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躺在二楼客厅的沙发上,看着不远处衣架下边爷爷用的拐杖,耳边传来的是楼下守夜的父辈们的谈话声,已经很困了,眼皮慢慢的压了下来。
梦里,白茫茫的一片,只看到不远处一个黑色的剪影,拄着拐杖,慢慢的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拐杖好像忽然消失了,他直起了身子,像是腿脚好了一般。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然后往前扬了两下,示意我回去。最后黑色剪影慢慢消失,只剩下一片白。
我脑海里关于爷爷的记忆,大致的构成是:慈祥的脸孔,一只跛脚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一旦开心就会讲很多老话给晚辈听(大部分我根本听不懂需要家长再解释一遍给我听)、还有小时候会偷偷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大圆红糖塞进我因为大声哭泣而还没合上的嘴巴里。
脑海里对爷爷的印象定格在了暑假回老家看望他时的场景。伴着农村独有的那种泥土和草的混合气味,我牵着小外甥往老家方向走去。有时他提前看到了,就会说“阿杰,你带着外甥上来呐?叫奶奶给你们拿椅子坐。”
他就坐在门口的大白塑料椅上,看着下方的房屋和在旁边跑跑跳跳的小外甥,叮嘱他不要乱跑要小心,然后静静地听着奶奶和我唠家常。有时候碰到他感兴趣的话题还会冷不防插嘴来一句“年龄不小了,该找了,你早点结婚我和你奶奶也就安心了”,往往这让我这个才22岁的孙子手足无措。
这是我脑海里,有关爷爷在世时的情景,最后的回忆。而一切有关爷爷的回忆,也都定格在了这个夏天。
爷爷怕麻烦,怕他的儿女麻烦。
我高二时,爷爷做了一次心脏支架手术,那是我印象里他第一次因为大病进医院,当时听说要做手术,他很害怕,他怕进了手术台,自己就再也出不来了。那一年,他是怕死的。
第二次进医院是腿骨断了。那一年我因为去外地学画画,没有回家探望。但从父母打来电话的描述中,他还是怕死。但是这次儿女们因为医药费有了点纠葛,本来就怕儿女麻烦的他,更难受了。躺在病床流下了泪水,这是我所知道的,爷爷第二次流泪。他怕死的情绪慢慢的被“过意不去”这种情绪给盖住了。想了半天,过意不去还是加上引号吧,因为这种情绪是畸形的不应该由他产生的,他老了需要人照顾这些种种样样都是他应得的,也是儿女们应尽的义务。想到他自己产生了这种情绪,很可怜他,也很难过。
从此爷爷的身边,多了一根铝制拐杖。
腿骨伤在我家养了没多久,他又执意回老家。因为妈妈爱干净,但又爱唠叨,心肠是不坏,但是每次帮爷爷收拾时会唠叨两句奶奶说垃圾桶快满了都没及时倒之类的。久而久之,爷爷又觉得有点不自由,又有点怕儿子和媳妇麻烦。于是顺他的意,让他回老家去了。
腿脚不方便了,活动的就少了。但住院后要补充营养,吃好喝好,原来爷爷瘦削的脸庞逐渐圆了起来,身材也胖了一点,新陈代谢减缓,身体各方面又会出问题。去年冬天,爷爷还是下来了。
爷爷是爱好的人,希望别人看到自己漂亮干净的一面。身活起居主要是奶奶照顾,将近过年了,每天中午大门口的太阳都很好,爷爷也自己拄着拐杖慢慢下楼去晒太阳。爷爷衣服款式主要都是中山装,颜色几乎都是深色,自己觉得无奈也会嘴贫奶奶两句“你天天都给我换黑色的衣服,别人每天经过咱家门口都会觉得我不爱卫生不洗澡不换衣服。”
爷爷喜欢听戏,看古装剧,小叔给他买了个小电视,我爸爸给他买了音响。在家无聊就听听戏看看电视剧。老人家不知道怎么折腾,音响被鼓捣坏了好多次,每次给他买新的他都“过意不去”。
后来有一次我爸爸给他买新的他就自己说自己“这唱戏的被我弄坏了一个又一个,我真是败家精”。
爸爸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就笑着顺着爷爷的话说:“你就是败家精。”爸爸的本意是爷爷人老了,跟小孩子一样,需要人照顾,这些东西坏了再买,也是他做儿子的本分。
本来这次爷爷冬天下来就想让他一直待在镇上,过完年后人状态回复了一点,他又执意回老家了。
后来我去读书了,爸爸有次回老家看他,问他怎么不听戏看电视剧了。原来是爷爷以为音响和小电视都坏了,但怕父辈们麻烦,就一直不敢说。音响的确是坏了,但是小叔买的小电视其实没坏,爸爸换了新电池,然后把背部一个按钮按一下又能启动了。因为这样,他已经很久没听戏了,我爸一想到那么长时间没听戏看电视剧解闷,爷爷又活动不了,生活很无聊的。到这无聊他也一直默默承受着,就仅仅是因为怕儿子麻烦。这回,到我的爸爸心里过意不去了,他就想着今年工作全部忙完,冬天一定要把爷爷接下来好好照顾。也就是暑假爸爸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他顺带叮嘱我,“多回老家看看爷爷奶奶,他们老了,真的看一次就少一次。”
暑假我还没去学车的上半个月,趁着姐姐回来我每天回老家陪小外甥玩,一共去了10天,有的时候家里有事下午才上去,14点上去,16点半下来,时间短的时候陪小外甥玩久了急着回镇上就没上去看爷爷。10天有4天没去看。没想到“看一次少一次”来的就这么快。
在水晶棺面前哭的时候,奶奶安慰我说:“你阿公常和阿嫲说哦‘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担心大,担心小,担心有,担心无,真的好累。不如就这么去了,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好了。’”
爷爷真的很会很安心走的,儿子一辈不用他担心了。孙子一辈一个个也有模有样。
大伯家的姐姐现在已为人母,两个孩子聪明乖巧,她已经是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大人了,是我该学习的榜样。哥哥现在也融入社会开始慢慢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面对许多大事时,他考虑很周全,而且现在能以一个28岁兄长的角度来思考并解决问题。仔细想想我挺愧疚的,在他患病期间,我作为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倾听者,没有很好的接纳他、包容他。并且在他恢复状态后,我对他的印象还依然停留在在他以前的患病时期,没有将他作为平常人看待,并且我对他的这种态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次回家,我跟他聊天了几次,发现他真的很厉害很不容易,抑郁症+人格分裂,这两种病同时在一个个体上,即使是在医生心理治疗配和药物治疗的情况下,也很少有人能在短短几年内就恢复过来并且融入社会。他经历过的精神苦难要比我想象中的可怕的多,我由衷的敬佩他,也为我以前带着偏见和他交流了很长一段时间感到羞愧。
姑姑家的哥哥姐姐是从小优秀到大,待人礼貌,谈吐文雅。哥哥为人灵活,大大小小的客人他都应付的来,说话也很风趣,对待客人非常周到,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姐姐则是从小到大都是那种家长用来教育自家小孩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我想不到其他更贴切的赞美词汇来形容他们。除了还没结婚,爷爷应该也没有其他可以担心他们的地方了。
三叔家的弟弟,虽然不善言辞,但是就表现来说也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目标明确,并且也挺有上进心,各方面都很好。除了比较宅,导致很多亲戚认不全,在面对不常见面的亲戚时容易进入窘迫的境地。当然,这都是小问题。还有一个小的妹妹,我很好奇爷爷是不是真的挑好了这个日子,故意让妹妹她在这几天跟三叔的几次冲突后,终于可以在叔叔婶婶面前将自己真实身份上的那层薄纱掀开了。我很庆幸,11岁的她很懂事,她知道生育之恩与养育之恩同样重要,也明白如何在“生而不养的父母”与“不是亲生但胜似亲生的父母”之间做出选择,她和父母之间的隔阂消失了,希望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她能顺利度过叛逆期,和她哥哥一样成长为一个优秀的人。
小叔家的弟弟,真的有太多话想跟他说了。有6、7年没见了,这次刚见面时,我很苦恼要以怎样的一个姿态去面对他,坐立难安,安排他做事,他是客人不太好;陪他聊天,又不知道从哪开始说。毕竟太多年没见了,陌生感肯定是有的。
他沉默寡言,我很难撬开他的心门。我和大哥讨论了很久,怎么尽到地主之谊,让作为客人的这个弟弟感受到大家的关爱。好在一顿火锅和一次谈话解决了这个问题,窗户纸捅开了话说明白了他也就慢慢的卸下了防备,融入了进来。
他是个让人想去疼爱的孩子,记事不久父母就离异了,并且现在的生活没有原来那么好,母亲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弟弟,生活压力其实很大。我其实很害怕学校里会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嘲笑他父母离异,或者其他生活条件比他好的孩子会让他感到自卑。因为在我上初中时,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我当时也因为其他原因也经常成为班里同学的嘲笑、欺负对象,怎么度过那段痛苦的时期我自己也忘了。好在从谈话中我得知他学习成绩不错,如果能继续保持那就更好了。用思想武装自己才是最根本的。
不知道是以前叔叔婶婶带着他回来时我天天抢婶婶手机玩,还是最后叔叔婶婶离婚时因为抚养权问题闹得太大,导致婶婶一家一直对我们家族有偏见,每次小叔都很难才能带弟弟回老家见见父亲这一派系下来的亲戚。我爸对我随口一说“多回老家看看爷爷奶奶,他们老了,真的看一次就少一次。”结果真的我最后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很遗憾也很心痛。这篇文章如果弟弟也能看到这里,我和大哥还有几句话想对他说,是希望,也是小任务
①好好读书,多锻炼
②遇到烦心事,有些不太好跟长辈讲的,就想想自己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还有妹妹,哥哥们都是你最好的倾诉对象
③不要被上一辈的恩怨影响到,但要明白自己对两家人同样重要。一定要听妈妈和爷爷的话,他们养育你也非常不容易,在经历青春叛逆期的时候一定要多从“他们教育你出发点是为你好”这个方面去考虑。
④想我们了就回来看看,长这么大了有自己决定一些小事情的能力了,好好跟家长沟通,帮我们消除他们对我们的偏见,只是回来探亲并不是不给回去了。好好讲讲他们会明白的。
爷爷第一次流泪,是我5年级大伯离世的时候。他就坐那,一下午,什么也不说,就静静的流眼泪。当时我还小,对生老病死没有具体的概念。就只觉得亲人没了,很难受。
出殡的前两天,姐姐从外地最后一个赶到灵堂,算是全家人到齐了。我看着两个可爱的外甥,还有刚刚做完法事从前门道场走出来替大伯披麻戴孝的大哥,心里想着,要是大伯还在,能听两个小外甥叫两声外公。爷爷也还在,那全家人就美满了。
以爷爷为起点,所有的儿孙晚辈最终全部到齐,两个可爱的外甥辈分最小,这么一算,是四世同堂了,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样子,甚是好看。只不过可惜的是在世的时候没让他看到这样美好的光景,最后是以这样的方式大家聚在一起,这么一想,鼻头又酸了起来。
骨瓮入墓的那天,夕阳很红,很漂亮。安心的走。这同脉相连根深叶茂,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