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在冰冷的雪地上,血从胸口一股股溢出,将地上的血水融化开来。一缕红色从城墙上飘落下来,传来一阵闷响。他从未表达过自己的爱恋,至死都只有那一句“公主,我带你逃”。
她是皇女,是北凉最尊贵的公主。据说公主出生之时,三年未曾下过一滴雨的北凉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百姓们纷纷跪倒在路边感谢上天的恩赐,这一场雨,救活了数不清的黎民百姓。按往例,北凉的公主的封号一般是及笄之后才可封的,却因为这场雨,让这位小小的公主从小便有了封号——兴平公主。
她是金枝玉叶般长大的,却对针线女工、弹琴跳舞毫无兴趣,只喜读书,为此还专门向母后讨了一个寝殿放书。
而父皇是不允许她看关于国家大事的书的,只允许她看一些打发时间的闲书,母后也这么与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然她不信,偏偏爱与皇兄们一起去上书房听太傅讲学。幸而父皇母后偏爱,总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一年她十四岁,正值豆蔻年华,黑发如瀑,腰若束素,脸上的稚嫩还未曾脱去,少女的青涩却已然浮现。还是偷偷跟着二哥与九哥去听讲学,路上正与皇兄们聊着皇宫里的趣事,却突然感觉小腹有点隐隐的下坠感,也不知这是什么,倒也没注意。
“兴平,你听说了吗,咱们学堂似是来了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在朝堂上把大司马都辩得哑口无言呢。”
“是呀,父皇很欣赏他的学问,便将他喊到了上书房与太傅一同与我们讲学呢。”
“那我猜定是个读书读得满头花白的老夫子。”说罢三人便一同捂嘴偷笑,期待着这位把大司马都辩得哑口无言的老者。
刚进上书房,便看见一位公子坐在太傅旁边,两人谈笑风生,而这个公子似是与太傅的孙子一般大小,倒是有种说不出的儒雅与沉着,怎么看都觉得这种气质与年龄不太符合,这两人坐在一起谈天论地却是一点违和之感都没有。
与太傅行了礼问了安,太傅便与他们介绍这位公子了。原是左长史家中的徐大公子,从小便饱读诗书,熟读四书五经,有传言说这人比曹丕还厉害,曹丕写诗需七步,而这人却可以在别人刚说出前一句诗时便对接出下一句,这让她有了一些些玩味的心思。
“徐公子,”她微微福了福身,“听闻公子学识渊博,兴平恰有一句诗倒是接不上,公子可否指点一二?”
“学识渊博实不敢当,臣只是略通皮毛罢了,但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力,公主不妨与臣说说?”
“‘蔓蔓茔木草,弥弥渭水滨’,公子认为下一句如何接可好?”
“‘年华埋青冢,夙愿绕殷红’,公主觉得如何?”
没成想这徐公子真如传言所说的出口成章。
上书房的偏殿里总有很多竹简,留存着皇子们的每一篇文章,她与皇兄们时不时就过来翻阅翻阅,指着曾经写的文章哈哈大笑,相互嘲笑着对方,好不乐哉。今日听完讲学,外头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心里头想着,先去与皇兄们一同翻翻竹简,便让宫女先回去取伞,还特意叮嘱别太着急,让她好好与皇兄们玩一会。
刚从坐垫上站起来,便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裙子湿湿黏黏的,低头一看,竟是一片血红。听嬷嬷们时常讲过,这是月事来了。她赶紧坐下,怕他人看见,学堂里净是些男人,这看见了还得了。
皇兄们过来喊她一同去偏殿,她慌忙推辞,说有些功课还没弄懂。直到看见他们都走了,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坐垫用力擦了擦,但是血已经渗了进去,这垫子定是没法要了。
突然门开了,然后接着就有人惊叫了一声:“公主你怎么了?”她吓得一抖,回头一看,居然是那个“少年老成”的徐公子,应是什么笔墨忘拿,恰回来取。
那徐公子惊叫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给公主做礼,刚被喊起来竟接着问到:“公主可还安好?臣去叫太医。”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要秉持着公主的贵气,便赶紧别过头去,说了句:“不劳烦公子,你先出去吧。”
徐公子退了出去,还关上了门。
却是刚回到寝殿,太医便匆匆敢来,她甚是疑惑,问身边的宫女:“你去请的太医?”宫女忙摇手否认,这时太医讪讪回答:“是徐公子刚刚跑来太医院,与臣说公主受伤了,还说是……”
“还说了什么?”
“还说是,公主臀部受了伤……”
她脸上一阵火辣辣的,赶忙把太医催走,并叮嘱切不可与他人所说。
“这徐公子怎么这样啊,这不坏了公主的名声吗?”宫女皱着眉说到。
是啊,这不坏了她名声吗?她越想越气,她从不乱发脾气,虽说被父皇母后护着,却也不娇气,她也看透了在这个宫里为他人气着自己是最愚蠢的事情,但她忍不住,这一次她就是莫名的气着了。
她跑到母后寝殿,本想与母后哭诉这事的,话到嘴边硬憋了回去——若是与母后说了这事,冒犯公主可是杀头的罪啊。
她郁闷不堪地回到寝殿,看了本闲书,倒是没那么生气了,心里只道再不可与此人接触了。
她这几日都没去上书房,竟在寝殿里头绣起了花,母后为此特意来表扬了她,“真是来了月事就长大了不少呢,是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了?”
“可不是这样呢,只是不想见到不待见的人。”她把自己的粉粉的嘴唇一瘪,看着自己绣的那好无可赏性的刺绣,更是难过了一番——怎可因不喜欢的人而耽误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于是,第二日她便来了上书房,恶狠狠地刮了一眼正与太傅辩诗的徐公子。
刚上完讲学,那徐公子竟然主动过来了,她赶紧站起来准备离开,却还是被叫住了。
“兴平公主,臣来请罪。”只见他跪在地上,她回头看着他。
“你何罪之有?”
“臣不该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害得公主不悦,是臣未考虑周全。臣那日回家后与母亲说了此事,母亲骂我愚钝,打了我十几大板,让臣来当面请罪!”
“那你准备如何赔罪?”
“这……”他怔了怔,眼睛紧紧一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突然觉得很有意思,便说到:“本宫从未出过宫,若你能带我出宫,便原谅你罢。”
他心里一紧,私自带公主出宫可是杀头的大罪啊,如若出了什么事,那便是满门抄斩啊!
“你不答应?”
“臣,臣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想笑,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可爱。没有谁能带她出宫的,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出宫,在皇宫里,父皇母后对她都很爱她,她也没什么渴求的了。
“你起来吧,既然如此,那你便每日寅时起来给我做一碗羹,需得熬满一个时辰,可好?”
“臣谢恩。”
“你叫什么名字?”
“臣单名一个‘孟’字。”
孟,倒是与“梦”谐音。
自此,每日在上书房的桌子上便可看见一个食盒,食盒的每个侧边都镶着三颗翡翠,她知道,这里面定是一碗羹,或是桂花羹,或是甜米羹,不仅如此,必得配上一两碗宫外时兴的糕点。
这段日子,徐孟讲课没有曾经那么有趣了,感觉他有些犯困的样子。便让侍女与他说了声,让他停了这些羹,认真讲学。
但那羹仍然没停,她起初以为是侍女没将话带到,便打算亲自与徐孟说。
“徐公子,兴平已然原谅你了,以后你可以认真讲学了。”
“谢公主圣恩。”
但羹仍然没停,第二日的那个镶着翡翠的食盒里还摆在原来的位置上,里面有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臣必当认真讲学,但臣愧疚之心无以言表,公主原谅臣,但臣无法原谅臣!
莞尔一笑,她突然想到这么老成一个公子,与半百的太傅交谈都尚无违和,却在第一次见女子经血时如此慌神。
年底,岁暮天寒,彤云酿雪。大家穿着狐裘貂绒,还都加着斗篷,上书房里烧着热腾腾的炭火,外头的房檐上挂着一排的冰柱。
这日晨起至上书房,桌上没有镶着翡翠的食盒,他也没有来上书房,不知为何她有些许慌神。后来打探到,因着北魏来犯,父皇下令征兵,并派徐孟去安抚众将士了。
还好,还好不是上了战场。
后来徐府送来了一封信,竟是说给公主的。信上写到:臣未做到日日送羹,是臣的失职,愿公主原谅。
她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觉得他有趣,看起来那么老成,她却偏偏觉得他稚气。
北魏来势汹汹,父皇近日都无法入眠,忙得都没时间见她。
可突然有一天,父皇来她的寝殿,身后还带着许多她喜欢的古书,一看就价值不菲。父皇摸着她的头,连连说到:“我们的兴平长大了,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得学会自己扛了。”
没有说话,静默了一阵,父皇便准备走了。她知道,她接下来的路是什么了。她喊住父皇,给父皇磕了三个头,这是她第一次对父皇行如此大礼。“父皇,可否赏儿臣一个恩赐?儿臣从未见过北凉的江山。”
“好,朕答应你。”
数宫女跟随,数侍卫保护,就这样,她第一次踏出了皇宫,看见了这个名叫“北凉”的地方。她住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地方,穿着便服的侍卫在门口围着。
“咚咚咚~”敲门声传来,她开了门,一个小厮提着一个食盒——那个食盒的每个侧面都镶着三颗翡翠。“公主,臣可否进来说话?”
那个熟悉的声音。
“快进来吧。”
他一进来就把门关了,跪在地上与说:“公主,我带你逃吧,我已经找好路线了,皇上决定送你去北魏和亲,但北魏如今不怀好意,这很可能会断送了公主的一生啊!”
她愣愣的,她也想逃啊,但是她不能逃!她是一国的公主,送去和亲是为了两国利益。
“我逃不了,也不能逃。你能带我出去看看吗?这里侍卫宫女太多了。”
他抬头,看着她,说了一声,“好。”
她换了一件更加轻便的衣裳,淡粉色的衣裙外披了一个雪白色的斗篷,拆掉繁杂的头饰,仅留一支简单的簪子。不染胭脂水粉的她,笑靥如花。
他们没有出城,仅在城里游荡。她不怕侍卫们发现,最不过是回到宫里被父皇母后臭骂一顿罢了。
城中几个孩童晃着脑袋在唱歌谣:茔茔蔓草,岁岁不老;风雨无悔,死生为谁。
“公主……”
“在外头别叫我公主,叫我兴平吧。”
“是,兴,兴平……”他脸红了。
“我想去吃那个面。”
她吃得狼吞虎咽,毫无公主形象。有一些汤残留在她的嘴角,他拿出手帕想要给她擦,却突然想着觉得不合礼法,手停在半空中,想往回收却觉得尴尬。
有一些雪在空中飘,汤里的热气一直往上冒,她的脸红红的,不知是被风吹得冷了还是吃面吃得热了。
她突然凑上前,将嘴角凑到帕子边,粲然一笑,“你帮我擦呀。”
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她知道自己得回去了,却慢悠悠地回头,巧笑嫣然,对他说,“你快走,别被发现了,否则可得给你安上一个罪名。”
她被送往和亲了。皇上派左长史徐家等人互送。她穿着大红的衣服,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北凉,心里有些梗塞,但她一滴泪也没流。
婚轿抬入北魏边界的城门,送亲队伍就此止步。
……
一片混乱。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推着她上了城墙,她站在城墙上看着惊恐的送亲队伍。父皇中计了,北魏本就一心想要灭掉北凉,和亲这条路行不通!
城墙上有一个浑厚的声音在高声说到:“只要你北凉愿意归属北魏,你们公主能活,北凉也可活!否则,你们公主的命,可就由不得你们了。”
左长史大喊一声:“救公主!”
一个又一个人倒下,她真的慌了——她可以死,她也不畏惧死,但不可以让这么多人为她而死,上战场杀敌尚有一丝活下来的机会,改变战术说不定便可获得胜利,但如今在北魏城墙之下,送亲队伍如何抵得了北魏的兵士战马?这不是白白送了命吗!
他被捅了一刀,在腹部,鲜血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她慌得像个孩子,穿着红色嫁衣的她从城墙上往下跳去。
……
“听闻公子学识渊博,兴平恰有一句诗倒是接不上,公子可否指点一二?”
“学识渊博实不敢当,臣只是略通皮毛罢了,但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力,公主不妨与臣说说?”
“‘蔓蔓茔木草,弥弥渭水滨’,公子认为下一句如何接可好?”
“‘年华埋青冢,夙愿绕殷红’,公主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