几下,就又开始夹菜吃饭。

杨成喝完放下酒杯道:“我打算回家。”

老覃放下碗,有点吃惊地看着杨成,“勒不是不回吗?”他问。

“我现在想回了。”

“回去做啥子?”

“看看我爸。”

“看你老汉儿?”

“对!”杨成重重地说了一声,仿佛要确认一下一样。

“那好,可要当心!雪有点大,估计都封山唠。”

“封山我也能回。”

“啷个回?”

“我走水路,坐轮船。”

老覃没再说什么,而是继续扒拉饭吃,时不时地还喝上两口。

苞谷酒不是谁都能沾的,杨成终于领略到了,他喝得稍微多了些,酒劲一泛上来,他就晕晕乎乎了。他躺在床上,闭着眼,感觉自己在飘,说不清楚怎么个飘法,像是在水上,又像是在星空里。周围一团黑,静得出奇,一种难言的寂寞包裹住了他。

(四)

第二天,杨成醒得很晚,等他起来时,太阳已经起得很高了。他的头还有点晕,隐隐约约还有些疼。昨晚,他应该是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坐在村中的井沿上,吸着旱烟,看到了他,向他招手道:“过来,小。”他走了过去,爷爷从兜里摸出一个钢磞儿,塞给他,对他说,“拿去买糖吧!”他接过钢磞儿,觉得沉甸甸的,一个人欢快地跳开了,爷爷的脸上也现出了深一道浅一道的铜黑色的笑。

老覃起得很早,做好了早餐,在等着杨成,杨成在他的注视下随便扒拉了两口,还未等他吃完,老覃坐在炉子的另一边开口了:“真哈要走?”他问。

杨成碗都没放下,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字。

老覃就没再说什么。

吃完饭,杨成给项目部经理发了条微信,说他要回家。经理似乎有些急了,打了电话过来。

“杨成,你不是不回吗?”他问。

“现在想回了。”杨成答。

“回去干啥?”

杨成顺口而出,“看我爸。”

“你爸?你爸不是死了吗?”

杨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改口道:“我……我是说去看我爷爷。”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那工地怎么办?”

“有老覃看着呢。”

经理没再言语,杨成就把电话挂了。

光棍汉的东西向来不多,杨成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完了。收拾完后,他向老覃告了别,就坐上去县城的皮卡车,冲长途汽车站而去。

如老覃所料,大雪封山了,车开不出去。杨成只有改走水路,从奉节坐船,过三峡,走宜昌回家。这条路,他没有走过,有点新奇和兴奋。

要走奉节,车子就得往回走。车子经过工地时,杨成看到老覃站在休息室门口,把手扬着,在向他招手。他在车上把手举了举,向他示意。老覃没有回应他,继续把手高高扬着,等车子过了工地,他看到老覃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就像他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雕塑一样。

杨成转过头,从大巴的后窗户往后看,看到一个女人从一辆皮卡车上下来,朝着雕塑般的老覃挥了挥手,这时大巴车突然一个急拐,车内有人哇地一下吐了。等杨成把视线从那个晕车的妇女身上挪开,工地早已经不见了。

等车子行驶了一段,他又看到了那么条小河,也看到了那座索桥,桥上的雪已经融化殆尽,阳光打在它的上面,让它显出柔和的色调。他仿佛看到丸子头女孩出现在了那上面,正对着他笑,又仿佛看到一个男人扑通从上面掉了下来,仿佛是他,又仿佛是他爸。他心头一震,感觉有人把他的心脏狠狠地拽了一下,头上立时传来欲裂的疼痛,眩晕感也随即袭来,他一阵恶心,难受得想吐,但始终没有吐出来。

“妈的,”他在心里骂道,“都怪这酒。”骂完,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把工地和索桥一股脑地抛在了后面。等他再次醒来,车子正叫得起劲,努力地往山上爬,司机在前边骂骂咧咧,似乎在诅咒这台让他觉得一点力都没有的车子。

经过一段艰难的爬升,车子终于到了山顶,一座城,一条大江赫然现在了眼前。

司机这时如释重负般喊了一句,“奉节到了。”

(五)

长途车站离码头不远,三两步就到了,杨成下了车就去买了船票,一看时间,船到晚上才开,这么算来,还有大半个下午的时光需要消磨,江中有座小岛,他就想着去那上面看看。

小岛是个风景区,门票上写着它的名字:白帝城。杨成心下一惊,原来这么一个小岛竟如此赫赫有名,他立时想到了李白的诗,又因而想到了刘备的托孤。

托孤堂就建在白帝城中,里面雕塑了“刘备托孤”的事儿。“刘备”身着黄袍,形容枯槁地斜坐在榻上,用手指着站在榻前的“诸葛亮”,斜眼看着跪在旁边的两个小儿。其中一个小儿抬着头,看着“诸葛亮”,杨成心想,他必是“刘禅”无疑了。另一个小儿,比“刘禅”还要小一些,低着头跪着。杨成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觉得他有些凄楚,恍惚之间,他觉得那跪着的人不再是刘备的儿子,而是他自己了。

杨成他爸临死的时候也这样子把他叫到床边,让他对着爷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病怏怏地拉着爷爷的手说:“爹,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爷爷当时什么表情,杨成记不大清了,他当时还小,很多事儿都记不清了,甚至他爸爸怎么死的,他也记不住了,只剩下一些模糊的印象,仿佛是跳河,又像是得病,又或者是跳了河以后得病,或者是得了病以后跳河。总之,他记不住了,但有一点肯定的是,他爸爸的死一定与他的妈妈有关,那个被奶奶称之为蛇蝎的女人在他六岁时跟别的男人跑了。

奶奶也只是哭,三个姑姑也是。屋内的光线很黄,黄得像是整个屋子被黄沙给埋了,他们在黄沙里面活着一样。他不知道这黄色的光来自哪里,仿佛是头上的灯,又仿佛是从外面射进来的,抑或是他爸爸那张垂死的蜡黄的脸。

出了白帝城,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阳光昏黄地照着江面,泛出迷蒙的金色。江面上行船匆匆,临近年关,竟让杨成觉得异样忙碌。

杨成在城中吃了晚饭,取出寄存的包裹,就匆匆地上了船。

他坐的是三等舱,一个厢里有四个铺位,杨成的铺位是其中一个下铺。他进了船,找到自己的位子,把行李往上一放,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船头。这是他第一次坐船走长途,又是三峡,一定有大美的景色在等着他,他可不想错过。

(六)

船头很开阔,一个人也没有,杨成上来的时候,船正在摆头。它就像一个梭子一样,滑过绵软的江面,绕了一个弯,向着夔门而去。江面阔而长,浩渺清冷,嘟嘟的航船声,单调,又有些神秘,在略微起雾的江面上,似乎成了唯一的声响。

这时,天已经黑了,城里和桥上都上了灯,船从桥下过,杨成就仰着脖子往上看。桥面离船很远,一条黑色的直线就这样从头顶缓缓而过,像是要抹掉一些什么一样。

惊奇、兴奋同时又有点失落的情绪冲击着他,让他觉得过了桥之后竟是另一种人生了。他因而忆起了当年苏轼离开眉山前往东京时的情形,据载,苏大诗人走的也是三峡。当年他意气风发,麒麟心志,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立在船头,看着这如画的景色,把一腔胸臆都交给叠翠的山水呢?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有过新生之感呢?

想到这里,杨成闷闷的心情终于有所舒展。江风很冷,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扶着栏杆的手也被冻僵了,但是他依然不愿返回舱内,依然固执地巡览着波澜的江面,任由轮渡把他带到江心,带离繁华的灯火,带到远离人烟,带到山水的深处。他热爱自然,向往自然,觉得唯有在自然之中,方能超然物外,把自己因在世间所形成的郁郁的、令人不安的情愫全部抛之脑后,暂时与这个世界和解了。

等船进了夔门,江面立时窄了不少,两岸群峰戟立,直穿云宵,天空竟只剩一道灰黑。空中飞着几只暮鸟,在山巅盘旋,杨成不知道是什么鸟,仿佛是乌鸦,也或者是鱼鹰。倦鸟归巢,人们总是这么讲,杨成觉得自己也像那些鸟儿一样,倦了、累了,也想趁着夜空还未被黑色占尽时回到自己的家,可是,他的心里又升起一阵酸楚,没有人的家还是家吗?

天更黑了些,两岸只剩下点点灯火,即使是白雪也隐在这一片黑里了。船的前方,船灯所及之外,是黑暗空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杨成觉得冻得有些麻木了,就想回到船舱。他刚转过身,却看到一男一女从船舱里走了出来,女的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衣,过膝的那种,个子不高,有些微胖。男的个子也不高,但是微瘦。

二人瑟缩着脑袋从船舱里矮身出来,那女的走在前面,看到了杨成,顿了一下,随即扯着男人的衣服胆怯怯地来到船头,那男的也看到杨成,用一种杨成看不大明白的神情打量了一下他,这让杨成感到有些难堪,仿佛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一样。他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把船头让给了他们。两个人也不再理他,而是在船头忘情地拥在了一起,杨成突然想到了一幕,“对,铁达尼,妈的,”他在心里想到,“这船该不会要翻了吧!”虽是这样想,终还是为自己的杞人忧天而苦笑了一下,裹了裹衣服,矮身进了船舱。

(七)

船舱里暖了些,但不是暖和的那种,所以还是冷。杨成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床铺,把枕头靠在床头,就把眼睛闭上了,他想休息一会儿。

档板是铁做的,凉得彻骨,杨成只有裹了被子,把他与档板隔开。被子有点潮,味道也不好闻,白得有点发黄的被罩罩了相对较薄的一层被子,裹在身上还是冷。枕头也不厚,躺了一会儿,杨成就觉得被床头栏硌得后脑穴疼。没有办法,他只有把身子侧过,好让自己好受一点。也就是说,那两个人进来的时候,杨成是背对着他们的。

事情还真是巧,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在船头相拥的那一对。他们进来时动静很大,吵到了杨成,他翻过身,看了看他们,见女的正背对着自己收拾,男的则刚好看到了他,脸上转瞬即逝地闪过一丝惊讶。

他凑到杨成身边,笑嘻嘻地说道:“哥们儿,能商量个事不?”

杨成最怕的就是听到这句话,他不是一个很会拒绝的人,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商量就变成了安排。“嗯,”杨成顿了一下,从床铺上坐起,对着他说,“你说。”

男人还是笑嘻嘻,“你能到上铺去吗?”他问。

这时,女人也收拾好了,转过身坐在了船厢的小桌子旁,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男人在做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一样。

杨成本不欲答应,但呆在下铺似乎又侵扰到了他们的二人世界,这样显得自己更加多余。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们。

等杨成躺在了上铺,他困意消了不少。下面的两个人开始肆无忌惮地嬉闹起来,这让杨成感觉有点吵。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也弄不清楚那对男女什么时候消停了,朦朦胧胧间,他只感觉到他们的笑声穿透力极大,穿过他意识的闸门来到他的梦里,笑他,笑他的父亲。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哭声,夹杂着冬夜的清冷,如泣如诉般嘤嘤在耳,嘟嘟的行船声也仿佛隐去,让位给这样一个刺耳的声音了。

(八)

船抖了一下,杨成醒了,后半夜的平静中他终于美美地睡了一觉,要不是船的剧烈的抖动,他几乎不可能从睡梦中醒来。抖动来得有点不寻常,电流般刹那传遍整个船身,像被人横空打了一拳,马达声同时戛然而止,船舱内立时被瞬间的安静占据,某种陌生的可怕的安静。

杨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点发愣。这时,船厢内的喇叭响了,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尊敬的各位旅客,秭归码头到了,有在秭归上岸的旅客请带好你的行李,准备上岸。

舱内开始变得喧闹,叫喊声、趿鞋声、拖箱子声、扯孩子声混作一团。杨成伸头往下铺看了看,发现被子撩开着,床单皱巴巴的。那对男女不知去了哪里。

杨成从铺上下来,坐到窗边,撩起窗布往外看,黎明已经到来,太阳也出来了,水面空阔一片,不像是江倒像是湖。粼粼水波映着霞气,在江中涂出一片璀璨。江岸的山收了势,低了很多,黛青青地在远处逶迤。雪已融化殆尽,零星地散在山的背阴处。江中各色船只,密集了不少,鸣着笛来回航驶。

杨成正看得起劲,汽笛突然响了,船又剧烈地抖晃了一下,随即开始慢慢蠕动。这时,那个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一个人,这有点不正常,杨成刻意地往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人。

他睡眼迷蒙,看上去有点颓废,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仿佛一夜间都从下颌里钻了出来。他见杨成坐在窗边,脸上一惊,这让杨成觉得像是侵犯了他的领地,忙准备起身,没成想,他连忙止住杨成,十分歉意地说道:“你坐,你坐。”

隔夜的口臭气立时冲了过来,让杨成感到一阵眩晕,这时,他才忆起自己尚未洗漱,忙从窗边欠身出来,去卫生间刷了个牙,洗了把脸。

等他回来,他坐过的铺位已被收拾停当。男人正坐在窗子的另一边,呆呆地看着厢门外。窗帘已被他完全拉开,整个窗子装满了碧绿的江水,像是一个水缸。见杨成进来,他稍微欠了一下身,同时看向杨成刚才坐过的地方,那意思仿佛在说,他在等他。这让杨成有点局促,但还是在对面坐了下来,头扭向外侧,鼻子尽量避开对方哈气的路线。

男人咳了一声,从衣服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杨成道:“抽吗?”

“不了,谢谢。”杨成礼貌地回了一句。

男人又把烟放到自己的口中,在身上摸了摸,又仿佛记起了什么,指了指口中的烟问:“那介意吗?”

介意?不会的,工程部的那些老烟枪们当着杨成的面不知道抽过多少回了,休息室里任何时候都是乌烟瘴气的。杨成虽不抽烟,但早已习惯。

杨成摆了摆手,笑了一下说:“我无所谓的,就怕别人介意。”说完,用右手食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

“那还是别抽了。”男人把烟重新装回烟盒,塞进了衣服里。

“对了,你女朋友呢?”从男人回来,杨成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男人苦笑了下道:“走了。”

“走了?”

“是。”男人回了一声,而后把双腿放上床铺,斜靠着档板半躺了下去。杨成这才发现他穿的是旅店里的一次性拖鞋。

“去哪儿了?”杨成问。

“回家了。”对方答。

(九)

女人的离开,让男人显得有点颓废。他漠然地躺在那里,时不时地把手伸进胸前的衣服里,摸了摸,又抽出来,放在鼻下闻一闻,这让杨成怀疑,他是不是烟瘾发作了,看上去也确实很像。

杨成并不习惯打量别人,但是眼前这个男人还是勾起了他的好奇。看上去,他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在三十岁上下,那女的也差不多。按理说二人应该结婚了,但照目前形势上来看,他们恐非夫妻。如若不是,那答案只有一个:他们俩在偷情。

当然,这只是杨成的猜测,事实可能不是这样。即便如此,他还是对面前的男人生出根深蒂固的厌恶来,他也知道,这厌恶来得有点莫可名状,与其说是厌恶他,不如说是厌恶偷情,厌恶偷过情的母亲。

“唉!”对面的男人突然长叹一声。

顺着他的声音,杨成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种混杂着热烈、迷茫,又有点不知所谓的目光。

没等杨成说话,他又张口了:“我看你戴个眼镜,像个知识分子,一定懂不少。”

杨成笑了笑,接受了他的恭维,这倒不是虚荣心在作祟,他只是知道,这个时候,这个男人,应该有很多话要说。

他做好了听的准备。

果不其然,在男人略显唠叨的话语中,他得知了这对男女的情况。

二人是高中同学,上学时就开始谈恋爱了,而且也是在那个时候偷吃了禁果。谈到此处时,男人竟脸色微红,声音放得很低。“青春时的爱情总是很美好,不是吗?”他问了一句。

杨成不知道他所谓的美好指的什么,暗恋?热恋?互递情书?互赠礼物?抑或是初尝禁果。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只是当那段日子被时光的年轮碾过以后,每每回忆起来,总有一股淡淡的幽香留在空气里,他说的美好也许指的就是这个。让杨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对面这个男人竟能把这幽香保持得这么久。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依然保持着热恋时的状态。

二人高考双双落榜,从此无缘大学,开启了他们在重庆打工的生活。女方家死活不同意他们的亲事,至于原因,男人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嫌他家穷。女人想过以死相逼,他也觉得不如一起死球算了。等买了农药,二人终究没有喝下去的勇气。

“它就像现在这样,”男人从包里拿出一瓶水,哐地一下放在了船厢里的小桌上,“我们把它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对着它看,就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想把它看出花来,但谁也没有勇气把它拧开。”谈到此处,他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女人让他打开,他说好,就站起来,把瓶子打开了。他凑过去闻了闻,女人问什么味,他说挺香的。女人让他喝,他答应了,但拿药的手却莫名地抖了起来,仿佛拿着的是一个烫手的铁块一样,他又放下了。

他站在那里,久久不动,像陷入了沉思,但其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他只是感觉到苦闷,一种要窒息了的苦闷,仿佛有个气球在他的体内不断地膨胀,像要炸裂一样。

二人终究没有喝农药,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开始疯狂地云雨起来,是那种要把对方抽干一样的云雨。事毕之后,他们疲软地躺在地上,竟然忘记了喝药这回事,仿佛喝药只是一个借口,只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疯狂地云雨一样。

“我们应该不是真爱,是吧?”男人拧开了面前的水,喝了一口道,“不然我们怎么就不能为爱而死呢?”

杨成脑子里酝酿了很多词汇,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清了清嗓子,嗯了一声,“那个,怎么说呢?也许是。”他说。

(十)

女人这次回家,将会面临最为严厉的逼婚,如果她不答应她家人给她安排的婚事,她妈妈很可能寻死。“我女朋友是个孝顺的人,她是不会让她妈妈寻死的。”男人这样对杨成讲。

“那你的意思是你俩的事从此就黄了?”杨成问。

男人苦笑了下,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眼睛里似乎有东西一闪一闪的,杨成觉得可能是水光打到了他的眼里。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窗外的水波映着光,光就钻进船舱里,爬到男人的脸上,让他的脸显出白一块黑一块的零乱的杂色。男人又把手伸进了衣服里,摸了摸。

“你是要找烟抽吗?”杨成忍不住地问。

“不是”,男人把手抽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金色的发簪,“这是她的发簪。”

“留给你当信物了?”

他嘿嘿一笑,没有否认,把发簪拿在手中摩挲了良久,才讪讪地问:“你说,按她那个犟脾气,她妈妈逼她的时候,她会不会寻死?”

杨成不清楚他是在询问还是在叙述,坦白讲,即使明知道他在问,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如果她死了,我要不要一起死呢?”他又问了一句。

杨成依然没有回答。

“算了,”男人站了起来,又把手伸进了衣服里。这一次,他真的把烟掏了出来,“烟瘾来了,我得去船头抽一根。”说完他便穿上那双一次性拖鞋离开了。杨成目送着他拐过厢口,噔噔的行步声也拐进厢外,渐行渐弱,直到马达声完全盖过它。

聊了那么久,杨成感觉到船厢里的空气混浊了不少,就想着把窗子打开换换气。窗子一经打开,清冽的江风就把空气一下子给挤了进来,直扑到他的脸上,一股直穿脚底的凉意从鼻尖灌入,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洞穿了,某种貌似很重的东西在凉意漫灌中被带走了。他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大水中的一段浮木,身不由己地浮浮沉沉。

二十年前,当他妈妈和那个叫木生的男人私奔后,他爸爸也是这样,在他家乡的河里浮浮沉沉,活像一块木头。

尖叫声这时不期然地从外面传来,把杨成的思绪给拉了回来。紧接着,船舱里开始吵吵嚷嚷,厢外的廊道里有人陆陆续续地往船头跑。

杨成吃了一惊,心道:莫不是那男的跳河了吧?

等他走到船头,才发现虚惊一场。大家之所以集中到船头,是因为三峡大坝到了,人们争相着看大坝呢。

杨成也刻意地看了看,发现大坝笔直地截在水的边缘,很长,也很雄伟。有人对着它拍照,也有人对着它呼叫,整个船头闹哄哄一片。

杨成的船友也在船头,但他似乎一扫之前的阴郁,变得开朗了不少。杨成看到他和几个男人夹着烟,各自抽着,有说有笑,似乎在聊很开心的事儿,对他们面前的大坝丝毫没有心思。

船过了船闸,没多久就到了宜昌码头,杨成上了岸改乘火车,那男人也上了岸。二人在码头又聊了一会儿,就分开了,杨成本欲跟他要一个联系方式,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对彼此而言,他们都只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从很远的地方奔来,交汇在一起后,又重新分开,向同样远的地方奔去,之后,恐怕再无交集,如是,又何必执着呢?对很多人、很多事,杨成觉得都可以不必执着。

(十一)

黎明到来之前,火车驶入了鲁西南平原。杨成知道,他离家越来越近了。不知何故,他竟然醒得很早,醒来后便再无睡意,百无聊赖的他只有坐在车厢外的折叠凳上,贴着窗子往外看。

窗外的光线依然很暗,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树木、房屋只能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轮廓,在目之所及的地方快速地往后飞驰。平原还是那么辽阔,如一个长长的音符般无休无止,在铅色的夜空下,它深沉、平缓,大海般无声地浮动着。杨成觉得自己就像一粒尘埃,浮在了无边的星河里。这个被他称之为家的地方,竟带给他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

出了火车站,便有班车去到镇上。头班车,上车的人不多,也就那么一两个。司机是个大嗓门,站在车门口大声地喊:“文桥!文桥!有去文桥嘞人没有?”他的家乡话很地道,但鼻音很重,听起来饶有乐趣。

车子到文桥镇时,天已经大亮了。杨成在镇上吃了早餐,就开始往家赶。镇上到他家再无车辆可乘,他只有步行回去,好在路程不远,他正好可以活动活动身体。

路还是原来的路,似乎更窄了些。两旁栽着高高的杨树,全都落了叶,被风吹得呜呜地响。杨树再往外,便是沿路的水沟,沟里水很浅,结了冰,厚厚的一层,在沟底平铺着。芦苇早就枯了,但长得很高,从沟里窜了出来,随风而动。

村子西北角,有一片洼地,一到夏天,就会长出成片的芦苇。芦苇一人多高,密密匝匝的,像堵墙。里面据说发生过很多事儿,总有人看到有成对的男女偷偷地溜进去,又偷偷地溜出来。杨成的妈妈也被人看到溜进去过,和她一起的,不是别人,是那个叫木生的男人。

关于他母亲偷情的事儿在村子里已经传了很久了,他记不大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传的,不知道是在那个夜晚之前,还是在那个夜晚之后。他只知道,那个夜晚之后,他爸爸对他妈妈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开始打她了,是那种要命的打。

回家的路上,要经过那条河。他爸爸打他妈妈没多久,他妈妈就跑了,他爸爸就跳了河。那天杨成正在他爷爷家里,村西头的三妮(男人,按辈分,杨成管他叫叔)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进院就大声地喊:“叔,坏了,俺哥跳河了。”

杨成和爷爷赶到的时候,他爸爸已经被捞了上来,但已然奄奄一息了。杨成清楚地记得,他就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混身湿哒哒的,手脚很不自然地蜷着,活像一个蛴螬。

围着他的有很多人,有些杨成认识,有些他不认识。大家看着他的父亲就像看着一只死狗一样,七嘴八舌,吵吵嚷嚷。从他们的议论中,杨成仿佛看到了他爸爸扑通一声,从桥上掉进河里,在水里像块木头一样浮浮沉沉。

他爸爸被送回家,没过当晚就死了。他死的时候很难看,脸蜡黄蜡黄的,肚子胀得像皮球。

杨成不清楚他爸是怎么想的,现在想想,为了一个与别人私奔的女人而死,也觉不出有什么意义来。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以一种毫无预兆的方式发生了,他爸爸死命打他妈妈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女人对他而言,早已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呢。

(十二)

杨成没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爷爷家,爷爷家在他家的前面,与他家是前后院。

院门开着,杨成一进门就看到了爷爷和奶奶正在院子里劈柴,厨房往外冒着烟,有香味从里面传出,炖肉的香味。

杨成在门口叫了声:“爷,奶。”

两位老人看到他,竟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厨房里转出一个人来,是隔壁的族婶,杨成管她叫二婶。二婶穿着厚厚的围裙,拿着肉叉,看样子是帮忙炖肉的。

“咦,小,你不是不回来了吗?咋又回来了?”二婶把肉叉放在厨房门口,问了一句,就朝他奔来。

爷爷也过来了,奶奶则待在原地,把脸背了过去。等杨成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正偷偷地抹眼泪。

二婶一把把杨成的包抢在了手里,又是问东又是问西,搞得杨成的爷爷奶奶根本就插不上嘴。她把杨成拉到厨房,从锅里叉起一块肉来,递到杨成的嘴边说:“小,你闻闻,香不香?”

杨成一闻,确实很香。

“给,”她把肉放在碗里,递给杨成道,“拿去啃吧!”

杨成就端起碗,拿到一边去啃了。奶奶端了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吃。爷爷拿着木锯,在院子里对二婶说:“他婶儿,待会儿把他叔和他兄弟都喊过来,咱爷几个喝两盅。”

二婶在厨房里高声地答应了。

到了中午,二叔和他儿子过来了,还带了酒。二叔个儿不高,话也不多,用二婶的话说,叫三脚踹不出个屁来。

他儿子叫振子,人长得挺高,十八九岁,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混社会了。人挺活泛,嘴巴很能说,一口一个成哥,把杨成喊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酒桌上的气氛自然是被振子带起来了,杨成拗不过,就多喝了几杯。他不胜酒力,慢慢的头就有些晕,胃里起了劲,一阵阵地抽搐,也就是说,他想吐。

“哥,你没事儿吧!”振子见杨成有些异样,在一旁问他道。

杨成摆了摆手,站起来,去了厕所。

厕所在堂屋的右侧,围墙不高,杨成站在里面,刚好可以看到他家。家里的堂屋还是老样子,跟三年前没啥大变化,只是在周边房屋的映衬下,它显得更矮了。这是他爷爷给他爸爸盖得用来结婚的房子,当时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这些年逐渐没落了,感觉像个老人一样,身子缩了整整一圈。

三年了,自从杨成大学毕了业,他就没有回过家。年年都说忙,其实他心里明白,这只是一个借口,他只是想躲避这间屋子,不想触及它。

此刻,它就立在那里,斜楞着窗户看着他,仿佛从掩着的门里发出声音对他说:“你回来了?”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他爷爷也是这样站在这里,听到了它的喘息。

对杨成来说,那是他终生难忘的一夜,也是他倍感耻辱的一夜。

那天夜里更早时候,他爸爸和爷爷要外出打工,一家人送走两个人后,他妈妈就让他来奶奶家玩会儿,当时,他并不知道他妈妈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觉得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在奶奶家玩了没多久,爷爷就回来了。

奶奶问爷爷怎么回事?爷爷说爸爸忘了带身份证,要回来拿。说完,爷爷就去了厕所,再回来时,他神情显得异样慌张,对奶奶说,他仿佛听到了爸爸的呼救声。

等到三人来到后院,杨成才发现他家屋子里亮着灯,光有点亮,似乎很刺眼。

爷爷推门而入,杨成立时感到一片白,雪片一样的那种白,在这片白光里,他感觉到他妈妈消融了,跟她一起消融的,还有那个木生。两片白光下面,是他那个脖子上系着绳子咔咔呼救的父亲。

这时,奶奶那哭天喊地的叫声响了起来。

(十三)

杨成妈妈偷情一事快速地传遍了整个村子。第二天,木生就离开了村子,去了东北,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风言风语开始在村子里如野草一般蔓延着,杨成虽然年龄小,但也觉出这事儿给他带来的变化,有人开始对着他指指点点,平时几个玩得很好的小孩也疏远了他。

他没了玩伴,过了没多久,他妈妈也跑了。

他妈妈什么时候走的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天他在奶奶家睡醒,妈妈就不见了,从此再也没见过。起始奶奶还瞒着他,说他妈妈只是回了姥姥家,慢慢的,他就知道了,他妈妈跑了,跑去了哪里不知道,但村里人都传她去东北找木生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过几天,他爸爸就跳河了。

仿佛一瞬间,他便没了父母。人生的变故总是猝不及防,像躲在暗处的黑狗,跳出来一下子就把人给吞掉了。

杨成回到酒场时,脑子更晕了。等他坐下,发现面前的杯子已经斟满了酒。振子端起自己的酒杯对着爷爷道:“爷爷,我敬你,敬你把俺成哥培养得这么好!成哥,”他又转向杨成,“咱哥俩一起敬爷爷。”

杨成把目光投向坐在上首的爷爷,发现他也在看着他,眼睛里泛着光,脸上挂着笑容,胡子上挑着酒,皱纹更深了。

杨成端起面前的酒杯,在振子递杯欲碰之前一饮而尽。一口辛辣猛地灌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胃,从下而上捋了上来,他再也忍受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他吐了一次又一次,奶奶站在他的旁边,一边拍他后背一边焦急地问:“小,你咋了?你咋了?”咋了?他也不知道,只是想吐,其实他腹内早已空空,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吐,像是要把这些年吃的东西连本带利地都要吐出来一样。

吐完后,他含糊地对爷爷说了一句:“爷,我想把后院的堂屋翻盖了。”

爷爷呷了一口酒道:“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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