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应该快到了吧。
项扫眉又往喉中倒了口酒,目光移向窗外。亥时早过,星疏月冷。
桌上摆开的都是些素淡小菜,一道椿芽烘蛋,一盘白汁口蘑,一碟鲜花杏仁豆腐,还有一碗竹荪百合汤,热气已将冒尽,温中带凉。青瓷壶里是明前的小岘春,特地为那人备下;面前两坛四十年的薄夜烧白,则是专留给她自己的。
隔着薄薄一张门板,小县城里响起三更的梆子声。店主宗寡妇左搬搬右抹抹,百无聊赖,分明没事找着事做。眼看便要打烊了,项扫眉望她歉意地一笑,方提筷时,客店那扇破旧油腻的门被轻风拂开,进来个堇紫衣衫的少年,兰缣束发,瞧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眉眼,竟依稀蕴有风尘涤荡的倦色。
项扫眉笑道:“幼微,等你良久。”
李幼微将肩负的一双古剑放在桌旁,道:“才从河阴过来,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片刻。”
“哪家的点子这么扎手,居然把你也给缠住?”
李幼微刚为自己斟了杯茶,未及回话,才掩上的店门又砰地一声被踹开,兀自嗡嗡直颤。夜色裹挟着一干来者横闯而入,将店堂里的灯影也逼得往后一缩。来的俱是身穿皂色制衣的官府中人,为首的汉子身板不甚高大,却自是精壮凶悍,眼神凌厉,腰别一柄金背铜环大砍刀,一踏进槛来就吼得雷响:“好个死婆娘,东西呢?拖了多少天了,可别糊弄老子,信不信老子一脚碾平你这……”
那粗壮似牯牛的宗寡妇不待他吼完,早已抖如筛糠,更遑论几个老弱店伙。领头差役面上满是不耐,正要抽刀教这群刁民好好开开眼界,一个清清泠泠的声音冷不防飘了过来:“‘旋离刀’郯冲,昔日的江洋大盗隐退在这安丰小县,没想到也啃起官家丢下的骨头来了。”
郯冲一怔,循声望去,小店里就剩下一桌客人,靠着窗的是个已不再十分年轻的女子,神情萧淡,唯有在给对面少年碗里布菜时唇角才噙上一丝暖暖笑意:“……我记得你不吃荤腥甜腻,也不喝酒,小地方没什么好东西,只盼合你口味。啊,蛋也不大吃么?洛七那厮说得没错,你只消把头发一剃,便是个十足十的有道高僧了。”
她一边说,一边笑,一边举坛自饮,全当这边骚乱不存在一般。郯冲走上近前,看那少年安静的背影,细瘦隽挺中别有几分秀致,竟更像个离家远行的男装少女,这让他的威胁也不由带了隐隐的淫邪意味:“我说小哥,出门在外可别瞎管闲事,否则——”
“否则”之后,是清光倏然一闪,转瞬无迹。
项扫眉摇了摇手中酒坛。窗外临着后院一棵杏树,方值仲春,花开烂漫,有两瓣被夜风悄送,飘飘悠悠坠进坛里。她叹了半声,一仰头,连落花一起灌了下去。
郯冲这才发现她身后墙根处,斜着一支古式画戟的修长暗影。他怪叫起来:“你、你是月戟项二娘——”余音犹曳,右肘间一道血泉已冲飞了他的前臂。李幼微坐在那里,筷上还夹着菜,双剑好端端地搁在桌畔,连穗子也不曾微动。刹那而逝的清光仿佛来自于虚空中的某个幻象,郯冲梗着脖子想要呼出一个名号,终究只是眼白一翻,往后即倒。
项扫眉眼见半刻前还凶神恶煞的一帮官差拖了他和那半截断臂唯恐避之不及地跑远,徒留下地上一滩血,和对着它发木的店伙诸人。“经年不见,你出手仍和旧日一般狠。”那声叹息完完全全吁出深喉,却是对李幼微而言。
李幼微淡淡道:“他那只手,曾经断送了弋阳府十一条人命。”
安丰县不过是座方圆五六里的偏狭小城,有好些土生土长的老者一辈子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江湖人士。项扫眉一个人,一杆戟,一只葫芦,游遍整个长江以北,只是简简单单的途经而已,却被县郊开客店的宗寡妇殷勤留住。宗寡妇几年前从江南吴郡一带搬来,先夫是个捞珠人,死于海难,剩她一个无儿无女。原本日子过得也还够敷贴,可近来却不知哪里传出荒唐的风话,说她家有海上打来的宝物,约摸是光耀千步的夜明珠之类——恰逢县尹正变着法儿讨本州刺史的欢心,听闻刺史有收藏珠子的雅好,便差人强来小店索求,隔三岔五,硬逼软诱,恨不得挖地三尺连后院那几株老杏树都连根拔出来烧成灰,动拳动刀子自然更不在话下。宗寡妇怎么拿得出,实在没法活了,偶然见到项扫眉在房外练功,便死死捏住这天赐的救命稻草,只求护全一日是一日。
然而这并非项扫眉捎信约李幼微前来的最重要的原因。
女童的尸首是昨天午后在县郊荒山上被发现的。赤着身子,除了从头到脚的可怕乌肿外没一丝外伤,肢体古怪地扭曲,面色痛苦之极。没有被侵犯过的迹象。凶手脱光了她的衣服,却只是捏碎了她头颈胸肋四肢每一寸骨骼。
“两天前,也在同一个地方,是个男孩,死状一模一样。据说是县里乔老员外的孙少爷,平日虽顽劣了点,却不知怎地就惹上如此惨祸。”项扫眉站在县衙停尸的狭小单间里,声音有些沙哑。李幼微半跪着,一分一分摸过那僵硬的小小身体,冰冷如铁,但他的手指移动得很艰难,仿佛每触一下都有被燎伤的剧痛。
两人像来时一般偷偷从县衙潜出,天已将亮。一路上都没说话,也不施展轻功,慢慢并肩而行。李幼微的面色惨淡如东方天幕,项扫眉不知他在想什么,又不便多问。未及走到宗寡妇客店门口,就看见几个孩子在玩蹴鞠,矮篱上扎了个草洞当门,抢到鞠球的小姑娘一身缃黄裙裳,扎在两团小丸髻上的白头绳轻快跳动,衬着她白皙小颊深透的润红,便是天边初染开的霞光,也不似如此单纯明丽——像一个沁了点微汗,却在均细的呼吸中执着不愿惊醒的梦。
项扫眉低声轻咳:“这么早便出来玩,最近有妖怪专吸小孩儿骨髓,你们不怕?”
“阿梦说那些都是吓唬人的——”一帮顽童忙着争抢,顾不上细细回答。宗寡妇八岁的侄女宗梦,那黄衣白头绳的女孩翩然一转,情急找不到接应,望见李幼微,忽地一笑,把球照他踢了过去。李幼微正不习惯三月阳春的明粲晨光,略眯着眼,一副慵懒未醒的样子,球到眼前只是下意识地一振衫袖,那拳头大的小皮鞠便倒飞出去,正打在宗梦身上,力道虽极轻,可也将她击得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项扫眉想借机取笑李幼微两句,却见他坦然走上前,弯腰搀起宗梦,道:“对不住。”众目睽睽下也不怕宗梦着恼,替她拍打起全身的尘土。宗梦被他揽在怀里,望着他恬静无波的侧脸,颊上红晕不知怎地更浓。待一切毕了,李幼微欲进屋,被她捏住他的袖管,小手变戏法般掏出什么,“——这个给你。”
李幼微一怔。
“桂子糖哦,提神的,一大清早,可别像个蔫茄子似地。”孩子们笑笑闹闹,一旁接着玩去了。李幼微握着那犹带女孩体温的糖,貌若发呆。项扫眉不禁莞尔,拍了拍他孤瘦的肩膀,“那丫头待人大方得很,对谁都一样。”
李幼微点点头,忽又道:“可惜……”
他语声极低,似说给自己一人听,而且那之后再也没了下文。项扫眉蹙起眉尖,在散入轻风的余音中似乎闻到了不祥的先兆。抬眼望天,霞光的对岸,一枚近圆的苍灰上弦月已全然淡去。
辰时从县衙那边开来了一道人马,抬着用白麻布盖得密密实实的尸首,却是昨日死的女童要认苦主了。一面破锣敲得有声没气作夜猫子叫,把怕晦气的人都纷纷赶了开去,但也有游手好闲的无赖之徒,待差役揭开麻布时围着往里望。这么走走停停,直到人群里终于爆发出一个妇人的尖利哭声。
那时候李幼微和项扫眉正在市集上闲逛——本来毫无头绪的案子,项扫眉想任由李幼微干点什么,说不定反而会有所进展——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专往最热闹的角落钻,路过货郎担、小食摊子等孩童围聚的地方,总不忘多看上两眼。走到人迹稍疏落处,有个长得甜糯糯的女孩兜着篮儿,叫小哥哥买支杏花。清丽淡雅,是李幼微平日喜欢的,他正拿在鼻下嗅着,便是这一刻,那妇人尖声号哭了起来。
妇人夫家姓石,和宗梦的婶子一样是个寡妇,丈夫去之前把痨病传给了她,眼下已枯瘦如柴,只是等死。家中贫苦可以想见,顿顿无米下锅,一双儿女又小,干不成事,三张嘴全靠邻里发善心时给点剩饭勉为接济。上个月五岁的儿子失足掉到井里淹死,知情的都叹息未尝不是坏事,然而没过多久,女儿又莫名死得如此之惨,便是围观的一帮街头闲汉也看不下去,指着老天咒骂几声。不成人形的瘦小尸身曝露在日光下,任项扫眉曾杀人无算,瞧着却只觉喉咙发堵。李幼微很及时地伸手掏钱,顺势一侧挡住卖花女孩视线。“眉姊。”项扫眉扭过头来,听他唤道。
“是宁馨儿下的手。”
项扫眉第一次听见从李幼微口中说出那三个字,只觉心头一凛,好像被冰冷的细线狠狠勒过。李幼微的声音如素花的薄瓷,清凉润泽,然而一掷之下却有着无比决然的锋利。卖花小姑娘似也为他语中寒意惊颤,抬眼怯怯道:“宁馨儿……那是什么人啊?”
李幼微轻抚着她发辫,道:“不是人。”
“子守元功之根本,乃在骨髓。把一个孩子炼成宁馨儿,最重要的一步便是捏骨涤髓,再给他传入自己的元功,但成与不成,绝难预测。孩子最终能否活下来,除了要看其本身的年纪和根骨,还有天时地利、传功者的功力与经验等,稍不留意就功亏一篑,包括许多有名的前辈,手中炼成的弟子全是百中存一。”
项扫眉一碗又一碗地喝着酒,空坛堆积如山。“你说那两个都只是失败品么?”她脸上不见一丝潮红,而眼里似有火在烧。
李幼微没有回答。
项扫眉忽地笑笑,涩声道:“我一早便猜到了……所以才叫了你过来。”她握住李幼微搁在桌上的手,生冷的,细小孤兀的骨骼棱角分明,硌得她掌心发疼。他们同是胆剑斋最杰出的刺客,秉剑自由来往,专刺天下不义之人,遇见此事,不能作壁上观。黑道上稍有人性的高手都不会如此残杀无辜幼童,他们面对的是妖孽,要想胜之,唯有以妖孽之道。
李幼微突然将手收了回去。脚步声踢踢踏踏,是宗梦抱着酒坛吃力地爬上楼来。项扫眉塞了块下酒的糟鹅掌给她,她叼在嘴里嘻嘻笑着跑走了,擦过李幼微时倏地探手去扯他衣带,偷袭未成,却也不在意。
“她并非宗婶的亲侄女,是两年前在路边捡到的,当时似乎伤了脑袋,什么都不记得,除了自己名姓。宗婶瞧她和先夫是本家,也算有缘,反正膝下无小,就认了这个亲戚。”项扫眉看着李幼微若有所思的模样,目中陡然锋芒迸射,“你怀疑——她?”
宗梦靠篱笆坐着。脚边一只肉绒绒的小花犬刚啃完糟鹅掌最后一块骨头。她一边看它咬着自己尾巴团团打转,一边嚼刚炒出来的黄豆,声音嘎嘣爆脆,响得出奇,但倾斜的阳光从屋后偏过来,给她自眉睫以下镀上一条安静的弧线。
“你来啦,茄子哥哥——”她向站在客店门口的李幼微招呼道。
李幼微本想更正一下这个称呼的,但宗梦抢先对他做了个鬼脸,“桂子糖好吃么?”
“项姑姑说好吃得很,”仿佛知道他无话可答,她得意地把下巴搭在膝头上,“她还说你不喜欢甜食。嘁,我就不相信你牙齿会比我白。”
李幼微笑了一笑,没露出牙齿。
“你身上有杏花的味道。为什么去买呢,后院里多得是。不过还是西陂那边开得最好,可惜小武和阿橘那帮家伙光会吃杏花糕,说到去摘,一个个推三阻四——哎,李哥哥,下回你陪我去吧,你个子高,一定够得着那棵白杏的枝子,那花堆雪一般,可艳煞人了。”
她的手伸了过来。什么东西用帕子包着,温温热热,猝不及防地塞到他怀内。
“呐,特地让阿婶炒的,不甜。”李幼微低头看,是她吃的那种豆子,杂着微焦的花瓣,香气浅细。再抬眼时宗梦已奔远,“你答应了哦——”只抛下这一句,绯红的日影一晃便湮没了小小身形。这个年纪的烂漫天真,独一无二。早上踢球的时候他借机摸了她的骨,她是生活在真实里的孩子,自由享尽晨昏熹微间的世俗欢乐,没有半分虚假。
“她的根骨极好,是迄今我看到的幼童中最出众的一个,说天赋异禀毫不为过,只是……”
他记得自己是这样告诉项扫眉的。项扫眉默然。她清楚,宁馨儿的眼睛和他们的手一样,能够感知到凡人觉察之外的许多东西。那是时间灰白的终点,无法言说的运命,当他们触摸到初破土的绿芽那一刻,就已经睹见了它的枝干焚为灰烬的未来。
“只是她有病,藏在骨子里头,看不出来,但终归要发作的病。是从胎里带来的绝症,无药可医。她活不了几年了。最迟不超过十二岁,血髓便会全部枯竭,到那时……”
李幼微拈了一粒炒豆,慢慢含进口里,咸津津的,那味道像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果真陪着宗梦去县郊的西陂看那堆雪似的杏花,同往的还有平素和她形影不离的一帮小皮蛋。尽管李幼微的出现让这群受了冷落的孩子颇为不甘,不过一玩闹起来,你不分我,我不分你,那点没来由的过节早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夜里下过一场细雨,曾发生过两起命案的山坡此刻清新如画,娇杏争春,开得粉薄红轻,更有最高大的一棵如拥羽盖,是纯色的白,孩子们在树下追逐穿行,无瑕的细蕊淡淡铺开一幕初雪,从他们飞扬的眉梢发角吻过。
它的根没有吸吮过那两个稚童的血么?李幼微想。
他和他们玩起瞎子摸猫猫的游戏。李幼微拿布帕蒙上眼,曼声数到十,便开始来寻猎物。藏好的孩子除了脚跟,全身上下是可以动的,然而就算再精谙闪躲之道的也都被李幼微一一捉到,摸着脸庞叫出名字,像小雏鸟似的乖乖揪到事先画下的大圈里。原本自信满满的小武首当其冲,气的歪鼻咧嘴。宗梦之后是葵生、二冬、宝儿、丁香……只剩下阿橘了。
阿橘比宗梦大一岁,性子却弱弱地像个女儿家,身体也不好,一条腿因为风疾有些瘸,常被小武领着人欺负,好在宗梦甚为仗义,平日多照顾着,同伴一起玩时也从来没撇下过他。李幼微知道他腿脚不灵便,不忍扫他的兴,是以留在了最后。阿橘颤颤躲着李幼微摸索的手,那动作瞧起来很是辛苦,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垂死挣扎,惹得圈里的小武哈哈大笑,宗梦眼一斜,用力掐了他一把。
忽然“啊”地一声,是阿橘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小武才不管宗梦咬牙切齿,笑得更为大声。李幼微正待去扶,突听阿橘惊叫道:“那……看那边!”
李幼微扯下蒙眼布,从这处山头向下望去,是宗寡妇客店的方向。穿皂衣的人腾腾涌进屋子,仿佛一群争夺腐肉的嘶叫的乌鸦。鸦鸣之下,是女人呼天抢地的哭叫,年迈的厨子和两个不满十七岁的酒保被推搡出来,穿单衣站在春日的冷风中,刀光映着日色,刺得人眼寒凛凛地痛。
——眉姊不在?
李幼微不及细想,身形连闪,已在山下。他没带佩剑,手中此刻扣了几枚石子,正要喝止时身侧烈风卷过,项扫眉铁青着脸从外回来,箭步流星进了屋。就听店堂内一阵更大的混乱,接着静寂下来,门里一个一个扔出本来摔箱砸柜正欢的官差。李幼微绕过那伙鼻青脸肿连哼哼的气力也没了的猪头,项扫眉背向他,笔直站在堂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空气僵硬如腊月坚冰,而粗胖健硕的女店主在满目狼藉中瘫成一堆烂泥,锈钝的哭声同时锉割着两个人的耳膜。
他们身后,雨毫无征兆地下起来。
那是仲春时节少有的大雨,而且绵绵长长,持续不绝。覆着稻草的简陋屋瓦承受不起这金贵如油的膏泽,发出苦楚的呻吟声。宗梦默然跟了婶子收拾一锅稀粥似的店面,几个玩伴回不去,在堂下呆呆巴望着雨停。谁也不复当初的玩兴,宗寡妇有一声没一声的叫骂,夹了哭腔,凝成各人心尖上一只铁钳大手,时不时狠狠拧下来,疼得叫人窒息。
雨线成帘。
门口忽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拱动几下,带着透湿从雨帘外往店堂里慢慢蹭来。却不是流浪的野狗儿——本就潮闷的天气里陡然混进一股子腥恶秽臭,那个小丐拖着一双自膝盖以下空空落落的腿,伸出的手血肉模糊,干瘪双唇一张一合,竟似兽物的低狺。
丁香等女孩早已吓得避了开去,小武面上却只见嫌恶之色。
宗梦一声不响,跑到厨下盛了碗饭,又拿了点冷糕冷馍出来,手一颤,被宗寡妇劈头夺过。“臭花子,早叫你滚得远远的,还敢来找死!”饭和馍一把泼进雨下的阴沟,她狠狠踹中小丐腰眼,凄厉叫声响起,枯黑的身体曳着污水从台阶上滚了下去,“老娘真个是霉得起冬瓜灰——你这丧门星!”
“阿婶——”宗梦叫道。那是朔风中的花枝,飘飘摇摇,什么也支撑不起。
宗寡妇并未尽兴。一肚子没处发泄的怨恚这一刻终于有了决口,拳脚交加,最恶毒的咒骂滚在天边隐隐的春雷里。李幼微走下楼,望见整个外面灰暗一片。人都是这样么?自己是俎上鱼肉,便拿别人也当作猪狗。“脏了老娘的手。”那粗壮妇人累了,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转身进屋前不忘补上一脚。宗梦赶出来时只见小丐像块耷拉的破布,却犹自挣扎着去够阴沟里泡着的馍。小武皱紧眉,眼里的光如尖利麦芒,那小丐好不容易颤巍巍把馍捡起来,冷不丁被他猛地踢了开去。
“你干什么!”宗梦原本一直呆立着,此时如醉方醒。
“干什么?这恶心东西,你还想亲亲热热和他拉手不成?”小武本就有火,话里也没带上几分好气,“我爹说天下所有的花子都是贼,都是贱骨头,今天你对他好,明天他便来偷你的——”
“瞿胜武!别以为你爹是县里的总捕头就可以随随便便诬赖人是贼!”宗梦指着他鼻梁,声音直把雨声盖过,“哑儿怎么了?你平时笑话他,捉弄他,到这头上还跟他过不去!哑儿可从没欺侮过你……你连个花子都不如!”
冷雨潺潺。两个孩子争执起来,铆上了便针锋相对,死活不肯退让。葵生和阿橘都来劝架,愈劝愈乱,小武抡了拳头要打人,对着宗梦半点不惧的脸,终于软下,赌气冲入雨幕中,任怎么喊也不回头。宗梦立在雨下,胸膛急遽起伏,她的发被淋湿了,水在微微泛白的倔强面庞上纵横成道。
李幼微撑伞过来,把伞塞给她,自己走到那哑儿面前,递上两只新拿的白馍。“吃这个罢。”他说。
他看着哑儿一把抢过,狼吞虎咽。那馍白花花的,与蓬头垢面的污黑一照,别样的刺目。终究也只是个不比宗梦他们大多少的孩子吧……李幼微抱着宗梦,感到她在他臂弯里绵绵地软了下去,他回头要招呼哑儿来檐下避雨,一瞬间,倏地怔住了。
一瞬间,自小丐的眼瞳里,他瞥见了那样的神情——几乎永远无法忘记的神情。灰土面目下挫骨扬灰的恨,以及冻透血髓的深藏怨毒。
那神情不属于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甚至,不属于一个人。
宁馨儿·之四·杏花天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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