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

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豆瓣,ID:黑明,文责自负。

1.

赵傻子原名赵宝贵,二十年前,家住在城南的巷子里,以我们县的情况来看,那片儿是个贫民区。老婆叫苗田田,在毛巾厂打零工,孩子县三小学上二年级,赵宝贵呢,在离城郊不远的工地打工。家里生活情况不算贫困,但也不富裕,处在温饱线上挣扎。

那天夜里下班,赵宝贵骑自行车从工地回家,路两边没灯乌漆墨黑的,赵宝贵骑在半路,忽然想撒尿,就停车来到路边的草丛边,正要揭开裤腰带,可谁知刚才落脚,没站对地方,踩在一块石头上,脚底一打滑,大头冲下摔进草丛里,来个狗抢屎。

赵宝贵双手驻在地上,刚想站起来,感觉有点不对劲,手上好像摸到什么,湿乎乎软腻腻的东西。他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借着火光一瞧,发现地上,竟然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新鲜肉块,上面还带着一点血迹,看着很新鲜。赵宝贵把肉块捡起来,仔细看了看,不像是猪肉,也不像牛肉,到像是一块老狗肉。

赵宝贵心想:“谁把肉扔这了?”他用鼻子闻了闻,除了有点腥味,还没臭。心里一高兴,觉得这一跤可真没白摔,媳妇厂里一个月没发出工资,自己在工地打点零工,赚的钱每月还不够买条烟抽,家里早就断了荤腥,顿顿吃白菜汤,大人小孩一脸菜叶色儿,肉是啥味,八百年就忘记了。没想到路边撒尿,竟能捡到一块肉,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赵宝贵站起身,把肉块扔在车筐里,跨上自行车,嘴里吹着口哨,就往家赶。

进了家门,媳妇苗田田正在屋里做饭,儿子坐在屋里看着电视。赵宝贵来到厨房,啪叽一声,把肉扔在菜板子上,吓了苗甜甜一跳,刚要开口骂。转眼看到肉,又乐了,问:“肉哪来的?”

赵宝贵说:“打天上掉下来的。”

“又扯淡,没点正经,你有钱买肉?”苗田田说。

“嗨,有的吃不错了,老问啥。白天帮个老板拉水泥,正好他家里杀狗,送了我一块。”

苗甜甜说:“ 行啊,你想咋吃?炒还是炖?”

“炒,我喝两盅。” 说完,赵宝贵进卧室,儿子从电视前转过头问:“爸,晚上吃啥?”

“吃吃吃,你他妈就知道吃,作业写了?”

“在学校就写了。”儿子说。

“不错。”赵宝贵抚着儿子后脑勺,说:“那咱吃点好的,你去厨房看看。”

儿子一溜烟跑到厨房,见到苗田田正在洗肉,高兴得大呼小叫。赵宝贵躺在炕上,似乎找回来多年前,做一家之主的感觉,那会赵宝贵在供销社做售货员,正是顺风顺水得意的时候,自己在家里,说话很有分量,苗田田无论大事小情,总要跟赵宝贵商量着办,一切为赵宝贵马首是瞻。可谁承想,好景不长,两年后县里供销社黄了,赵宝贵下了岗,再没找到合适工作,到处打零工,赚的钱还不如苗田田一个零头,家里生活大不如前,渐渐苗田田对赵宝贵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埋怨他,说他一个大男人,半点能耐没有,全靠她维持家里。赵宝贵开始还敢还嘴,跟她掰扯,后来只要赵宝贵再一还嘴,苗田田就吵吵要离婚,赵宝贵不想离婚,也不敢离婚。当初自己在供销社上班,表明虽然风光,常常有烟抽,有酒喝,每月能往家里拎袋大米,一桶油什么的。实际工资并不多。为了娶苗田田,赵宝贵四处借钱,才买了婚房,购置了自行车,缝纫机、电视等时髦家电。因此,欠了一屁股债、到现在还没还清,如果离了婚,媳妇没了不说,这钱还得靠他还。再说,现在这条件,离了婚,谁还能跟他过?

赵宝贵躺在炕上,一天的疲惫顿时消散,越躺越舒服,半眯着眼睛刚要睡着,不一会,厨房飘来的肉香,吹走了他的困顿。

苗田田在厨房喊:“他爹,把炕桌摆上,开饭。”

媳妇端来饭菜,儿子在一旁馋得伸手往盘子里抓肉,苗田田伸手打了一下,叫他去洗手。赵宝贵从柜子里取出半瓶高粱酒,倒满杯子,从菜里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翻来覆去嚼了好一会,才咽下去,说:”可他妈吃到肉了,咱家多久没吃了?”

“得有两月吧?记不清了。”苗田田说。

“难怪,我连祖宗姓什么都忘了。” 苗甜甜夹起一块肉也送进嘴里,忽然眉头皱起来,赵宝贵问:“咋了?”

“他爹,这肉味咋有点不对?”苗田田说。

“咋不对了?”

“有点酸,还涩。”

赵宝贵夹起一块,细细尝了尝:“我咋没觉得呢,你忘了肉味啥样吧。”

苗田田说:“扯淡,昨天厂里吃饭,王婶子带了肉,我还吃了呢。”

赵宝贵没接茬,对儿子说:“哎呦,儿子,你听见没,你妈在外面吃独食呢!”

苗田田嗔了一声,转眼看见儿子,可劲往嘴里夹肉吃,伸筷子照他脑袋拍了一下,说:“你这死孩子,夹点菜吃,别竟盯着肉不放!”

赵宝贵心疼地看着儿子,说:“嗨,打他干啥,让他吃,你看他瘦的,别人家孩子至少一个月能吃上两回,咱可苦了孩子了。”说着夹了一块肉放到儿子碗里。

“谢谢爸。”儿子嘴里满是肉,含糊不清地说 。

“嗨,这傻儿子,咱爷俩有啥谢的,要谢,等你以后有出息了,给我买辆车,到时我载着你妈,咱也开车出去逛逛。”

苗甜甜在一边笑着,说:“儿子,你看你爹,又做梦呢。”

“这啥做梦啊,咱儿子,你就瞅这吃相跟小猪羔子似的,将来一定出息。”

说完,苗田田哈哈大笑,儿子也跟着笑起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围着饭桌,吃下这顿一个多月才见荤腥的饭菜。

一夜无话,第二天,赵宝贵所在的工地停工一天,苗田田的毛巾厂也休息。早上起来,一家人吃过饭,儿子就自己去上学了。赵宝贵躺在炕上看电视,苗田田在厨房洗衣服,正洗着,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敲大门,喊赵宝贵。苗田田听声音,知道是王长友,赵宝贵所在工地的工头,管着几十个民工。平日里赵宝贵跟他处得还不错,常来家里,跟赵宝贵喝酒。

到院子里打开大门,见王长友身后还站着四个人,二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穿着警服,苗田田没见过。王长友进了院子,后面几个人也跟着进来。

苗田田说:“王哥,找宝贵喝酒啊?快进屋。” 之后朝屋里喊:“宝贵,王哥来了!”

王长友说:“咋的,忙啥呢?”

“这不心思上午洗洗衣服。” 苗田田冲着王长友身后的人,说:“别搁这站着呀,快进屋。”

王长友摆摆手,说:“不了,不了。改天,今天有事。”这时,赵宝贵从屋里出来,见到王长友带了几个人,一脸茫然,他也不认识,问:“王哥,咋了,有啥事?”转头对苗田田说:“赶紧搬凳子过来,沏点茶”

王长友摆手说:“ 得,得,别忙活了,一会就走了。那啥,宝贵儿,昨天临下班,工地前面那段路,出了车祸,把一个老头撞死了。”

说到这,王长友话音戛然而止,转头冲着身后那女的说:“要不你问吧?”

女人一身寻常的打扮,年龄有四十多岁,走到前面,说:“我爹昨天下午说他出去转转,结果到了深夜也没回来,我们有些担心,就心思去出门去找找,结果听说在工地前的路段,出了车祸,我们担心是我爹,就赶过去,没成,没成想..”说着说着,女人便泣不成声,说不出话了。

“姐,爹死了,你哭也没用啊,我说吧。”她身后一男的,穿着肥大的劣质西服,烫着卷头,满脸胡茬子,插了一句,走过来,继续说:“被撞死的是我爹,身上的肉都被撞散了,司机逃逸。我们心思,人死至少留个全尸啊,这不,昨晚拼凑尸体的时候,发现腿肚子少了一块肉,现场找也找不到。正巧知道昨儿下午出车祸不久,工地下班,工人正好路过那地方,于是我们就托王工,来带我们问问。

赵宝贵听到那男的说,死人腿肚子上少了一块肉,刚要张嘴说没看见,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子,不住回想昨晚上撒尿摔倒捡肉的情景。

“宝贵,宝贵,昨晚下班你看见没?”王长友一连催问,赵宝贵稍稍回过神,赶忙说:“没看见,没看见。” 

这时,他媳妇苗田田,在一旁,看赵宝贵的神色紧张,再想起昨晚赵宝贵带回来那块肉,怎么吃,怎么觉得味儿不对劲,也跟着烦了心思,她琢磨来琢磨去,便生出个心眼来,问王长友。

“王哥,昨天宝贵在工地是帮老板拉水泥了吗?”

赵宝贵听苗田田问这话,刚要张嘴想把话岔开,结果晚了。

“拉水泥?宝贵运了一天砖,哪有水泥啊。”王长友话音刚落,苗田田胃里已翻江倒海,止不住恶心,捂住嘴就奔屋里跑,刚到门口,没控制住,扶住墙,就呕吐不止。

在场人都楞了,王长友问:“咋的了这是?”

赵宝贵连忙回应:“没事,没事,这几天她胃不好,老这样。”

“哦,那可得注意身体,没啥事,我带他们再去老刘那问问。走了啊。”

王长友带着人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

“赵宝贵,你吃死人肉,还让孩子吃!!!!!!!”

2.

赵宝贵这辈子第一次在公安局蹲了一宿,怎么也想不到是他媳妇把自己送进来的。昨天本来王长友带着死者家属和警察要离开了,结果苗田田绷不住,全兜出来了。顿时院子里乱成一锅粥,哭的哭,说话那女人叫宋昌铃,是死者的女儿,坐地上哭得死去活来,要赵宝贵赔命。可赵宝贵觉得自己冤枉,撞人的又不是他,只是错把死人肉当成猪肉、狗肉、驴子肉吃了。骂的骂,说话那男人叫宋昌发,叫赵宝贵赔钱,五万块!赵宝贵后悔,恨不得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赔给他,可又怕疼。打的打,苗田田举条埽噶哒不停往赵宝贵头上拍。

最终还是警察解了围,把死者家属跟赵宝贵带到局子里了解情况,幸好赵宝贵只是错吃了死人肉,并没有别的问题,但家属不同意,宋昌铃嚷嚷要警察把他抓起来枪毙,宋昌发要赔钱!赵宝贵肠子都悔青了,他后悔自己怎么就半路想撒尿,撒尿就撒尿,怎么就摔进草丛里,摔就摔了吧,干嘛嘴馋捡那块死人肉。跟死者家属在派出所反反复复解释,一遍一遍道歉都没用。最后他没办法,吃进去了,吐是吐不出来,只能拉出来,可拉出来的他们肯定也不会要。索性蹲在地上,一言不发,任死者家属在那闹腾。足足折腾一宿,最终警察见调解不了,干脆也不管了,告诉他们这属于民事纠纷,要闹就去法院。

死者家属没熬住,后半夜四点回家去了,赵宝贵没回,回去也没啥意思,媳妇还跟他闹着呢,躺在派出所椅子上睡到早上六点多,直到被值班民警撵出去。站在派出所门口,赵宝贵琢磨老半天,实在没地方可去,才回家了。

进屋,苗田田跟孩子正坐在炕沿吃早饭,看见赵宝贵回来,也没搭理他,只有孩子叫了声爸,赵宝贵没言语,反倒觉得肚子饿了,见饭桌上没他的碗筷,就去厨房取了一副,坐在饭桌前刚要盛饭,苗田田一把夺过饭铲子,瞪了一眼。赵宝贵憋气,不敢撒出来,媳妇不让他吃饭,他没办法,只好背过身躺炕里睡觉了。

等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晌午,苗田田上班,孩子上学,屋里只剩自己,肚子饿得直叫唤,去厨房想取出早饭热热,打开橱柜,却见苗田田一点没给他剩下。只好去小卖铺买袋方便面回家煮了吃。热腾腾的方便面,赵宝贵吃得很香,他想起自己上次吃还是跟苗田田恋爱的时候。那会自己还不会做饭,每天只靠方便面过活,苗田田就常带饭过来给他。一晃结婚十年了,现在竟又吃这玩意。赵宝贵叹了口气,喝下盆里的汤,就去工地上班了。

赵宝贵一家子吃人肉的事,一夜之间在小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说赵宝贵骑自行车撞死了老头,怕让人知道,就把尸体扛回家,做了人肉包子吃。有的说吃人肉会得传染病,谁要是跟他照个面,就得被传染。

赵宝贵到了工地,一些工友见到他,捂住嘴躲得远远的。有胆儿大的“不怕死”见着他就问,“是不是你撞死了老头?”他不吭声。工友又问:“你吃人肉了?”他也不吭声。工友再问:“人肉到底啥味?”赵宝贵吭声了:“你妈逼味!!”

晚上下班,赵宝贵回来,屋里孩子正在坐炕沿写作业。赵宝贵问:“你妈呢?”

孩子说:“不知道,爸,我饿,晚上吃啥?”

“吃吃,你他妈就知道吃。等着!我做饭。”赵宝贵扭头进厨房盛米焖饭,去院子捡了点白菜叶,又削了土豆。没多久,一锅白菜炖土豆做好,饭也闷好,赵宝贵看看表,已经夜里七点多了,苗田田还没回来。

进屋支起桌子,端上饭菜,招呼儿子吃饭。爷俩正吃着,苗田田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回来了。赵宝贵说:“干啥去了?吃饭吧。”苗田田不说话,站到衣柜那,把摆在衣柜上的化妆品,镜子,收音机挪一边,要腾个地方出来。

孩子问:“妈,你干啥呢?”

苗田田:“吃你饭!” 接着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大相框出来,相框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是一个老头。赵宝贵心里一惊,问:“这谁啊?”

苗田田没吱声,端着照片靠墙摆上,又从袋里拿出一个香炉,放相片前面。赵宝贵坐不住了,走过去扒拉一下苗田田,又问:“这谁啊?”

苗田田不说话,只是看着赵宝贵,给他弄的心里直发毛,说:“你瞅我干啥啊,我问你这是谁啊?”

“你吃谁的肉,就是谁!”苗田田说。

赵宝贵听到这话,有点没反应过来:“你说是谁?”

“你吃谁的肉,就是谁!”苗田田又重复一遍。

赵宝贵看看照片,心里不禁有些发毛,说:“你从哪淘弄的?往家里摆干什么玩意?”

“不摆家里,往哪摆?”

“诶!这老头跟你啥关系,你把别的死人照片摆家里?”

“对,我就摆家里!!”

赵宝贵被苗田田噎得说不出话,转身坐到凳子上,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又站起来,说:“ 我说咱能不能别摆家里?”

苗田田说:“那你说咋办”

“你摆它干啥啊?”

“你说干啥?赵宝贵,要是你不捡死人肉回来吃,我能摆吗?”

“你咋出了事,就怨我呢,你不也吃了吗?再说我知道那是死人肉啊?我不心思家里好长时间没吃肉了吗?”

苗田田说:“对,对,赵宝贵,你可有能耐了,结婚这么长时间,你说你给家里带回啥了?你一个月打那零工,够你烟钱了?”

“诶,苗田田,你咋说说就拐这块来呢?你非得摆那相片是吗?”

孩子见到爸妈吵架,半天饭没敢吃,爸妈越吵越厉害,他说:“爸妈,你们别吵吵了。”

赵宝贵回头便骂:“他妈有你啥事,吃你饭!”

孩子一脸委屈,眼泪吧差哼哼唧唧哭了,苗田田过去甩了赵宝贵一胳膊,抱着孩子,说:“赵宝贵,你能耐了,欺负我们娘俩。”说着自己也跟孩子一块哭了。

又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在厂里,她们怎么说我的?啊?说什么吃死人肉,作孽,身上有传染病。看见我,就跟见到瘟神,离我八丈远。昨晚我一闭眼,就看见有个老头来找我,我一宿睡不着觉。赵宝贵,都因为你,你还欺负我们娘俩。”

赵宝贵没话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苗田田说的对,都是因为他,他要是不捡那死人肉,也不会有这事。这娘俩哭哭啼啼,他心里烦,再有那副遗像,心里不止烦,还堵得慌。他觉得这家里没法呆,干脆披上衣服,出去了。

3.

月亮当空,照得地上亮堂堂,赵宝贵出了院门,他想自己该去哪,小县城不大,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县里走动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都脸熟。又想起自己在这个县城里,还真没什么朋友,结婚前,倒有那么两个关系可以的,但结婚后,尤其有了孩子,天天忙着养家糊口,跟过去认识的朋友就断了来往,现在唯一关系还不错的,就是王长友,不过只是表面上的,自己在他手下干活,迫不得已,谈不上交心。最终,赵宝贵无处可去,决定去街上走走,反正一时不会,他不想回家。

正要迈步向外面走, 孩子这时从屋里出来,问:“爸,你上哪去?”

赵宝贵回过头,看看儿子,说:“你出来干啥?”

“爸,你去哪?”

“我去走走。”

“那你早点回来。”

“嗯,你快回屋吧。”

赵宝贵刚向前迈了一步,儿子又说话:“爸”

“干啥?”

问了这句,儿子站在那吞吞吐吐,好像有什么事要说,却不敢说。赵宝贵心里本来就烦,问 :“你要说啥啊?有屁快放!”

“爸,我不想上学了。”孩子说。

赵宝贵不听不要紧,刚跟苗田田吵了架,现在儿子莫名其秒说不想上学,他更来气了 :“ 滚!他妈不上学,我打断你狗腿!”

孩子吓得跟兔子似的跐溜跑进屋里。赵宝贵骂骂咧咧,径直出了巷子,来到外面的马路,路上人少车稀,两边的路灯恍恍惚惚。他沿马路漫无目的走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打着火,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来,看着眼前缭绕的烟,他感到胸腔里似乎空了很多,好像连五脏六腑也跟着化成了烟,吐出了嘴。走一走,停一停,慢慢悠悠。见路边烧烤摊子,零零散散几个人正喝酒吃烧烤,旁边还有一台卡拉OK,几个人喝得醉醺醺在那鬼哭狼嚎。赵宝贵也想喝点,他走到烧烤摊,一个染着黄毛的小伙站在烤架前正眯着眼睛呼扇烤串。赵宝贵见肉串个个油汪汪,泛着滋滋声响。他忽然想起上次吃烧烤,好像还是在结婚以前。

“多少钱一串?”

“一块钱。”黄毛小伙眯着眼睛翻动肉串,头也没抬。

“这么贵??”

“贵?那你以为多少?” 黄毛小伙问。

“我记得三毛。” 赵宝贵说。

“三毛?你多久没吃了?嫌贵别吃。” 黄毛小伙看了他一眼。

赵宝贵上下翻翻衣兜,从左衣兜里,掏出今天干活的工钱,皱皱巴巴十张一元钱,他摸出一张,递给黄毛。

“先来一串,我尝尝。”

黄毛小伙扫了赵宝贵一眼,接过钱扔进旁边装满是零碎的钢镚的纸箱里。

“要啥的,猪肉羊肉?”

“猪肉。”

烤串很快烤好,赵宝贵接过来,吃了一口,觉得味道还可以,紧接又吃一口,这时发现味道有点变化,好像是有些酸,他再咬一口,发现这回不仅酸,还有点涩。

他问黄毛:“你这肉怎么有股酸味?”

“酸味?不可能!”黄毛说

“那你尝尝,真的。” 黄毛狐疑地接过来,吃了一口,说:“你是不是舌头有问题?哪酸了!”

“不对啊,你这肉是酸的,你把钱还我。”赵宝贵说。

“你找事是不是?别影响我做生意,滚!”

“诶,你怎么说话呢?”赵宝贵说。

“大哥!” 黄毛喊了一声。旁边瞬时过来几个人,为首一个光头问:“怎么了?”

黄毛指着赵宝贵,说:“这小子找事,说这肉是酸的。”

光头一脸凶相,瞅瞅赵宝贵,说:“肉酸?”

赵宝贵知道,惹了茬子,心里有点怕,说:“ 这肉我吃着,是有点发酸啊。”

光头把赵宝贵手里烤串夺过来,送嘴里也咬了一口,嚼了一会:“肉酸?我看他妈你是骨头酸了,给他松松!”

光头身旁几个人一脚把赵宝贵踹倒,赵宝贵捂着脑袋大喊:“打人了!”这帮人在赵宝贵身上拳打脚踢一通,最后光头叫人停了手。赵宝贵踉跄从地上爬起来。

光头喊:“滚!” 赵宝贵也不敢说话,慌忙跑开了。

幸好那伙人没下死手,只是吓吓赵宝贵。不过赵宝贵也只能自认倒霉,瞧着离那帮人远了,他骂了一句:“操!”

掸掸身上灰土,坐在马路牙子,掏出烟,抽了一根,接着继续向前走,渐渐眼前似乎有些模模糊糊,马路尽头泛着一片油黄色的光晕,人头攒动,他眯起眼睛再看,在前面不远处,是夜市。结婚这么多年,这个夜市他从没来过,只听过有这么个地方。

他走到夜市,这里与来时的路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有卖杂货的,烧烤摊位,小商小贩遍布马路两边,人流涌动,喧闹声此起彼伏,赵宝贵在人群中挤着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感到很热闹,但似乎与自己并没什么关系。他来来回回在夜市溜达,一个熟人也没见着。走得累了,坐在马路牙子抽根烟歇歇,又感到嘴里有些渴,于是在烧烤摊位,买了瓶啤酒,这次没要烤串,他怕肉酸。

赵宝贵酒量不行,平时也就一瓶的量,现在也是,一瓶酒下肚,他站起来,感到脚底轻飘飘的,脸上,眼珠子,都被酒精熏成了红色,头跟着犯晕,想躺下睡一觉,但心里明白,总不能躺地上睡。他站起身开始往家走,一路摇摇晃晃。

回到了家,苗田田跟孩子已经睡了,屋里黑漆漆的,赵宝贵从夜市走回来,酒劲散了不少,进屋里,蹑手蹑脚,摸着黑,站到炕边,脱了衣服,上炕睡了。

4.

早上,院子大门被人敲得哐哐响,还有人喊赵宝贵的名字。苗田田先被吵醒,接着赵宝贵也醒了,瞅眼表,才五点多。两口子听着外面喊声,听不出是谁。心里犯了心思,谁大早上来敲他们家大门。外面不断叫嚷,伴随大门哐哐敲击声,赵宝贵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问:“谁啊?”

“赵宝贵!你开门!”

“你谁?”

“你吃了我爹的肉,你听不出我是谁?”

赵宝贵过去开锁,大门刚打开,宋昌发一下冲进来,后面还跟着四五个男的。

看到赵宝贵,宋昌发右手一伸:“钱呢?”

“什么钱?”

“啥?你吃我爹的肉,五万块钱!”宋昌发说。

赵宝贵说:“我没钱,前晚在派出所,我不说了吗?”

“你说没钱就没钱,那你吃我爹的肉,白吃?我告诉你,我爹现在还躺在太平间,尸骨不全呢!”

赵宝贵说:“那你说咋的?”

“我不管,五万块钱,你必须赔!”

赵宝贵说:“ 哎,我又不是故意吃你爹的肉,我哪知道哪是你爹的肉,我还以为是狗肉呢?”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宋昌发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赵宝贵。

赵宝贵见宋昌发这架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气势馁了,没敢接茬。说:“ 你是不是要讹人啊?”

宋昌发听到这话,突然笑了。说:“讹人?我就讹你了,你能怎么样?”

“怎么样?咱们去派出所找警察评理去。”说完就抓住宋昌发胳膊,往外面走。宋昌发甩开他。说:“你别跟我整这些,警察都说了,这属于民事纠纷,他们不管。”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赵宝贵问。

“赔钱啊,五万块钱,赶紧。”

“我没钱!!”

“没钱?好啊!” 宋昌发向旁边四个男的使了眼色。 这伙人二话不说,就奔屋里走。

赵宝贵连忙跑过去挡在前面:“你们要干啥?”

宋昌发说:“ 干啥?没钱,就拿东西抵啊! 你屋里还有点东西吧。”

这时孩子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见外面这些人,有点却生害怕,跟赵宝贵说:“爸,我上学去了。”便扭头出去了。宋昌发看了孩子一眼,冲着那几个人说:“你们见着啥值钱,就搬!”

赵宝贵说:“宋昌发!!你要再这样,我报警!”

“你报,你报,你看看警察管不管!我就在这等着。”

这句话倒让赵宝贵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那天警察已经明明白白说了,要闹去法院,他们不管。是报还是不报,僵在原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吵闹声早已惊动了周围邻里,有站在院墙周围的,还有骑在墙头的,大门外也站了不少人。都在瞧着热闹。

这时宋昌发说, “不报警,就别耽误工夫。”又向着那四个男人使了眼神。他们推开赵宝贵打开屋门就要进去。

先头那人,打开屋门,刚要迈步进去,忽然愣在那,接着身子不由得一步步向后退,一瞧,苗田田胸前端着菜刀,脸色通红,血气上涌,正一步步从屋里出来。

外面这伙人,本来是跟着宋昌发来抢东西的,谁都没想过要玩命,看这阵势,纷纷退回院子里,愣在那。苗田田端着菜刀,问:“你进屋试试!”

宋昌发也吓着了,站在那一动不敢动,说:“你别乱来,把菜刀放下。”

赵宝贵怕苗田田一冲动,真拿刀砍人,走到媳妇跟前劝阻:“媳妇,把刀放下,可别砍人。”话音刚落,苗田田端着菜刀,冲向他,骂:“滚!!!窝囊废!”

赵宝贵傻了,他没想到媳妇能这么说自己,闹不明白,媳妇是情绪太激动,靠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苗田田手持菜刀,站在院子这伙人中间,挨个扫了一眼,说:“你们都给我滚,再不走,老娘他妈砍死你们!!!”

宋昌发看苗田田架势,也分不清她是真会砍人,还是吓唬人,但心里一琢磨,如果冲上去,苗田田不敢砍人还好,要是真砍了人,见了血就不是闹着玩的。干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不行,改天再来,反正也跑不了。

想到这,宋昌发招呼这几个人离开,那几位也是强撑着,早就想走了,可毕竟是被宋昌发叫来的,不好意思先走,听到宋昌发说离开,连忙奔大门口出去。宋昌发跟在后面,刚到门口!忽然听背后赵宝贵大喊一声:“媳妇!”紧接一声菜刀落地。回头再瞧,苗田田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似乎刚才情绪太激动,晕过去了。赵宝贵正抱着苗田田,使劲掐她人中,嘴里还在呼喊着。

宋昌发看在眼里,连忙招呼带来几个人回来,头朝院里一摆,这伙人当即会意,又重新进了院子,径直向赵宝贵他们家屋里走过去。赵宝贵仍在抱着媳妇,呼喊着掐她人中。周围邻里站着瞧热闹,也没一人过来帮忙。

赵宝贵见这些人奔屋里闯,连忙站起来挡在前面,说:“宋昌发,你要干啥?”

宋昌发冲这几人说:“少跟他废话,进去拿!” 先头那人抬起腿,一脚把赵宝贵踹倒。剩下几人鱼贯而入,一一进了屋,赵宝贵懵了,也赶忙进去想拦住他们,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一个人能有啥用。在屋里,被一人扇了一巴掌,紧跟着再被踹到。电视机、洗衣机、缝纫机,跟抄家似的,都被搬到外面车上,这还不算,又翻箱倒柜,衣服被子散落一地,找值钱的东西。这伙人抄家似的,赵宝贵半坐在地上楞在那,脑子乱成浆糊,一点办法想不出来。

直到家里值钱点的东西都被这帮人装车拉走,赵宝贵才逐渐明白过来,来到院子,围观的邻居已经散了,苗田田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赵宝贵抱住她身子,来回晃悠,嘴里不住地呼喊苗田田。过了好一阵子,苗田田醒了,她推开赵宝贵,撒丫子就往屋里跑,赵宝贵蹲坐在院子,听到苗田田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大得能把房顶捅个窟窿。

5.

赵宝贵一家子不富裕,当初结婚为了让苗田田高兴,四处借钱,置办了电视机、洗衣服、缝纫机,苗田田过门时挺高兴,后来就知道自己上了当,因为借钱是赵宝贵一个人,还钱却要两个人。结婚七八年,孩子七八岁,饥荒仍没还干净。本来赚得就不多,每月还得从工资里扣些还钱,这些年日子过得紧巴儿不说,现在东西都被宋昌发抢了去,饥荒却抢不走,你仍得继续还。还钱还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电视机、电冰箱、缝纫机这些东西,用了些年头就有感情,菩萨在树下睡觉,也得每天换棵树,免得生了感情,更何况是普通人。

苗田田坐在屋地上哭鸡赖嚎,赵宝贵明白,劝也没用,再说自己也不知道该咋办,蹲在屋外门口抽着闷烟,一连抽了三根烟,苗田田从屋里出来,指着赵宝贵鼻子开始骂:“赵宝贵!你个窝囊废,我苗田田跟了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赵宝贵不吭声,苗田田又骂:“赵宝贵!你是不是个爷们?让人欺负家里来了?”我苗田田当初咋就看上你了呢!

赵宝贵仍不吭声,苗田田气得在院子里转磨磨儿,骂来骂去。直到说出最后一句话:“赵宝贵!你个熊蛋玩意,老娘不跟你过了!”

说完,苗田田就回屋要收拾东西走人,赵宝贵别的都不怕,就怕媳妇走。忙回屋哄苗田田,苗田田叫他滚,说:“你要不往家里带那死人肉,怎么会有这些事?”赵宝贵给苗田田跪下,拍胸脯保证,明天一定找宋昌发,把东西要回来!好说歹说,提到结婚多年,提到孩子都这么大了,提到种种过去,最后,才把苗田田安抚下来。

晚上孩子回来,他没问缝纫机,没问冰箱,只问电视机哪去了。苗田田瞪了赵宝贵一眼,告诉孩子电视机出毛病,送出去修了。孩子不管,哭闹要看动画片,赵宝贵急了,抽了孩子两巴掌,孩子大哭,苗田田心疼儿子,白天的气又回来了,骂赵宝贵就知道窝里横,说完抱着孩子一块哭。那天晚上,赵宝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好像是后半夜在门外抽掉一包烟,熬了半宿。

一早起来,吃过饭,孩子站在门口,又说不想去上学,赵宝贵来气,骂孩子:“不上学你他妈就别回家!”孩子无奈,眼泪巴巴离家去学校了。赵宝贵琢磨,儿子平时去学校,每次屁颠屁颠就去了,赶上学校放假,没同学跟他玩,还不乐意在家呆着,现在怎么就不愿意去学校了?等处理完眼前这些烂事,他得去学校看看。苗田田临去上班前,催赵宝贵赶紧去找宋昌发要东西。赵宝贵一口答应,说马上就去。

媳妇上班,孩子上学,家里剩下赵宝贵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家具家电都被宋昌发抢了去,他不知道宋昌发住哪,即便知道,又该怎么要呢?坐在炕沿琢磨到快中午,才离开家,出门去打听宋昌发的住处。骑着自行车,在县里来回折腾,中午饭也没吃,到下午二三点钟,才从一个路边捡破烂的老头那打听到,宋昌发在县里开一家牲畜屠宰场,就在第二小学对面。

赵宝贵骑车奔二小学,还没到屠宰场跟前,就先闻道一股血腥味,路边水沟血水殷红稀溜溜淌。到门口一瞧,里面除了拴着几头牛之外,连个人影都没。赵宝贵来之前,就已经想好怎么把东西要回来。首先,气势不能输,胸腔里得鼓足劲。再者说话得横,不给就跟你宋昌发拼了。

赵宝贵进院,钻进房子左边小道,听到老牛的哞哞叫,到近处一瞧,见宋昌发抡起铁锤,呼一下子砸向牛头,黄牛扑腾倒地,呼哧呼哧喘气,牛眼睛瞪得溜圆。赵宝贵没见过杀牛,这一见刚才宋昌发那股狠劲,他腿肚子就有些打颤,宋昌发光膀子扎着胶皮围裙,穿着胶皮靴子,脸和身上溅了星星点点的牛血。刚开始,他没看见赵宝贵,放下锤子,转过身取杀牛刀。抬眼一看,宋昌发正站在一旁,问,“你来干啥?”

赵宝贵眼睛还瞧着地上的老牛,被宋昌发一问,才反应过来,但注意力因为没集中,语气就有点软:“我来要东西。”

宋昌发皱着眉毛,上下打量赵宝贵,问:“你要啥?”

赵宝贵见宋昌发明知故问,与他预料的一样,气势也跟着回来一点。说:“就是你昨天在我家抢走的东西!”

宋昌发却说:“你怎么没完了,你吃我爹的肉,你不该赔?”

宋昌发说完,赵宝贵懵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这个问题,从家过来时,能预计到的情况他都想了一遍,就是没想到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而且这个问题,就像自行车的轱辘一样,任你来回打转,终究还是挂在自行车上。

但现在,不容他自己多想,赵宝贵说:“ 赔是该赔,那你也不能抢我家东西。”

“那你想咋的?”

“把东西还我。”

“还可以,拿钱,五万块!”

“先还我,再说钱的事。”

“滚!!老子没时间跟你墨迹!”宋昌发说。

这句话像个闷锤,撞在赵宝贵胸口,堵住了他的嘴,宋昌发骂得突然,让他很被动,找不到话接下这句。

赵宝贵杵在那,脑袋里翻来覆去琢磨,该咋办,宋昌发见他没反应,抓起杀牛刀,蹲下开始宰牛,刀插进牛的背上,顺着脊梁划开皮,刀尖绕到老牛脖颈转了一圈,再划到肋下。宋昌发扔了刀子,手伸进皮下,抓住一角,开始扯皮。赵宝贵看着宋昌发有条不紊,动作流畅,似乎自己前来要东西,并没有影响他的工作。赵宝贵觉得,宋昌发这是瞧不起自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又想起,自己如果空手回去,苗田田下班回来肯定跟他没完。想到这,赵宝贵心里腾腾起了火苗子,突然弯腰从地上捡起杀牛刀,双手颤抖端着刀说:“宋昌发!你还不还我?”

宋昌发一愣,停了手中的活,抬头看看,他没想到赵宝贵敢拿刀子,昨天去他家抢东西,赵宝贵跟个狗熊似的坐在地上,一点办法没有,他问:“你到底要干啥?”

“还我东西!”赵宝贵大喊。

“那你先给赔我五万块钱。”宋昌发说

赵宝贵拿刀子向宋昌发逼近几步,说:“没钱!先给东西!”

宋昌发见赵宝贵眼睛里布满血丝,不细看,还以为眼睛冒了血,眼前的刀尖来回抖动,显然他情绪很激动。宋昌发刚才本不想还给赵宝贵,现在看他的神情,转念一想,狗急跳墙,兔急咬人,可别把人逼急了。

“好,但我不能都给你。”宋昌发说

“啥意思?”

“我先还你电视,等五万块钱凑足了,给我,我再把剩下的给你。”

6.

赵宝贵拖着电视机回到家,终于松了一口气,起码先把电视机要回来能有个交代。可等到苗田田下班回来,见到只要回来一台电视机,又甩起脸子,话没跟他说一句,晚饭也没做赵宝贵那份。赵宝贵只好买袋方便面吃了。临睡觉前,媳妇告诉他:“明后天不把别的东西要回来,我就带孩子走人!”

第二天一早,苗田田送孩子去上学,赵宝贵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办法,怎么把剩下的东西拿回来,想不出来,想得心烦,干脆不想,去工地上班。在工地,中午吃饭的时候,工友聚在一块,喜欢闲聊,赵宝贵这些天没来上班,他家那点事,工人早就知道了,现在看见赵宝贵,他们就问:“咋样,东西要回来了?”赵宝贵来工地干活,就是因为想不出主意去要东西,才来这分散注意力,省着心烦。可到了这,工友也变成了苗田田,得着他就提起这事,他心里更加烦躁,也不回话,站起来离他们远远的,到一边吃饭去了。

工地这些天,没别的活,工头只安排往楼上运砖,但工地没有吊梯,只能用推车,一层层顺着用钢板铺盖的梯子往上运,这活赵宝贵之前干过,算是轻车熟路,只需有膀子力气。但现在有心事,干活的时候,脑袋里不时蹦出,要东西的事,注意力一分散,力气也跟着分散,平时只需出七分力,现在得十分,赵宝贵干得费劲,一层层一步步,推着砖车向上运,工地里电焊声,钢筋撞击声,齐齐钻进赵宝贵耳朵里,让他烦得不行,一会注意力在推车,一会注意力在要东西,边想边干。昨晚下过雨,雨水积洼,沿途上来踩过不少,赵宝贵到了四层楼,踩上去往第五层的钢板梯子时,脑袋里又蹦出来要东西的事,注意力一分散,气力就少了一半,赵宝贵后脚踩在钢板,身子向前倾使劲推车,跐溜脚底一打滑,身子跟着歪了,从五层楼半截腰,直朝地上摔下去,赵宝贵吓得瞬间脑门一层冷汗,双手在半空乱挥,嘴里不停呼喊,幸好迎着赵宝贵的地上,是中午刚运来的一堆细沙,赵宝贵大头冲下,脑袋至肩膀插进沙堆里,身子露在外面。周围工友连忙跑过来,把他从沙堆里拔出来,此时赵宝贵嘴、鼻子、耳朵、头发灌满了沙子,双眼紧闭。工头王长友带着几个工人把他抬进车,拉到医院,刚被抬进医院门口,赵宝贵忽然醒了,张嘴第一句话就问自己在哪。

王长友说:“医院,你刚从楼上说下来,忘了?”

赵宝贵左右看看,说:“不来医院,我没事。” 说完,挣扎身子不让他们抬进去。

王长友说:“还是看看,那么高摔下来,万一有点啥事呢。”

赵宝贵刚要张嘴说回去,忽然想到苗田田让他去要东西的事,说:“也行,看看就看看。”

进了诊室,赵宝贵躺在床上,大夫按了他身上几块地方,问他疼不疼,赵宝贵都不疼,只说头晕,大夫又让他去拍了脑CT,工伤,王长友掏钱。片子出来,大夫看完,告诉赵宝贵,脑袋没事,劝他住院再观察几天。王长友却不干,说:“大夫,不住院。”

王长友怕摊事,劝赵宝贵住院两天,花点钱倒无所谓,赵宝贵愣是不干,就要回家。没办法,只好最后开了点药,把赵宝贵送回去。

7.

从高楼摔下来,摔下来没死,没死也没受伤,赵宝贵觉得这一摔,摔得真及时,摔得真救命,摔得真他妈好,可以拖延些时间,去找宋昌发要东西了。躺在炕上,赵宝贵抽着烟,眼睛盯着摆在柜子的遗像,那老头的眼睛不大,三角眼,目视前方,虽是在照片里,看起来却好像人就在跟前,赵宝贵瞅了一眼,转过头想别的事,可不到一会,自己就跟不受控制似的,又瞄那遗像里的老头眼睛,目光一对上,他浑身难受,不敢再看,可转头不看,过一会,又总莫名其妙的又去盯着看,最后,赵宝贵干脆把眼睛闭上,枕着枕头睡着了。

苗田田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赵宝贵醒过来,听见苗田田正在厨房做饭,赵宝贵看了眼表,已经晚上七点钟,见儿子不在屋里。赵宝贵到厨房就问苗田田,苗田田在厨房忙活,一开始没吱声,经不过赵宝贵追着问,最后才说:“我不知道!”不一会。

反问赵宝贵:“你去要东西了?”赵宝贵有点生气,觉得苗田田怎么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对儿子却不闻不问。但他没敢表现出来,只说:“暂时去不成,今天打楼顶摔下来了。”

实际是从五楼半截腰摔的,离七层楼顶还有些距离,赵宝贵觉得不如往狠点说,说得严重点,拖延些时间。毕竟上次去宋昌发那要东西,不是自己拿刀逼着他,还要不回来电视机。再者能要回来电视机,也是跟宋昌发做了五万块钱的交易,如果空手去,再故伎重演拿刀逼着他,人家肯定不会再怕他

但另赵宝贵想不到的是,苗田田根本不信,说:“你拉倒吧,从楼顶掉下来,怎么没把你摔死。”

又说:“不想去就说不想去,找什么理由,就知道你窝囊!”

赵宝贵说:“骗你干啥,你来看看,都开药了。”苗田田攥着围裙边擦手,进屋里,从赵宝贵手里拿过药,看了看,说:”从楼顶摔下来?没死?大夫只给你开了点舒筋活血的药?”

没等赵宝贵回话,苗田田又说:“得了吧,我告诉你,明天你再不去,我带孩子就走,你自己过吧。”

一下把赵宝贵弄没话了,他有些开始后悔,应该听王长友的,至少在医院住上十天半个月。

临开饭前,孩子仍没回来,赵宝贵和苗田田坐不住了,苗田田让赵宝贵出去找找,赵宝贵想去,却有些犹豫,因为他刚说自己从楼顶摔下来,虽然苗田田不信,可他要是一跐溜就下了地,估计苗田田以后更不信他了,但毕竟还是儿子更重要,左思右想,正准备挪屁股下炕,儿子回来了,一身土,头发乱糟糟,脸上还有两条血道子,眼泪吧唧的进了屋,苗田田问:“你咋才回来?造这样?”

话音刚落,孩子就开始哭上了,眼泪混着鼻涕挂在嘴边。

赵宝贵坐炕上问:“咋地了这是,哭啥,跟人打架了?”

苗田田抹掉孩子眼泪跟鼻涕,孩子哼哼唧唧,只顾着哭,也不说话,苗田田把孩子搂在怀里,问:“谁欺负你了?熊玩意,跟你爸一个德行!”

“你咋啥事能都扯上我呢?”赵宝贵对儿子说 :”别他妈哭了!完蛋玩意,到底咋了?”

孩子伸手抹了眼泪,嘴里抽泣着,说:“ 我班上王力富,说咱家吃死人肉。”

赵宝贵苗田田立刻明白了,王力富是王长友的儿子,肯定因为这个,他俩打一架。这会赵宝贵还没什么反应,苗田田听完泪水却流下来,搂着孩子一起哭,嘴里叫着:“赵宝贵都赖你!”

后又对孩子说:“别听那小兔崽子乱说,咱家吃的是狗肉!”

赵宝贵坐在炕上,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没想到,这事连孩子都能被牵连。看着媳妇搂孩子哭哭唧唧,赵宝贵心里乱七八糟,他想不明白,怎么一口死人肉,能惹来大人小孩都麻烦,可小孩的麻烦对大人来说,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大事,还在大人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大人的麻烦却超出了自己能力之内,想了一会,赵宝贵说:“明早我送你上学,找你们老师!”

8.

早上吃饭时,苗田田又嘱咐赵宝贵,送孩子去了学校,回来必须得去要东西,赵宝贵端着饭碗,闷头答应,饭吃完,正好七点来钟,赵宝贵穿上衣服,送孩子去学校,刚推自行车到大门口,听见门前有脚步声,紧接有人敲得大门哐哐响,嘴里大喊:“赵宝贵,开门!!!”那叫嚷声是个女人发出的,声音很糙,像是猪叫。

赵宝贵打开门一看,没想到是宋昌发的妹妹,宋昌铃,前些天到他家来过一次,是王长友带来的,赵宝贵还记得那天晚上在警局,属宋昌铃叫嚷声最大,因为赵宝贵吃了他爹小腿肉,死活要赵宝贵赔命,赔钱都不行。

赵宝贵刚打开大门,宋昌铃一个箭步冲进院子,绷紧了脸,紧紧抓住赵宝贵胳膊,说:“你啥时候赔我钱!”

宋昌铃手指甲不长,赵宝贵却觉得她的手几乎嵌进肉里,痛得厉害,挣脱着胳膊说:“赔什么钱?”

宋昌铃的回答与宋昌发几乎一样:“你吃了我爹的肉,你就得赔我钱!”

赵宝贵说:“宋昌发把我家东西都拉走了,你还让我赔啥钱?”说完又挣了挣胳膊,无奈宋昌铃抓得太紧,生怕他跑了似的,根本挣不开,他紧接着说:“你撒开,我还得送孩子上学。”

不说还好,这一说,宋昌铃抓得更紧:“你别想走,宋昌发是宋昌发,我是我,你赔了他东西,还没赔我呢!”

“他不是你哥吗?” 赵宝贵说。

“是,可跟这是两回事。” 宋昌铃说。

孩子站在一边,眼巴巴看着赵宝贵,赵宝贵看了眼孩子,使劲一甩胳膊,才从宋昌铃手里挣脱掉。嘴上说:“你起开,我得送孩子上学呢!”

宋昌铃见赵宝贵甩了胳膊,挡在大门口,一屁股坐下,扯着嗓子嚷嚷:“我告诉你,赵宝贵,你不赔钱,别想出去!”

宋昌铃摆出这架势,明显要撒泼到底,赵宝贵没法,对孩子说:“要不你先去学校,我等会再去?”

孩子说:“爸,那你啥时候去?”

赵宝贵说:“很快,中午前,我肯定到。” 孩子走到宋昌铃身边,抬腿跨了出去,宋昌铃也没理他,只盯着赵宝贵。

“你赔钱,赵宝贵!!“ 宋昌铃说。

赵宝贵看孩子走得远了,说:“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

宋昌铃:“你不赔钱就没完!”

宋昌铃跟宋昌发是姐弟,也不是姐弟,他们几年前是姐弟,现在不是。五年前,姐弟俩因为让爹在谁家里住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宋昌发想让爹在他那住。在他那住,宋昌发不为别的,为的是爹每月的退休金。人老了,花不了多少钱,剩下的都进了宋昌发的腰包。而宋昌铃是寡妇,丈夫死了七八年,一直没再找。平日在街边烤地瓜过活,她眼红宋昌发每月领爹的退休金,就想让爹搬到她那里。于是常常到宋昌发那看爹,去的时候也不白去,总给老人买些新衣服,新鞋,临走的时候,还趁宋昌发不注意,偷偷塞给老人点钱。日子长了,老人觉得大闺女对自己好,就生了搬宋昌铃家里住的打算,爹一走,退休金也就走了,弟弟宋昌发当然不乐意。就不再让宋昌铃去他家看爹。老人好长时间看不到二闺女,很想念,总是哭闹。一次趁着出去遛弯,就跑到宋昌铃家住下了,任宋昌发怎么来找,就是不走。这下可如了宋昌铃的愿,宋昌发知道是姐姐宋昌铃搞的鬼,就找她吵起来,结果越吵越厉害,俩人直接断了姐弟关系,再也没了来往。自打老人搬到宋昌铃那里以后,每月领取退休金的虽然还在宋昌发手里,但宋昌铃让爹挂失自己了存折,重新办理了一张。自此,便开始把老人的那份退休金揣进自己兜里,每月只给老人一点,但肯定比宋昌发要多。

现在老人被车撞死,肇事者逃逸,一点线索没有,赔偿没指望,再加上人一死,退休金也就停了。这可要了宋昌铃的命,本来爹活着的时候有退休金,虽然不多,但自己不用在卖烤地瓜,整天啥也不干,就有钱花,每月还能存下几百块钱。现在爹一死,没了退休金不说,自己还得重操旧业。过去虽然也卖烤地瓜,但生意还算不错,买得人不少。现在再卖,街上突然有了城管,治理街道,不仅不让她干,前两天还把她吃饭的营生没收了。

老人腿肚子上的肉,被赵宝贵吃了,她本打算让赵宝贵赔命。昨天听说弟弟宋昌发从那赵宝贵那拉走不少家电家具,就登门去找宋昌发,也要分些东西。宋昌发不但答应,还让老婆把她骂出去了。宋昌铃气得一宿没睡着觉,想了整晚,老人也是他爹,凭啥爹死了,自己啥也没捞着。一早上起来,决定也来找赵宝贵,这回不让他赔命,只让他赔钱。并且来之前做足了准备,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目的,带上了敌敌畏!

赵宝贵跟宋昌铃在院子里,争执半天,宋昌铃不依不饶,非要赵宝贵赔钱,赵宝贵没办法,他觉得跟个老娘们吵架,实在太难看。他透着窗玻璃,看里屋,想叫苗田田出来帮忙,但苗田田在屋里一直没出来,她早听到宋昌铃在院子里叫嚷,根本就没打算出去。实在没脸,甚至打心里恨赵宝贵,谁让他没事找事,在路上捡死人肉回来吃,人家捡吃的,都是捡个西瓜,鸡蛋之类的,一眼能瞧出来的东西,赵宝贵捡的却是要吃,才能知道是啥的东西,吃就要担风险,如果是坏掉的猪肉,牛肉也就算了,顶天拉个肚子。可万万想不到却是一块死人肉,听着都恶心人,更何况吃进肚子里了,恶心人倒也算了,却吃出这么大麻烦来,家电家具被抢走不算,还被人天天堵家里要钱。

但不想出去,苗田田一会也得出去,毕竟还得上班。院子里,宋昌铃堵在门口,嘴巴一张一合,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就是要赵宝贵赔钱,赵宝贵蹲在地上,一言不发。院墙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邻居。看看表,很快到上班时间,苗田田再坐不住了。穿上衣服,拎着包,到了院子。宋昌铃见苗田田出来,嗓门变得更大,指着赵宝贵说:“今天不赔钱,谁也别想走!!”

苗田田跟没听见似的,走到宋昌铃跟前,要从她跨过去,宋昌铃腾地站起来,双手挡在大门口,说:“赔钱,再走!!”

苗田田瞪她一眼,说:“你找赵宝贵,跟他说,跟我说不着。” 要从宋昌铃旁边挤出去。

“不行!不赔钱,谁也别想走!!”宋昌铃一把拽住她,把她推回去。

苗田田皱着眉,瞅宋昌铃:“诶,你这人怎么回事,没完了是不是?”

宋昌铃一听,更来劲了,双手叉腰,又抛出了那个问题:“你们吃了我爹身上的肉,不赔钱,还有理了?”

苗田田说:“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让我出去!我得上班呢!”伸手要把宋昌铃从门口推开。 宋昌铃抓住她的手,说:“咋的,要动手啊?你个骚逼,你以为你那点事,我不知道咋的!”

这句话一说出口,跟炸鱼似的,院墙左右邻居马上议论纷纷,赵宝贵抬头紧盯着苗田田。苗田田也楞了。

苗田田到底有什么事,其实宋昌铃并不很清楚,宋昌铃宋昌发姐弟俩的父亲被撞死以后,多年未在来往的姐弟,再次恢复了联系,恢复联系不是因为姐弟情深,是因为老人死后的财产划分,赔偿等问题,必须得掰扯明白。因为这点事,那几天晚饭后,她常要去宋昌发家里。一天,临近晚上六点左右,她走到宋昌发家门口附近,看见宋昌发跟一个女人站在门外,当时天色昏暗看得并不清楚,她马上躲了起来,直到那女人跟宋昌发分开后,走到她跟前,她才看得清楚,竟然是苗田田。但具体宋昌发跟苗田田是怎么回事,宋昌铃也不知道。

现在看见苗田田,忽然想起那天的事,再加上苗田田非要推开她出去。情急之下,不管是有影没影的事,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了。这一说,不要紧,要紧的是,苗田田的丈夫,左右邻居都在场。

苗田田脸色晴不晴阴不阴,看着宋昌铃,半响没说话,宋昌铃却不说则已,说了就要达到效果,仍在添酒加醋的勾勒苗田田跟宋昌发的故事。宋昌铃越讲,越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把苗田田说得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刚开始还表情还很木然,到了后面,嘴半张半合,像有一团火要从嘴里喷出来似的。赵宝贵依旧蹲在地上,面无表情盯着苗田田。左右邻居刚开始还议论纷纷,现在却没了动静。

宋昌铃没注意到周围的变化,还在滔滔不绝说着。突然苗田田一把扯住她头发,右手啪啪给她两个耳刮子:“操你妈,你说谁呢!!!”宋昌铃今天过来早有准备,苗田田忽然动手,她没感到任何意外,俩人厮打在一起。扯头发,拽脖领子,嘴里互相骂骂咧咧,倒把赵宝贵弄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按理说,自己老婆跟人打架,作为丈夫,就算不加入,也得拉拉偏架。但如果刚才宋昌铃没讲那些话,他肯定会帮忙,可现在宋昌铃说她老婆跟宋昌发有一腿,心里就产生了点变化,觉得苗田田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站在一边,赵宝贵心里不住地心思,这么大事,只听宋昌铃一面之词,到底不能全信。可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没影的事,宋昌铃干嘛要说呢。见两人越打越凶,苗田田显然不是宋昌铃的对手,已经反过来被她薅住头发,一个接一个耳刮子打在苗田田的脸上啪啪响。苗田田垂着头嘴里不住叫骂,吐沫星子黏在头发上,脸憋通红。看到苗田田被打得这样,赵宝贵此刻有些看不过去了,甭管她跟宋昌发的事是真的假的,毕竟现在还是自己媳妇,不能让外人这么欺负。这时宋昌铃已经把苗田田推倒在地,骑在她身上,俩人双手正在来回撕扯。

赵宝贵忙过去,要把宋昌铃拽起来,手还没碰到,宋昌铃看赵宝贵过来,忽然从苗田田身上翻过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双手不停拍打地面,嘴里哭哭嚷嚷:“唉呀妈呀,欺负人啊,他俩欺负人啊,他们吃我爹身上的肉,不赔钱,还要打人。”翻来覆去说了几遍,苗田田被赵宝贵扶起来,苗田田刚站住:“你起开!!”马上挣开赵宝贵,要过去朝宋昌铃身上补两脚,赵宝贵连忙抱住她,不让她踹,把她拽到一旁。地上宋昌铃来回打滚,仍在扯嗓子哭嚷叫屈,说苗田田赵宝贵两口子吃了他爹身上的肉,不赔钱,还打人。直至喊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嗓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看见她嘴里不住闭合,声音还不如蚊子大。

宋昌铃头发、胳膊、大腿、肚子、全都沾着土渣子,她也没了力气再喊。坐在地上,低着头呼呼喘着粗气。苗田田叫她滚,她也不说话不起来,苗田田过去抓住她衣服,要把她往院外拖,宋昌铃一把推开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盖子。大喊:“不赔钱,我今天就死在你家!!”

让外人死在自己家里,赵宝贵可受不了,上前忙要劝阻,苗田田却把他拦住,苗田田根本不信宋昌铃敢喝,说:“要钱没有,你喝啊!” 苗田田话音刚落,宋昌铃举起瓶子就往嘴里倒。这一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都没想到她真的敢喝,真的为了钱,连命都不要。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句:“别让她喝!!!”

可为时已晚,待赵宝贵正要冲过去时,瓶子里的液体已经被宋昌铃喝得干净,紧接着,瓶子掉在地上,宋昌铃双手捂着肚子,五官挤在一起,满脸痛楚,又在地上左右打滚,嘴里发出生嘶嘶的声音,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家。”

赵宝贵赶忙过去捡起地上瓶子,一看是农药敌敌畏。宋昌铃这时依旧不打滚了,她口吐白沫,侧躺在地上,一点反应也没有。赵宝贵蹲在旁边,正左右不知怎么办,忽然闻到一股似曾熟悉的味道,再仔细闻,像是洗衣粉味,循着味道,发现是从宋昌铃嘴里散发出来的,在看看她挂在嘴边的泡沫,赵宝贵明白了,扒拉一下宋昌铃胳膊,说:“起来,起来,别装死了!“

宋昌铃跟没听见似的,紧闭眼睛,躺在那。赵宝贵一连催促几声,宋昌铃还是没反应。苗田田这时也看明白了,过去踢了一脚,叫她起来。仍是不起。赵宝贵索性站起来,过去推着自行车,按了下车铃。宋昌铃腾地跳起来,坐到门口。喊道:“你妈逼,不赔钱,今天谁也别想走!!!”

宋昌铃真是说到做到,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她仍堵在大门口,任苗田田怎么说,怎么骂,她都坐在那,谁要是想出去,都被她哭天喊地的拽回来,这样一来,已经不是短暂冲突了,而是进入持久战,看谁能坚持到最后。赵宝贵和苗田田被堵在院子里,没法出去上班,干脆也不出去了,反正自己处于主场,而宋昌铃却是客场作战。闹腾一个上午,到中午饭点,左右邻居觉得没了意思,纷纷散了,苗田田赵宝贵则回屋做了午饭,而且特意搬到院子吃,菜是土豆炖白菜,就着大米饭,平平常常,甚至吃得都恶心了。赵宝贵有心事,吃得很慢,但苗田田却好像在吃生猛海鲜似的,津津有味,她故意吃给宋昌铃看,打算把她馋饿了,赶紧滚回家。宋昌铃的确馋得饿了,盯着苗田田和赵宝贵,咽了口吐沫,从怀里掏出两个已经干瘪的馒头,一口口吃上了。

9.

两口子吃完午饭,宋昌铃也啃完了馒头,堵在门口,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苗田田索性收拾碗筷,进屋刷碗,赵宝贵站她旁边,好像有话如鲠在喉,想说但不敢说。苗田田被他瞅着老不自在,忍不住问:“你瞅啥啊?有屁快放!“”

赵宝贵被苗田田这么一激,也没敢马上说,而是憋了好一会,才说:“你跟宋昌发咋回事?”

苗田田听完,没说话,只抬眼睛瞪他一下,然后继续刷碗。赵宝贵见苗田田这态度,反倒不知道该怎么把话往下说了。他以为媳妇会说点什么,哪怕解释一下,再或者哪怕是承认了。却丝毫没想到苗田田只是瞪他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赵宝贵发现跟苗田田结婚这么多年,竟然对她还是不够了解。

赵宝贵到院子,蹲在屋檐底下,抽着烟,盯着守在门口的宋昌铃,他想过去问问,媳妇跟他弟弟宋昌发的事,可他有些犹豫,因为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家丑不可外扬,虽然是宋昌铃传出来的,闹得左右邻居都知道了,但让赵宝贵刨根问底去问外人,自己的老婆给没给他带绿帽子,他还真张不开嘴。

宋昌铃被他瞅得浑身难受,她现在也很犹豫,弟弟宋昌发,在赵宝贵家里能拿走那么多东西。来之前,她觉得自己也可以,本以为闹腾闹腾,赵宝贵一家子就怕了。没想折腾到现在,他们倒跟自己扛上了。小半天,滴水未进,现在孤零零坐在门口,根本没人搭理她。她有点想回家,起码回去养足精神,明天再来。但觉得这么一走,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再者辛苦一上午,不是白费力气了?见赵宝贵直瞅着她,她想再使把劲,说:“赵宝贵,你媳妇给你带绿帽子了,你还有心思抽烟呢?”

赵宝贵正犹豫要不要问她,没想到她先打破了僵局,赵宝贵说:“你咋知道的?到底咋回事,你告诉我。”

宋昌铃说:“你想知道?先把钱陪了,我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你!”

赵宝贵说:“你先说,如果是真的,我不让你白说。”

宋昌铃说:“你当我三岁小孩啊?没门!”

宋昌铃不说了,倒给赵宝贵弄得心里直痒痒,他琢磨要不要先给宋昌铃点甜头,诱她把实情说出来。

正想着,一个人慌里慌张突然出现在大门口,带着眼镜,喘着粗气,满脸通红想进院子里,但看到宋昌铃堵在那,就立住脚,冲赵宝贵大喊:“快去医院,你家孩子在医院呢!”

这个人赵宝贵认识,是孩子的班主任小张老师。赵宝贵一脸茫然,问:“我儿子咋了?”

小张老师说:“哎呀,先别问,到医院就知道了!”

赵宝贵一听,忙从地上跳起来,就要出去,迈了两步,想起苗田田在屋里呢,又回头打开房门,喊:“他妈,儿子出事了,快走!”

苗田田披上衣服,就从屋里钻出来,跟着赵宝贵来到院门口,宋昌铃见他们要出去,两只手死死拽住赵宝贵裤腿,扯嗓子喊:“赵宝贵,不赔钱别想走!!”

赵宝贵使劲挣开宋昌铃,宋昌铃死活不撒手,任赵宝贵来回撕扯,小张老师愣在一边,搞不明白状况,说:“快撒开,人家孩子在医院呢。”

宋昌铃喊叫着:“不撒,不赔钱我就不撒!”

苗田田回身,过去狠狠一脚把宋昌铃摔倒,赵宝贵赶紧跟着媳妇与小张老师往医院走,那天也奇怪,打车打不着,碰上的不是载客呢,就是不拉活。三个人不敢耽误,反正县城也不大,半走半跑,累得呼哧带喘。到了医院,奔上二楼,只见王长友正在楼梯口,身后还站着他的儿子王力富。王长友刚要说话,赵宝贵两口子急急忙忙也没瞧他,跟着小张老师进了里面。

两口子一进屋,差点跪在地上,儿子从头到脚,蒙着一片白布,不用说,都知道儿子已经死了。

苗田田一头扑儿子身上,哭天喊地。赵宝贵杵在一边,张着嘴,双眼直愣愣看着儿子,他做梦都想不到,儿子早上还好好的去上学,小半天没看着,现在却已经死了。这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赵宝贵大脑一片空白,也忘了问小张老师,耳边都是媳妇哭丧的叫喊,越想脑袋越迷糊,木愣愣杵在那。

王长友走进里面,身后王力富一脸惊慌,拽着他衣角。王长友拍了下赵宝贵肩膀,说:“宝贵,孩子的事,我负责。”

赵宝贵才回过神来,转头问:“我儿子咋死的?”

王长友还没回话,这时,小张老师插了一句:“恩,还是我来说吧。”

苗田田停了哭声,脸色通红,双眼眼含泪,抬头看看小张老师。小张老师伸手推了下眼镜,说:“是这样,中午的时候,俩孩子爬大墙上玩,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吵起来了,结果一不小心,被王力富同学推了下去,结果脑袋磕在石头上了。”

苗田田听完,双眼瞪向躲在王长友的儿子王力富,发疯般大叫:“你推我儿子干啥!!!”

没想到,或许有爸在旁边,王力富一点不怕,从王长友身后站出来,说:“他……他吃死人肉!”

苗田田疯了,朝那孩子扑了过去,小张老师忙把她拦住,说:“孩子家长,别这样,小孩懂什么,你可别冲动。”苗田田身子一软,瘫在小张老师怀里,嚎啕大哭.王长友回身扇了儿子一个嘴巴,说:“滚!你给我滚回去!”

而赵宝贵,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像个木头。

儿子火化后,王长友来到赵宝贵家,递给赵宝贵一万块,作为赔偿,而赵宝贵却不接,只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在炕上闷坐,眼睛像一对黑漆漆的无底洞,谁跟他说话,他只会咧着嘴直愣愣看对方。

若有人劝他把儿子骨灰下葬,赵宝贵抱得更紧,好像儿子仍然在世,会被人抢走一样,要是去他手里抢,他就咬人,苗田田胳膊上那块通红的伤疤,就是他的作品。

一个星期后,不知道苗田田用了什么办法,终于把从他手里把儿子的骨灰抢走,下了葬。而赵宝贵,却跟没发现似的,双手仍然呈怀抱的姿势,坐在炕上。

第二天早上,苗田田做了些稀粥,喂赵宝贵吃完,就穿了外套,准备出门,到门口,她转过头,叫了一声:“宝贵?”

赵宝贵木讷的看看她,咧着嘴傻笑,说:“去吧,去上班。”

苗田田回过头,擦干脸上眼泪,提着包,便出了门。

从那以后,县里的人,再也没见过苗田田,同样再没见过的,还有宋昌发。有人说苗田田跟人跑了,也有人说,苗田田可能自杀了。

两个月以后,当人们在街上看到赵宝贵时,只见他上身穿着脏兮兮的背心,下身一条线裤,蓬头垢面,蹲在垃圾堆旁翻找着东西。认识的人招呼他,他只会重复一句话说:“肉是酸的,肉是酸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8,122评论 6 505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070评论 3 39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4,491评论 0 354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636评论 1 29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676评论 6 392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541评论 1 30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292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211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655评论 1 31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846评论 3 33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965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684评论 5 34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295评论 3 32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894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012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126评论 3 37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914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