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上丹宸 (7)茶瓯香篆小帘栊

葳蕤也不甘示弱,“茶瓯香篆小帘栊”,也就是闲得发慌的人讲究,我们军中不兴这些消磨志气的东西。

星沉脚步匆匆回到勤政殿,殿前已有数人等着宣召,他倒耐着性子停了半天,净是些问安、祥瑞、邀功、献宝一干算不得什么事的事。

没人说,江南郡县之置本是犬牙交错、山川之间自然制衡,但萧氏依仗军功,东靠西揽,俨然占据半壁江山。

没人说,滇北连年水灾,姚氏一族不仅不修缮河防、大兴水利,却仍苛捐杂税不绝,以至道见饿殍、易子而食。

没人说,每逢草原青黄不接之时,肃慎人都要进犯西北边境,烧杀抢掠,欺凌妇孺。

没人说,中原大旱致水运不通,今春京中粮价暴涨、斗米千钱,连禁城外灞桥边的柳树皮都被剥光了。

……

半炷香的功夫,殿里都该掌灯了,那些人的闲话还没有见底,终究还是得星沉示意,锭子才将剩下的人遣走了。

星沉不禁想起父皇的话:勤政殿奏疏上的天下与真正的天下南辕北辙,身为帝王,最要紧的便是看到那些旁人最不想让你看到的事情。

可这谈何容易,亲政三年,他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可他的话对那些侯爵世家、簪缨阀阅而言真有多少分量么?哪一件事行起来,不是如披败絮行荆棘之中,处处都是掣肘?

每想至此,星沉不知心中是愤恨还是不甘更多,他缓缓打开叶连山的奏疏,又出了半日神,才用眼前的烛火引燃了。

不知怎的,隔着燃起又熄灭的火焰,他忽得满心满眼都是葳蕤——

她的眼睛就像落胎胞没多久的小羊,湿漉漉的,看你一眼好像有小爪子挠你的心,熨帖到十二分,却又空落落的不肯满足,直看得人汗毛直立,青筋微跳。

他比任何人都站得高,却也更寂寞。

固然多得是人为了帝王之位可以不惜一切,可若你已经有了这一切,也很难不会再生出还要别的什么的贪心。

毕竟,拥有的快乐,远远比不上得到。


关雎宫中,有贞正在自设的佛堂里上香,外头有人来回禀,杨充容已来了多时了。但有贞显然并不放在心上,一概祭拜的礼节完成之后又换了身衣服才出去。

是的,祭拜。照说,禁中是天子家,只能供奉天子的先祖。可关雎宫佛堂背后供奉的确实有贞父母的灵位。

这自然是大忌,可有贞从来不以为意,若没有萧氏南征北战饮马冰河,哪里来的这陆姓的大盛江山?若当日父母不曾死于南征,如今萧氏一门何以凋零至此,仅剩爷爷一人苦苦支撑偌大靖边侯府。

出来看到杨锦文这副样子,便知道她无非又来挑拨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了,有贞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淡淡地请她免礼。

一直以来,她还是自以为是甘当马前卒呢,可哪回她带来的消息不是有贞已经知道的。

除了来散布散布叶后被昭阳宫责罚学三个月的规矩是如何没脸,真不知道她还能有什么新鲜的事儿。

“我刚路过北宸宫,没想到正碰上陛下在阶前横抱着叶后往宫里去了,这不说是前无古人,也算得是没想到这野妮子颇有些手段……”

没等她说完,有贞已经开口打断。

“姐姐若听我一句话,我还是劝你莫要动不动把什么‘野妮子’放在口里,人家是皇后,是六宫之主,你便有万种不服,也只得放在心里吧,白说出来除了空惹事端还有什么用?”

有贞这会子正不痛快,偏她赶了来,又偏要传这样丧气的消息,还说如此轻狂的话,没有骂她蠢钝如猪已经给她留了大脸。

“我终究有什么,不过是替贵妃妹妹不平,如今初初有孕。若说陛下不在后宫留心,那是没办法,可如今偏抬举这位新来的,实在令人不解。”

她自然还要给自己往回找,可有贞没这个性子耐着听,敷衍了几句便送客了。杨充容没说过瘾,又往锦屏宫、沉香阁绕了一大圈,等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这消息已经传遍整个禁中了。


日子就这么一日一日过着,关雎宫那边人来人往,北宸宫这边也不算冷清,该着朝见皇后的时节,任是杨锦文还是姚沐云,任你心里千般不爽,还是得到北宸宫俯首。

只不过贵妃和皇后,是王不见王,久未谋面了。贵妃不肯出门可以理解,毕竟有孕,算得上正经理由,葳蕤也不是没被各种女官谏言应当拿出皇后的气度去看望贵妃。

可葳蕤一直按兵不动,后来甚至好好给那些女官剖白了剖白心迹与苦衷。

“我虽是皇后,照理该去看她,我也不是要跟她摆什么架子。可众所周知我刚‘夺’了她的后位,住在北宸宫这样一个地方,又有着压祟这样的作用,身上沾带了不洁不吉若是冲撞了谁,真是天大的错,咱们皇帝原本子嗣上便艰难,如今更得好好保养。”

这话自然一眨眼就传到星沉的耳朵里,让他好一个哭笑不得,说谁子嗣艰难!可转头还是心底赞葳蕤聪明,她自然也是怕有贞有异动,怪到她身上。

她这不上不下的皇后,才是真的艰难,最好连北宸宫也不要出,等着他去便好。说起来,距他上次踏足后宫,也已经半月有余了,不知葳蕤这规矩学得可“大有长进”了么?

既想到了,便耐不住要过去看看,这不,未及日夕,一干回事的人都被退了回去。中宫本就与勤政殿南北相连,星沉信步过去,下午教制香的女官刚走。

葳蕤也不顾外头秋风凉,正着那些宫婢大开门窗,想来是不喜这屋里娇软软、媚丝丝的味道。

“看起来适应的不错,已经是进退、收放自如了。”星沉开口就忍不住打趣葳蕤。

葳蕤也不甘示弱,“茶瓯香篆小帘栊”,也就是闲得发慌的人讲究,我们军中不兴这些消磨志气的东西。

“谁料一不小心竟迎回来一个耿介直谏的皇后,真是天下苍生之福啊。”

星沉径直走到北宸宫正殿上头坐着,许是下午碰到了几件挠头的事,虽口里不饶人,可也不甚精神,只斜靠着倚枕揉着眉心。

葳蕤见外头宫婢捧了茶来敬,顺手接过去递给星沉,便将伺候的人都遣出去了。

“既晓得敬茶,又晓得避人,可见是大有长进了。”星沉接过茶,抬眼看了看眼前人,仿佛消瘦了些,眼睛倒还是亮亮的,透着活泛。

“这点子教养还是有的,只不过您没给什么机会在跟前献殷勤罢了。”葳蕤暗道,说来说去不过是这些虚与委蛇的样子功夫,不费什么力,只不过不屑罢了。

星沉听这话仿佛醋溜溜的,颇提神醒脑,饮毕茶,放在一旁,便伸手要将葳蕤拉入怀中,谁料葳蕤是有防备的,差点两人就要摔下阶去,得亏星沉借了凤榻的力,两人才勉强稳住。

“你这是要干嘛!”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谁知道您要做什么,茶也不好生喝,还大白天呢,这可是正殿,给外头人看到,算什么!明儿又该取笑我邀宠媚上了。”

星沉真不知怎么偏她就能在小女儿情态里添上这等不可侵犯的凛然感,“我不在时,可是她们欺负你了?”

葳蕤刚肃了肃衣冠要站起,却被星沉拉住,二人面对面倒在榻上,他又如此软语相向,葳蕤但凡意志薄弱一些,真要被他惹哭了。

自来是这样,孤身一人,受再大的委屈也便受了。可若有人问一句,搭一把手,心里那份酸楚,可实在难以遮掩。

“谁能欺负得了我,我可是野性难驯的叶葳蕤。”

她自应了来这里,做了多少与自己内心违背的决定,这所谓学规矩,也许在旁人不算什么,可对她来讲,无异于方枘圆凿、龃龉难入。

葳蕤何曾把旁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只是实在怕变得不像自己,若不是父亲教诲谆谆,若陆星沉不是皇上,她真像豁出去跟他打一架,让那些外头那些人都看看,自己对这中宫之位毫无眷恋。

“无人欺负怎的如此委屈起来,小阿蕤可是又想家了?”星沉轻抚怀中人微乱的鬓角,在她耳边轻声说,把葳蕤不好意思得什么似的,使出浑身气力站起,转身就往后头去了。

“还请陛下请自重一些,今日大初一,太后命阖宫上下斋戒,您若勤政殿实在没什么事,就去奉先殿陪太后诵经要紧。”

敢背对着盛帝说话的人,天下估计也没有几个,葳蕤口里这样讲着,心里想的却是:“阿蕤也是你叫的嘛,只有阿爹可以叫!”

星沉并不在后宫颜色上用心,他也从没机会见到如此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子,你同她讲风月,她同你讲天下,虚虚实实,实在狡猾。

跟着进去,却见她到了内阁里间便开始卸钗环,也不说传晚膳,这过得算什么日子,星沉刚要开口,却被雪儿摆手叫到一旁。

这叶葳蕤的丫头真是随主人,锭子耳提面命教了半日,她还敢“支使”陛下,张口就是姑爷,把星沉说了一脸懵,才反应过来“陛下姑爷,小姐身上不爽快,您莫要生他的气。”

雪儿边说边摸摸自己手上的戒子,星沉心下了然,怪道如此行径。

“我当是你受了谁得气,原来不过是天癸至,受了冤枉气的倒是我了。”女儿家事,他就这样大剌剌说出来,把葳蕤连同雪儿听了个不好意思到十分。

可葳蕤不是白白吃瘪受气的性格,张口就道:“原来所谓大盛禁中规矩森严,务须谨言慎行都是拘束妇人罢了。怪道人人想做盛帝,原是想这般放诞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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