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黎、安二生序
作者:【宋】曾巩
赵郡[1]苏轼,予之同年[2]友也。自蜀以书至京师遗予,称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携其文数十万言,安生携其文亦数千言,辱以顾予。读其文,诚闳壮隽伟,善反复驰骋,穷尽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纵,若不可极者也。二生固可谓魁奇特起之士,而苏君固可谓善知人者也。
顷之,黎生补江陵府司法参军[3]。将行,请予言以为赠。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于心矣,乃将以言相求于外邪?”黎生曰:“生与安生之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今求子之言,盖将解惑于里人。”予闻之,自顾而笑。
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予所以困于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为笑于里之人。若予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归,且重得罪,庸讵止于笑乎?
然则若予之于生,将何言哉?谓予之迂为善,则其患若此。谓为不善,则有以合乎世,必违乎古;有以同乎俗,必离乎道矣。生其无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
遂书以赠二生,并示苏君以为何如也。
注释:
[1]赵郡:今河北赵县。苏洵《族谱后录上篇》叙其家世,谓汉代苏章“为冀州刺史,又迁为并州,有功于其人,其子孙遂家于赵郡”。故苏轼除署“眉山苏轼”外,又常署作“赵郡苏轼”。 [2]同年:谓同一年进士及第。曾巩与苏轼皆于嘉祐二年(1057)进士及第。 [3]江陵府:治今湖北荆沙。司法参军:官名,置于各州,掌议法断刑。
赏析:
这是一篇赠序,前两段为叙事,后两段为议论,就黎生所谓里人笑其迂阔,求言以解里人之惑而发。全文的中心是谈自己处世的“迂阔”远胜二生,但不是发牢骚,而是为自己辩护。因为发牢骚是消极的,辩护却理直气壮。关于“迂阔”,曾巩早在年青时候写给欧阳修的信中,即称自己“寡与俗人合也。于公卿之门未尝有名,亦无达者之车回顾其疏贱。抱道而无所与论,心常愤愤悱悱,恨不得发也”(《上欧阳学士第一书》)。可见他是自甘“迂阔”,并无愧色。这段自白,正好作为这篇赠序谈他“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的注脚。即曾肇在《亡兄行状》中所说的,曾巩“为人惇大直方,取舍必度于礼义,不为矫伪姑息以阿世媚俗。弗在于义,虽势官大人,不为之屈;非其好,虽举世从之,不辄与之比。以其故,世俗多忌嫉之,然不为之变也”。
近代林纾说:“文之雄健,全在气势。气不王(旺),则读者固索然;势不蓄,则读之亦易尽。故深于文者,必敛气而蓄势。”(《春觉斋论文》)气旺即气壮。此文之理直气壮,自不待言。这里要分析的,是作者如何敛气蓄势。本来,此文是为自己不合世俗、怀才不遇而发,作者心中郁积着不平和愤懑。但文章开头,却以温和平缓的笔调,叙述好友苏轼向他推荐蜀士黎、安二生,不久二生携文求见,详读二生之文,果然堪称“魁奇特起”之士。接着叙述黎生将外出做官之际,因他与安生“学于斯文”,“里之人皆笑以为迂阔”,请求作者为他们“解惑于里人”。至此,才刚刚接触到全文的中心。而作者对此,却不过“自顾而笑”而已。文章一半已过,还完全没有露出一点锋芒,这就是作者的敛气蓄势之功。我们不妨拿韩愈那篇著名的《送孟东野序》与此文作比较。韩愈的文章劈头第一句就是“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接着就一“鸣”再“鸣”,连下三十八个“鸣”字,排江倒海,气势磅礴,与曾巩文章的从容淡泊、藏而不露迥然异趣。但藏而不露,不是为了“藏”,而是为了更好地“露”。所以第三段,作者就直接针对“迂阔”二字发表议论了。然而即使是直接发表议论,作者也是一唱三叹,吞吐抑扬,而不是咄咄逼人,一泻无余。首先,他不说黎、安二生的“迂阔”,而说自己的“迂阔”:“夫世之迂阔,孰有甚于予乎?”反问加强了肯定。并且明确指出自己的“迂阔”在于信古志道,不与世俗同流。接着指出二生“文不近俗”的迂阔,比起他的“迂阔”,不过是“小迂”而已。既然如此,他的话对黎、安二生要他“解惑于里人”的请求,还有什么用处呢?因此作者又回到自己身上来:假如说他的这种“迂阔”是好的,则有为世人讥笑的祸患;说不好呢,则又必然违古离道。所以他希望二生不要“急于解里人之惑,则于是焉必能择而取之”。作者并未要求二生如何在这两者间作出选择,但他的期望显而易见,那就是宁可为世人讥笑,也要信古志道。至此,我们从这篇文章的叙和议两方面分析了它敛气蓄势、一唱三叹的特点。它虽远不及韩愈、苏轼的文章那样痛快淋漓,气势不凡,但却自有一种含蓄优雅的风韵,这点与欧阳修的文章很有相似之处。
这篇文章的另一显著特点是善于选择文眼。所谓“文眼”,是指揭示全文主题所在的字眼,是文章立论和结构的中心,往往也是把文章的形式和内容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关键。不难看出,这篇文章的文眼就是“迂阔”二字。从行文上看,全文紧紧围绕“迂阔”二字来写;文章议论的唯一中心,也在于“迂阔”二字;文章的主旨,是为了表达对于世人所讥笑的这种“迂阔”,自己是矢志不渝的。正是由于有了这个文眼,文章的结构才显得这样严谨利落,毫无汗漫无根之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文章才没有因为它的柔婉曲折而染上枝蔓冗赘之病,相反,却呈现出一种峻洁之美。
最后应该指出的是,这篇文章在思想上所表现出来的信古志道,在艺术上所呈现的纡徐婉转、峻洁利落,虽与作者惯有的思想、文风一致,但如此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愤世嫉俗之心,以及行文的俯仰开合、摇曳生姿,在曾巩散文中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