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印•棠棣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戚,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诗•小雅》

  【零】

  已经死去的弟弟,突然又回到家里了。

  洛云棠身上的丧服还未脱下,眼见着梅雨后家中悲痛的氛围再无之前般强烈,他想着怎么也不能眼巴巴瞧着硕大的家就这么垮下去。做为家中的长子,这天天不亮他就戴着斗笠摸出家门,想着去市里买些吃食为卧床的娘养养身子。

  月华露浓,陈旧的木门栅栏被推开,不小心碰着了门外站着的一小团人影。

  “什么人?!”洛云棠吓了一跳,他眼神不太好,初晨的水雾让一切事物都变得细碎而朦胧。然而那小小个头的人影却动了动,抖下一身的露水,摇摇晃晃地走上前来抓住了他的衣角喊:“哥哥。”

  十来岁大的孩子指尖微凉,但是被他揪住的那人身上更凉……洛云棠吓得浑身汗毛倒立,咬着牙说不出话来。他死死地盯着粘在自己自旁,一身华丽衣袍,本该早已睡在黄土之下的弟弟。是啊,是弟弟。还未长开的小脸圆得讨喜,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平日里在向自己要糖吃时总会亮得熠熠生辉,那衣袍,那是娘亲手为他换上的寿服,他怎会认不出!

  千百种念头在洛云棠脑中同时涌现,身旁的孩子衣上并未沾上黄土,却已微湿。不知道他一个人在晨露之中走了多久才摸回到自己家门前,洛云棠哆嗦着伏身蹲下,脑子里混沌不清却“嗡嗡”回响着一个声音:弟弟没有死!

  他被掩埋在地底,恢复神智后被好心人救出,安然无恙地回家来了!

  常人见了已逝下葬的亲人突然又回到家门口还被抱住,该是惊异混乱吓得神志不清才是正常反应。而洛云棠再次见到弟弟后非但没有两眼一翻直挺挺栽倒,反而想了千百种可能来强迫自己接受逝去的弟弟突然回家的事实。也许他在心底正是这样期待着的,弟并还活着,本已阴阳永隔的两人还能重逢,真的是太好了。

  “我们去找娘...…去让她好好看看你。你定是被好人救回来的,是不是?”洛云棠附身抱了孩子就关上门往室内走,声音抖得语无伦次。他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生怕他再被什么人抢走似的。

  “哥哥、哥哥,你放下霄儿吧。”小男孩有点慌乱地捏紧了兄长的袖子,微颤着声音制住被激动情绪冲昏了头的洛云棠,“霄儿不能见娘亲,会把她吓坏的。只有哥哥不怕,哥哥把我偷偷藏起来,行吗?”

  昏暗的院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脚踩在草叶上的沙沙显得格外清晰。小男孩搂着洛云棠的脖子,那双漆黑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的脸,里面满是让人读不懂的哀求。

  “我不能回家,我已经死了,可我想再见哥哥一面。哥哥离开的时候,我在里面哭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走出去,里面好黑...…你走之前我一直在大声叫你,你都没听到么?”

  微风习习,洛云棠突然觉得好不容易热起来的身体又刷的一下变得冰凉了。

  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感,洛云棠木着脸低头一看,贴在他身上的弟弟的胸口,不知何时幻化出一杖颜色灰白的印子。 两人胸膛相贴,那还在发着光的东西竟硬生生地刺痛了他胸前的肌肤。

  而个子小小的弟弟,此刻地正面带苦色地看着他。小孩子是最藏不住情绪的,那一瞬间,还没消化完弟弟刚刚那番令人毛骨悚然言论的话的洛云棠,分明在弟弟的脸上读出了一丝……怜悯。

  我已经死了,可我想再见哥哥一面。

  那,那现在自己怀里抱着的,难道不是弟弟吗?

  死了,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他亲眼瞧着黄土落入墓中、亲眼看着白纸冥钱漫天飞舞,耳边锣声哀鸣,乌鸢悲啼。

  他亲手……为他下葬啊。

【壹】

  洛云棠是长安街洛家长子,年长弟弟洛云霄十一岁。

  他记得在他八岁那年,长安正逢百年不遇的早灾,原本富足的家庭因此落魄,连着他自己也大病了一场,在苦苦挨过三个春秋后,一日清晨醒来,一个粉嫩柔软的小肉团出现在了他枕边,那小家伙生得雪玉可爱,比猫掌大不了多少的小手正牢牢地牵着他的一根手指,睡得正香。

  他昏睡了那么久,终日郁郁寡欢虚弱至极, 愣是没发现娘的肚子什么时候又大了起来。

  天灾之下, 他久病缠身,家道中落,在门里门外都在愁叹着的艰难之际,爹娘竟又为他添了个弟弟。

  洛云棠不喜欢洛云霄,至少没有正常哥哥对亲弟弟那么深的疼爱。

  家中有了年纪更小的孩子,父母总会优先照顾,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也都是通通紧着弟弟。那样艰苦的时期,朝廷的义仓放赈时断时续,年岁小小的洛云棠已经懂得了要承担起照顾家人的重任,但当他身体痊愈后的一天从外面回来,正好撞见母亲怀中抱着洛云霄,将不知哪里存下来的一碗水偷偷喂给他喝的时候,胸中夫子教过的什么纲常伦理、兄友弟恭的话,全部被灭顶的凉意浇得一丝不剩。

  洛云棠一直觉得, 比起他这个白在家吃了两三年闲饭的病秧子,父母一定更疼爱活泼健康的洛云霄多一点。他便成了家里若有若无的存在,甚至他好不容易才恢复身体后,竟连一口水也喝不到,

  明明他才是陪伴爹娘最久的孩子,明明在病倒之前,最聪慧最受爹娘和夫子宠爱的人,是他。

  巨大的失落感一直笼罩了洛云棠数年,直到长到十岁的弟弟一日失足落水早夭后,这份失落感才又开始渐渐被伤感和如释重负般的念头填平,仿佛他心不在焉地做了那么多年的“哥哥”后,等待的就是这么一天。

  洛云霄死了,数年之后的洛云棠,终于又变回了洛府的独生子,可洛云棠做梦也想不到,已经逝去数日的弟弟,竟又披着星辰浓露,重新站在了自己面前。

 

  洛云棠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

  家仆们围在他床前,见他转醒,连忙上前伺侯:“诶呦大少爷,您可算是醒了,早上您突然在院里昏倒,这上下都快急疯了……”

  “真是奇了, 那小道士人不大,可就真能把大少爷唤醒!”

  “是啊是啊,赶紧给他准备点吃食,老管家交待了,可别怠慢了人家。”

  洛云棠脑子还不甚清明、床前几个家仆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他被伺候的人扶起,视线向外飘去,这才瞧见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半大的少年,那少年见他能坐起来了,不禁放松了脸上的神情, ”洛公子。”

  他走近些,洛云棠终于能看清少年的样貌,他身形显得有些单薄,一身红袍上站了些许草屑,看上去有点脏。脸上倒是很干净,五官清秀,皮肤透着类似于常年不见光的白皙。

  听家仆讲,自己是一大清早的被发现倒在自家院里,管家被吓坏了,以为院里进了贼人伤了少爷,连忙将人抬进屋内,自己转身打开大门查看。没想到一开门就在院外草垛里“逮”到了一个身上脏兮兮的小乞丐,当时在草垛里缩成一团,显然是无处可去把墙角当作临时的宿处了。

  但等到几个家仆好不容易将他弄醒,洛云棠这边的情况已经是很不好。这小孩倒很会看人眼色,连说自己可以治疗洛云棠,洛府到城里请大夫要不少时间,管家眉头一皱,死马当活马医,竟就这么把他给招进来了。没成想, 这小乞丐竟真有点本事。看了洛云棠,将颈上挂的一条玉坠子拽出来放在他胸口晃了半晌,没多大工夫,这人就醒了。

  “你们家少爷,怕是吸了瘴气才变得如此。玉石有收敛之性,可散毒安神,现下已无大碍了。”

  瘴气?

  洛云棠终于忆起昏迷之前的种种,久违的寒意又沿着脊椎一路盘旋上来,他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那令他恐惧而又痛心的小小身影,他想问,可始终没能说出口,年迈的管家忧心地走上前来,“少爷?可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大夫再有一会儿就到。您先上床身躺好了歇着,莫要乱动了。”

  说着说着,这位脸上饱经风霜的老人长叹一口气,眼中竟有了泪光,“是老奴不中用,二少爷才走没两天,您可千万不能再有事了。老奴就是死,也要护得您和夫人周全。”

  洛云棠鼻子一酸,终是没忍心说出自己清晨在院内的遭遇。想到之前救自己一命的少年还站在一边,连忙起身将他叫来床前,“敢问这位公子是何许人,可有住处?不嫌弃的话就在寒舍住下吧,洛某幸得公子相助,感激不尽!”

  他边说着,边强撑着笑脸握住了床边少年的手,动作和言语却是真诚得很,然而对方突然被这么热情地握住,显然是被吓懵了,疏璃似的大眼睛惊恐地转了转,最后死死盯住了两人紧紧相握的手,如临大敌 :“我我我我就是个路过的,这位公子您先放开、我爹知道了要骂死我了……"话说了半句,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改口道:"是、是我爹说驱毒之后不能打扰病人休息!您先躺好等大夫来看吧,我就先告辞...…”

  眼见着恩公要遛,报答心切的洛云棠赶紧挽留,“不急不急,关于瘴气的事我还想要请教您,您连名号都还没告诉我呢?”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问的,若他真的是被瘴气迷了心智,那为何清晨与洛云霄肌肤相触的痛感会那般真实?而且这长安街上草木稀疏,更不似荒郊野岭,又哪里来的瘴气呢?

  更何况...…

  被他挽留的少年目光澄澈,慌乱的样子透着孩子般的纯真无辜,他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洛云棠细细打量,这副样子令他感到莫明熟悉,甚至,还有点怀念。

  假如他无处可归,能够留下来的话,就像是他的小阿弟真的回来了一样...…

  “公子,洛公子,请问可否能放开我了?”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便放了你,”

  “……你怎么和拐孩子的似的,那好吧,我叫小鱼,你,看着怎么合适,就请随意吧。”

  “小鱼……?”

  他没说明白是哪个"Yu”,洛云棠脑子里突突突冒出好多个"Yu”来,最终还是下意识地选了最简单清晰的一个,这么念起来……居然莫明有点萌。

  这么决定了人后,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握着人家不放的手, 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名叫小鱼的少年看看他这副纯良的样子,不禁打了个哆嗦,揉着发红的手腕对他退避三舍,那样子简直就像在看一个诱拐犯。

  “诱拐犯”洛云棠不明所以。他支起身子,却在刹那间死死的盯住了离他几仗远的少年的胸口。

  是那枚灰白的印子,它缓慢又小心地绕在少年胸前,像是有生命般地跃动不已。

  纵使洛家大少爷视力再怎么弱,这下也总能看明白少年身上绕着的印子,正是晨间自己在洛云霄身上见到的那杖。

  那不是梦,不是幻觉。

  弟弟真的回来了。

  【贰】

  “小鱼,听家中下人讲你会仙术,洛某有一事相求。"

  自打遭了天灾,洛家的光景已是大不如前,但洛家老爷年轻时声誉极好。洛府又是书香之家,里里外外都谦迅和气,洛家虽落魄了,可昔日受尽恩惠的仆人全都自愿地留了下来,每日精细打点,誓要将府中孤儿寡母照顾妥贴。在这种情况下,洛家大少爷更是发愤苦读,高中进土,一家人的生活总归是好过了不少。

  两日后的洛云棠身体已经恢复,明厅之中,家仆端来好菜置于案上,以招待贵宾的礼术一字排开站在门口,像一队接受检阅的新兵。

  少年拿着筷子的手颤悠悠停在空中半天,愣是没敢落下去。

  自让他住,白吃人家粮,他就知道天底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云棠兄请讲,能帮得上的,我尽力,”

  “嗯嗯,帮不了的也劳你费心。”

  “……”

  少年手里一个没捏住,筷子噼啪掉下桌去,摔在地上。

  洛云棠乐呵呵地又拿来一双,亲自插在他手里,还贴心地把他手指捏拢抓稳,“听你先前讲,我是因中了瘴气之毒才昏倒,可我府中怎么看也不像会中这种东西的地方,而且你会仙术,那你可曾,亲眼见过些常人看不见的事物?

  “比如说,人形的灵体, 或是已逝的亲人  ……”

  “云棠兄的意思是?”样貌请秀的少年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挺直脊背坐好。虽然他并非什么仙人道士,但是听过洛云棠的讲述后,他似乎也想起了之前道听途说的些许传闻,这让他感到了一丝意外。

  洛云棠道:“实不相瞒,我家中小弟几日前才刚下葬,但那日清晨我外出时,却正好在自家院里...…”

  他遗散了家仆,声音也压低了下来:“你说我身负瘴气之毒,可我分明看见,你那胸口,似乎也有同舍弟相似的光印。

  “那光印...…究竟是什么?”

  他目光中带着炽热,少年低下头去,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胸口,良久,他若有所思,“原来你可以看见。”

  “恐怕是为你驱毒时受了扰吧,从刚才起它便一直在我身边转了半天,一转眼却不知哪去了。我还以为,它一直都守在你身上,只是你不知。

  “云棠兄, 若你不能肯定,请先将二少爷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再考虑要不要同你进请楚这光印的由来。”

  硕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少年清朗的嗓音在其中响得格外清晰,贯入洛云棠耳中,让他感到了一丝压迫感。

  洛云棠别无他法,只得娓娓讲起。

 

  洛云棠和洛云霄确为一母所生,但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

  他不明白当初久病初醒后第一眼瞧见的为何会是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可他在睡梦中分明听见,梦境外面的世界有一个人一直在试图叫他,叫了好久。久得有些吵,他听得烦了,于是睁了眼,粉嫩的小团子躺在他枕边,算起来这就是他与洛云霄的初见。

  天之骄子的身份从云端跌落,摔得生疼还滚了满身的灰,而且还处处受这个新生的烦人精压制。他外出,他也要去,弄得一身脏回家后被骂的却是自己;他念书,他也要跟着凑热闹,没识两个字就把夫子赠的墨涂了满脸,还不知差耻地跑到他跟前炫耀。

  最终让洛云棠彻底对这个熊孩子失去耐心是在洛云霄三岁那年的一个晚上。

  那日他坐在夫子屋里温书时,窗外响起了洛云霄奶声奶气的叫唤:“哥、哥,球!”

  正是贪玩年纪的男孩把球一脚踢进了院外的深潭里,居然胆大包天地自行踏入水中欲捡,洛云棠在窗子里看见,命都吓没了半条:“别动!别下去!”

  水边的孩子被这如其来的叫声吓得脚底一滑,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潭边,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格外清晰的“扑通”声。

  夜色渐浓,水潭里黑乎乎的显得深不可测,时逢夏季,水中暗流涌动频繁,水面上漂浮的花瓣被洛云霄的动作荡出去老远。冲出去的洛云棠几乎想都没想就跳了下去,很快他就游到了洛云霄身边。只是他毕竟年纪小,体格又弱,在阴暗的水里拖住了弟弟,却再也无力游回去了。

  他能感到身体沉重,越沉越深,直到潭水没顶。而被他用力举在头顶的洛云霄吓得哇哇大哭,手里还紧紧抱着那颗沾着花瓣的皮球。 

  如果不是夫子听到两人的呼救声赶来,只怕那一夜他们俩都难逃一死。

  洛云棠好不容易养好的身体终于又垮了,他当夜便高烧不退,醒来后,枕边却再没见到洛云霄的身影。

  睁眼之前的洛云棠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如果这次醒来第一眼再看到他,我一定把他打出去,一定。

  如此顽劣,怕是前来讨债的。 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哪怕爹娘在这之后拼命地疼他补偿他,他也不愿再看这个令人糟心的弟弟一眼了。

  再见面时,洛云霄瘦了好多,脸蛋不如之前般圆润,连着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里也失去了光茫。他躲在娘亲身后, 抬眼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在娘的再三催促下才弱弱地站出来,将一支不知哪里摘来的野花递给他,叫了他一声:“哥哥。”

  短短几天,他瘦得都脱了型,不知是不是也病了一场。洛云棠木然地接受了这句久违的称呼,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兄弟两人再没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一直持续到洛云霄外出失足坠河的那天。至此,他们兄弟二人的孽缘,总算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画上了句号。

  娘也因此忧伤过度,终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

  洛云棠终于在春闱考试中如愿地金榜题名,前途光明灿烂,但他却感受不到太多的喜悦。望着风雨飘摇的家,只觉得颓然无力。

  庭前地棠丛中的花开了又败,这是洛云棠人生中最灰暗的十年光阴。

  “其实那件事之后他一直很乖,没有再烦我吵我惹我生气,可我却……五年了,我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会回来找我,应该是被我冷落了这么些年,心里终究不情愿的吧。”

  有些人,只有等到失去后才会知道怀念。有些事, 只有等到曲终人散后,才能说服自己放下。

  少年见他突然沉默,也低头思良了许久,仿佛在消化洛云棠刚刚所言的过往。 

  “云棠兄,”他神色一变,忽而看向青年的双目,很直白地问了一个令洛云棠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今年多大了?”

  洛云棠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后年春方及冠,怎么了吗?”

  “还未及冠,怎么会呢?明明...…”

  少年面露疑惑地喃喃出声,洛云棠还没来得及细问,门外家仆突然闯进厅内,神色惊惧地叫道:“少爷!不好了,前院出事了,您赶紧去瞧瞧——”

  洛云棠疑惑地抬起头,面色瞬间变得惨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沿着跪倒在地的下人身后望去,个子小小的孩童的身影赫然立在门口,墨发白面,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宛如鬼魅。

  【参】

  洛云棠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短短两天之内,眼前院内的情景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他和少年追着“洛云霄”路跑到家门前,昔日总开花总结出小甜果的地棠丛眼下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草本全部枯死了,烂在泥地里,发出腐败的味道和黑气,令人作呕。

  本是草长莺飞的春季,可唯有洛家庭院内两日之间,所有植物都散发着一层模糊的潮气,连木质的门栏也被什么东西腐蚀了似的,开始从石基上脱落。

  洛云棠四下张望,早已寻不见刚才厅外一晃而过的人影。身旁的少年却拉住他的袖子提醒:“捂住口鼻,这里已经开始腐烂生成瘴气,快叫大家把后院清出来,所有人赶紧出去,府中一个人也不要留!"

  说罢,他从脖项间拽出那枚救过洛云棠一命的玉坠,悬在两人之间, 小小红玉坠子开始散出寒光,笼罩住他和洛云棠,驱散开了周国一片黑糊糊的瘴气,护着他们走出前院。

  “刚刚那个是你弟弟?"少年拉着洛云棠往外跑,向郊野处奔去。他跑得极快,路云棠头上已见汗,气喘呼吁地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地点头以示回答。

  那的确是洛云霄,和他那日见到的一模一样。洛云棠虽然说不上称职,但亲哥哥总不会认错弟弟的脸。

  跑了不知多久,两旁道路的样子已变为荒岭。洛云棠脑中生出一阵刺痛感,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这种感觉令他没来由的恐惧,他用了些力气顿住身子,阻止少年再往前:“停下...…不要再往前走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甚至比之前刚醒来时还要苍白,刚松开少年的手就扶额蹲了下去,眉头紧锁。少年看他这副样子,只得停下来扶住他肩膀,“你这是怎么了?那影子往山林里去了,你不追了么?”

  他说罢,突然又换上了一副很轻的语气,伏在络云棠耳边道:“云棠兄...…哥哥。我叫你藏起来我的,你忘了?你忘了我是谁了吗?”

  洛云棠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小鱼?不对...…你、你是谁?”

  “哥哥,你今天,可一定要清请楚楚地瞧好了,霄儿纵然再舍不得你,也不会干涉你今后的选择,只是,”面前的“小鱼”失落地低下头去,洛云棠这才发现出府前还挂在他胸口的红玉坠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拉他出府来到这荒郊野岭的……难道是……

  “只是,我从来不曾怨过你,也没有不甘你冷落我这么多年。哥哥,你怎么会那么想呢?为你献祭,我是甘愿的呀。”

  献祭?什么献祭?洛云棠只觉得浑身血液倒流,令他有了一瞬间的室息感。

  他不经意转了头,却在一刹那就跌入了一片幻境之中。

  “雨儿....我的雨儿啊...…”

  风卷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哭声回荡在林间,黄土坡前,一个神色疯癫的布衣妇女颤巍巍地下跪,口齿不请地呜咽,像是在唤着谁:“娘来接你呀,大旱已过,娘有粮食给你吃了,跟娘回家吧。”

  黄土之下,一具小小的身躯睡在那里,他坟前插了幡杆,残存在地上的冥钱祭品并不像是妇女的家庭能用得起的。

  三年连旱,让多少人横死夭亡不谈,贫苦的人家将女儿实进倡寮,将儿子送给富家抚养,坟前的女子哭干了泪,已是再难和自己的骨肉相见。

  这是灾难中最黑暗的幻象,它盘旋在洛云棠心头,难以消散。

  路云棠不止一次地在梦中见过相似的场景,如今,这惨绝的一幕就上演在他面前。让他喉间酸痛,汇至鼻腔,哽咽得几乎无力起身了。

  这是洛云霄让他看到的吗?

  他忘了什么呢?

 

  洛府大门外,少年面色阴睛不定地站在原地。         

  他用红玉感应了无数次,都没能发现洛云棠的踪迹。想来是院中瘴气先他一步地控制住了洛云棠心神,他一转眼的工夫,瘴气卷着人一道儿地没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院子和那扇被轰然打开的大门,以及,在风中凌乱的他自己。

  四周安静无比,仆人们应该早已依言从后庭逃散了,硕大个洛府如今单剩他一人懵在原地,无语凝噎,“……”

  “反正也不过相识了两日,我要走吗?要吗?洛云棠该不会被他弟的魂印吃了吧...…”

  世人皆有执念,但只有执念深重的人才会在身上烙出魂印。待到执念散去后,魂印也会随之消散,这是他爹告诉他的秘密。这天底下能见到魂印的人不多了,少年低头沉思,后知后觉的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洛云霄已经死了,死人怎么会化出魂印来?那印子本应承载着执念,然洛云霄死的时候才十岁,他的执念会强大到哪里去?就算有,也早该随着尸身入土,灰飞烟灭了才是。

  等等,十岁?

  少年脑中顿生灵光,细细回想起之前梳理洛云棠回忆时被中断的思路,觉得有些好笑:“一个数都数不对的男人,竟然也能中了进士!洛云棠要是个傻子,那核对卷宗的户部官员,怕不得是个智障吧,哈哈哈哈哈……”

  “敢问这位小施主,在笑何事?”

  “?”

  少年不笑了,转身看向发出疑问的那位过路人,“你是……谁?”

  “在下数年前与这洛府的大少爷有过一面之缘,近几年还来过一次,又探望了这家的二少爷,小施主何许人也?若也相识,可否引在下与夫人见一面探视一下这两位少爷现状?在下不甚感激。”

  此人一副清贫的样子,态度却很和气,颇像个出家人。然而他胡子拉碴,看起来远比出家人混得惨多了。少年嘴角抽动了几下,还是礼貌地回应他:“这位道长,洛家前两天遭了邪祟之灾,现在状况不是很好。刚才我还把他家大少爷跟丢了,我现在也愁得不行,您看,要不您过几天再来?”

  “遭了邪祟之灾?”那道人听了,面露忧色,“怎么会这样?本以为上次来处理完就没事了的,看来这家人运气不太好,真是令人操心呀。”

  “......所以您到底是谁啊?”

  “在下姓邢,名和璞,略通方术。小施主若有意,在下可助您一臂之力,彻底断了这洛家数年浩劫。”

  【肆】

  贞观年间,长安三年连旱,百姓疾苦,颗粒无收。

  而偏偏此时,洛府一向身体羸弱的少爷洛云棠病情恶化,他鼻中时常流出血来,低烧不退,有时念着念着书竟一头栽倒,昏死过去。骇得洛夫人只得收了他的书本令他静养,把他禁足于一方小小屋内,终日靠汤药吊命。

  没有陪伴,没有安慰,小小的少年什么也没有, 他哭闹,折腾着虚弱的身体想要见爹娘和夫子。他想读书,可是最终他连笔都拿不住,稍久坐便会晕眩不已, 只得终日躺在床上,形同废人。

  昏睡的时间持续得越来越长,一日他似乎在梦里感受到有一双大手摸上了自己的额头,接着耳边响起男子无奈的叹息,“令郎时日不多矣,在下并非神医,治不好这要命的血症,若要彻底救他,只能...…”

  “邢先生走南闯北救人无数,洛某愿倾尽家财,只求先生救我儿一命!”

  “他还小...… 他还想念书,考功名,说要陪着爹娘一生荣华。他的心愿还没有实现,老天为何要降灾于我儿!不公,不公呐...…”

  邢先生名和璞,善方术 ,年轻时路过荆州时,曾以秘术令奄奄一息的友人起死回生。没人知道这位大师到底活了多少岁,他的来历也颇为神秘,关于他的异闻流传甚广。

  “所谓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人们臆想而已。普天之下哪曾有人胆敢做尽这逆天改命之事呢?逝者回生,若有人祈愿深重,那便将这份祈祷献祭于他,一命换一命罢了。”

  不要...…不要这样。床上昏睡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在梦里拼命地挣扎起来,发出痛苦的呜咽。

  不要为了我做这种事……

  爹,娘,儿子知道你们的苦心,也知道你的未曾离我而去,可我只是,太孤单了。

  阴暗的屋子,又冷,又寂寞,没有生气。日日夜夜的昏睡消磨着光阴,他独自睡着,等待着时间流逝,像独自一人等待着死亡。

  我只是想,不那么孤独就好了。 如果有谁能来我身边,陪陪我,就好了。

  “……如此,便教令郎再努力撑过这十个月,十个月后,在下定当尽力保得令郎平安。”

  “只是,可怜了夫人腹中的这条小生命,若日后也能寻得合适的将亡者献祭,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小小婴儿,尚未出世便被所有人赋予了一项艰巨的使命。

  天灾横行,家中本己无力负担额外的开销。然而就在这万般艰难之际,他的母亲,决定要生下他,

  从命换命……以命续命,慈悲为怀的夫妻终不忍连累旁人,他们献出了自己的精魂,可是还不够。这股精气支撑着洛云棠熬过了最漫长艰难的十个月,直到洛云霄出世,方士邢和璞启动阵法,将新生的弟弟的寿命续给了生命垂危的哥哥,从死神手中救回了洛云棠。

  “若将你夫妻两人余寿相续,只怕这孩子即使醒来,也会因无人保护而死于天灾。但若是新生的二少爷,生气则更加旺盛,这样,两个孩子或许都可以话下来。”

  “霄儿, 你救了你哥哥一命呢。”床上的洛夫人抱着婴儿,轻轻呢喃,“娘亲对不起你们兄弟俩,你们两个,都要平安长大,快快乐乐的活着啊。”

  孩子躺在母亲怀中,像是听懂了叮咛,小手扬起,握住母亲的手指,“咯咯”笑起来。

  孤独的少年在梦里流干了泪,母亲抱起献祭结束的洛云霄,轻轻放在他枕边,转身走出了房门。

  不要,不要留下我,不要走,娘……

  哥哥?醒一醒。

  洛云棠唇角动了动,想发出几个音节,但他太累了,长期沉睡让他一切动作都变得迟缓。他听到有人在梦外面的世界叫他,有些吵,声音像个淘气的小孩子,他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有活力的声音。

  虽然被搅了梦,怪烦人的,但是他还是很好奇,甚至有点期待,你是谁?也是小孩子吗?你...…是过来陪伴我的吗?

  床上的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身边很温暖,脸上潮乎乎的。小小的婴儿像个小火炉,暖着他的手指和半边身体,睡得口水都流到枕头上,蹭了他一脸。

  他拉着他,那么依恋,不愿放开。那紧握着他手指的小手仿佛在宣告主权:这个人是我救回来的,我是为了陪伴他而生的。有我在,谁都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他,死神也不可以。


  一片花新瓣沾在青年眉间,悄无声息。

  洛云棠睁开了眼,眼眶中的泪水顺势流落下来,他趴在郊野林中,四周寂静无比。弟弟和幻境中看到的女人都不见了,他取下粘在额上的花瓣,温润的触感顿入掌心,让他想起了之前被刻意埋入记忆深处的些许过往。

  那是一片不知名小花的花瓣,柔和的粉白色与周身凄凉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他想起来了,淘气的孩子将皮球一脚踢入水中,他疯了似的从屋中冲出去阻止他下水,扑通一声,水面上洋洋酒酒漂浮一片的花瓣被突然落水的两个人搅得四散而去,水中的他已快要无法呼吸。

  再见面,他已是认不出他来——那分明就是和从前的洛云霄所截然不同的样子,干枯、瘦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灵光,那不是他。洛云棠难以接受地向后退去,可那孩子却被母亲推着向前一步,喏喏地将一枝藏在身后的粉白小花递到他手上,“哥哥。”

  他以为摘了哥哥从前喜爱的花,送给他,撒娇讨好般地哄他开心,就能像之前无数次犯错后一样求得他的原谅。

  可是洛云棠没有。

  因为他知道,那个孩子,不是他的弟弟。小小的洛云霄已经死去了,死于为他献祭而所剩不多的生命,死于落水后高烧而突染的风寒,仅仅三岁大的他死去了,死在母亲的怀里。

  贞观年间,灾疫横行,南郊有穷苦人家连日断炊,饿得骨肉如柴的孩子被母亲抱到洛府门前,恳求救济。

  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洛夫人含泪开了门,留下了名叫雨儿的男童,妇女下跪连连磕头,千恩万谢,回首却已泪如泉涌。

洛夫人合上院门,再回头,躺在地上的孩子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她,被随后闻讯而来的邢姓大师带入内舍。那里,还躺着另外一个刚刚过世的孩子。

  续命之术,如同昨日般重现。

  “他虽不是霄儿,却已有了霄儿的记忆,当年……也是娘非要这么做,才换回你一条性命,你们两个都是娘的骨肉,舍弃哪一个,都该叫娘生不如死啊。”

  可是晚了。

  这个真相,他知道的太晚。他刚刚发了誓今生与他形同陌路,现在却得知,他一直那么讨厌,那么嫉妒的那个孩子,原来本就是为他而生,又因他而去。

  洛云棠站起身来,一步一顿地朝那个熟悉的土坡处走去。他看到那个身影就立在那里,对他发出呼唤:

  来吧,来陪我,就像之前我陪伴你那样,与我同入地狱,共赴黄泉。

  洛云棠突然笑了,他对着那坟墓之中的人,伸出了手。

  他不想拒绝,也无法拒绝。

【伍】

  “大叔,你到底行不行呀?还没感应到?你不是会仙术的吗?”

  “那是方术,不是仙术。再等等,今天出门走得急,忘拿法器了,诶……”

  两个漫无目的人在街上乱转,邢先生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半大小子看了笑话 ,正急得跳脚:“就没有什么称手的东西?什么东西……堂堂洛府不说金银,连件像样的玉器也没有,这可怎么摆阵寻找。”

  “喏,要玉的话我有,你倒是早说呀。”红衣少年把玉坠子摘下来递给他,后者连眼都不抬,“不行不行,得是沾过大少爷精气的才能够感应,随随便便拿来的东西怎能做为法器……”

  “呃, 我为他除瘴毒时好像在他胸口沾过 一会儿,您看成吗?”

  ……

  “为何不早说?!”

  “我忘了嘛!你一个法器都忘带的大人,好意思说我?”

  南郊荒野,洛云霄的坟墓静静地沉寂在这里。

  额上不断冒出黑气的洛云棠早已失了神智,周围的瘴气慢慢合拢将他包裹住,他双手摊开,向坟墓走去,那墓中的泥土竟被虚空黑气带着不断脱离,很快一个巨大的土坑就显现出来。那团黑气领着洛云棠踏入,已快要到达坑底。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要带走我陪你,哥哥半句怨言也没有。 

  “哥哥,你把我藏起来,我悄悄带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洛云棠闭上眼,遵循着心底的那个声音伸出手去。

  一道利剑般的光茫划破郊野之中层层瘴气缠住洛云棠的一只手臂,狠狠向上抛起。

  金光罩住邢先生身体,他双指指向坑内黑气,沉声喝道:“破!”

  怨气与执念共生,可控人心神,魂印化为怨灵,即将其主反噬。

  “那并非是洛云霄不肯散的执念,而是洛云棠自己的啊。”

  少年胸前红玉发出寒光。他以玉器作媒介,让两人终于在阵中见到了堕入心魔的洛云棠,火速赶来,终于在他被完全反噬掉之前找到了他。

  被灵力制住的洛云棠开始挣扎起来,他被恶梦魇住,又遭外力压制,己是快要承受不住,频临崩溃。

  “洛云棠!洛云棠!”

  “……霄儿?不对……是小鱼吗?”

  “你这个笨蛋!赶快醒醒,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被自己的魂印控制了心神?你弟弟要是知道肯定笑死你,真丢人。”

  “他……他不是我弟弟!”

  梦境之中的青年痛苦地捂住头叫嚷出声,一片虚空之中,红衣少年举着发光的玉坠向他走来,来到他身边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会不是呢?你看……”

  洛云棠向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一片凭空出现的花瓣飘落下来,在虚空中荡起阵阵涟漪。洛云棠拾起花瓣将它牢牢抓在手中,贴向胸口,“他不是原来的他,连他给我的花,也是错的。”

  “那个家伙,贪玩踢球,把我的花全给碾了。我好不容易从小种起来,他倒好,一声不吭去摘了别的花给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他,那怎么会是一样的呢?一个种在丛中,一个长在树上,品种都不对……”

  少年看着他像老太婆似的念叨,忍不住笑起来,“他那么小,怎么会懂那么多呢?我猜他是见这两种花的形状差不多,以为那都是一样的,想折了送你插在土中,来年,又是缤纷满地。”

  他捏起洛云棠手中的花瓣,“这种花可难摘得很呢。”

  要爬到高高的树上,紧张兮兮地抱紧树干,绕开蜂蝶折下一枝,护在怀里,等好不容易送到那人手中时,己是连茎叶都被搓弄得打卷了。

  有着金黄如星辰般色彩的地棠花长在灌木丛中,开在春初,洛云霄折来的棠棣花却长在树上。错过了初春的风和雨露, 只在春未毫不示弱地绽放。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少年朗声诵道,“这是《诗经》中的篇目啊,地棠又叫棣棠,世人总喜欢把它和棠棣搞混,但其实《诗》中所申述兄弟相互友爱的物象,是云霄折来送你的这一枝才是。他还未开蒙,这么歪打正着传给你的寓意,无论他当时知不知,藏在心里的对哥哥的敬爱之情总是没变过的。”

  一滴水珠自低头不语的那人脸上落下,接着是两滴、三滴,他哭了,哭得停不下来。

  “醒来吧,洛云棠,那孩子有云霄的记忆,就是你的弟弟。纵使你知道当年你母亲生下他的真相,也不该将自己封闭起来,这三年,你忘了,不要紧。能够正视现实勇敢地脱离梦魇,云霄在天上看着你,也会高兴的。”

  少年扶着洛云棠,让他抬起头来,用手在他发顶比划了一下:“那么大的人了,头发还是冠起来比较好看。”

  洛云棠怔住了,眼中波光流转。

  他的胸膛正中突然烫起来,本已被怨气染得乌黑的印子开始褪去污浊,化为明亮干净的白色。一同回到他记忆中的,是那一直不敢回想起来的,他与他的三年光阴。

  “那场大旱我亦有印象,灾难初降时,我八岁,还没来到长安。可你说当时的你也是八岁,让我觉得非常奇怪,因为你看起来分明比我年龄要大,我们怎么可能会是同年经历旱灾呢?

  “你年长云霄十一岁,他十岁过世,你今年便应是二十一岁,但你和我说‘后年春才及冠’,中间的三年时差, 应该是你自己不愿忆起来吧,所以我想,旱灾发生时,你应该是十一岁才对,那也正是,云霄出生的那年。我说的,没有错吧?”

  洛云棠惊得话都说不顺了:“你、你竟细致到这种程度?那日我不过随口一说,你竟全都记得?”

  少年噗嗤一声笑出来:“没办法呀,答应了要帮忙,不认真一点可不行呢,我猜你自己刻意忘记了那最艰苦的三年,是也想试着接受献祭于云霄的那个弟弟,对吗?你也想把自己不明真相时对云霄的种种情绪都抹掉,想过重新开始,好好对待他的对吗?可是看到云霄送你花的时候,你知道他还有着先前的记忆,所以才不知该怎么面对他的吧...…”

  两人并肩坐在幻境之中。洛云棠沉默了,他看着湖底镜面中自己的倒影,目光却像是在注视着别的什么人,他轻轻地说:“对不起。”

  ——原来我其实一 直都,没来得及和你说出这句话来,霄儿。

  洛云棠抹了一把脸,很坚定地站 了起来,对坐在地上的少年伸出了手:“我们...…出去吧。”

  “啊?你不哭鼻子了?现在就走哦?”少年逗他,故意坐在地上不起来。

  “……”

  梦里,他留恋着过往,追忆着某些无法挽回的美好。而梦外的世界,还有更加值得经历的东西,在等待着他。

  洛云棠站起来,向那个冲他伸出手的世界走去。

  双脚踏入现实中的他没有注意到,胸口那白得发亮的印子,在他脱离幻境的那一刻,就已经像一股被阳光冲淡的白雾那样,无声地消散了。

【终】

  有些事,总应被忘记。

  有些人,值得被怀念。

  长安的梅雨洗净了连日的浊气,冲掉了陈旧的一切事物,带来了崭新的开端。

  新科进士入京任职的期限很快便要到来。

  洛云棠脱去常服,冠起发来,辞谢了一直以来为他家门费尽心血的邢先生,后者微笑,“这样就算……真的长大成人了。”

  洛云棠不好意思地颔首,“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哪里,真正救了你的,其实是你自己的决心呐。”邢先生摆摆手,“而且这次在下也是实在没帮什么忙,当时若不是那位红袍小施主祭出红玉进入你的梦魇开导,也不会这么顺利就把你救回来啊。”

  想到小鱼,青年的表情又变得有些无奈,昨天他收拾行装时,那家伙居然一脸兴奋地在他身边转圈圈,不停的问他“是不是要进京”,“能不能带上我”这之类的话,弄得他一脸茫然。结果还没等他答应,少年就在前天夜里被出门撞到的他爹给揪走了……那个把他五花大绑捉回去的男人面色简直臭的可以,洛云棠活到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残暴的画面,一打听才知道,少年果然不是什么乞丐仙人道士,分明就是一个在家被关久了渴望外面大千世界于是离家出走数日终于迷了路的……熊孩子,并且还有病。

  那是一种不能与旁人发生肢体接触的怪病。

  离开的时候,少年拽着他的袖子哭唧唧,“我还会回来找你的,洛云棠!你要带我入京啊呜呜呜,我可是救你一命的你不能不管我……”

  洛云棠一颗柔软的心都快让他哭碎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也很想管他,但是他怕他爹啊……

  “无碍,以那小子的性子,你们绝对还会再见面的。”邢先生摇着蒲扇,乐呵呵地走了。

  “那红玉,应是他这些年来缓和怪疾的护身符,灵力非常,若有缘再见,我也很想知道那孩子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洛云棠站着庭前树下,目送着先生走远,不禁莞尔。

  错过了多愁善感的春季,承载着天上人的期许,踏入外面的世界之后,他又会遇到什么呢?

  不管是什么……

  ——那也一定是,值得期待的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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