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记得,父亲有一辆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是黑色的,中间有根横梁,显得很笨重。小时候,我经常坐在横梁上,母亲坐在后座上,父亲两条大长腿用力踩着自行车脚蹬,一步一步载着我们娘俩来往于去县城的路上。
县城离家将近十公里,父亲走一趟也需要一个多小时。印象中,父亲好像一路不曾停歇过。从家里到县城要走乾姜路,虽是柏油大路,却不像现在的水泥路平坦。遇到将有坑洼时,父亲提醒母亲,母亲跳下后座。父亲也不停自行车,让我坐端,随即加快速度,从路沿上轻便地绕过去。等过了这一段坎坷后,就会慢下车子,母亲随即跳上后座。在路上,父亲会告诉我周围村子的情况,讲一些故事趣闻,逗我和母亲开心。
而我最爱听父亲讲他以前的故事。一九七一年陕西省修宝鸡峡水利工程,要从各地农村调人当民工,父亲就在宝鸡峡工地待了三年多时间。每次讲到这件事情,父亲总是眉飞色舞,自行车也会跟着轻便了起来。原来在宝鸡峡工地时,父亲没有去工地直接干活,而是在仓库负责收发材料。
父亲从小口算能力强,为人朴实认真,很受他们营长信赖。营长曾亲口许诺父亲,等指标下来要给他转正。当时若能转正,父亲就可以成为商品粮,吃上公家饭,成为正式的国家干部。这在当时农村,可是人人羡慕的事情,父亲得意的回忆着。
“你就没有那命!”,坐在后座的母亲笑着插了一句。后来,父亲没有等到在宝鸡峡转正,又去了铜川煤矿。原来祖母有个兄弟在铜川煤矿当干部,告诉祖母父亲若去铜川煤矿,就会直接成为正式工人,工资高待遇好,而且有他照管,不会让父亲下煤矿。父亲本不想回来,可祖母一再劝说。于是父亲就回来参加铜川煤矿招工,一切都很顺利。等到要给各煤矿分配人员时,祖母的那个兄弟晚上骑自行车却掉入了大水渠中,住院不能来接父亲了。
父亲也就没能分配到他的矿井,干了半年后回来,父亲又去了宝鸡峡,结果营长已经换人了。说到这里时,父亲总是使劲蹬两下,自行车也会跟着颠簸了起来。父亲一生勤恳,不缺才干,却命运不济。最后,他就像瞪这俩自行车一样,使劲了全身力气在支撑我们这个家。
改革开放后,农业社解散,土地承包到户,农村人不再受过多限制,可以自由流动。父亲也去了县城,开始卖菜,刚开始是在大市场摆摊。早上三点多,父亲就推着那辆自行车出门,去大市场外面贩菜。父亲说人们都称这是“鬼市”,凌晨四五点钟,在昏暗的路灯下,人群涌动,卖菜的人和全县种菜贩菜的人都在这个时候聚集。白天卖菜的人都想在菜贩子手里抢新鲜菜,菜贩子都想高价卖出所有菜。
于是,车声人声混杂,道路拥挤不堪。有一次在抢菜过程中,一辆三轮车将父亲撞到,两个车轮从父亲身上压了过去。父亲倒地,人们都围拢过来,有几个好心人过来搀扶起父亲。骑三轮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打补丁的旧棉袄,见撞到了人也慌忙了起来。父亲看这人过来,站直了身体挥挥手说:“小伙,你走吧,我没事。”周围人开始议论起来,说父亲真是个好人,如果换了别人,一定要小伙给他看病,再不成也该要些钱。
父亲双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听见人们议论,红着脸说:“只要咱人没事就好,大家都忙着呢,添那麻烦干啥?”买了一天菜,回到家躺在床上后,父亲才发觉腰酸背疼,躺下就翻不起身。知道有人撞了父亲后,我和大姐都责怪他,不该让那人走,就该让他送你去医院检查。母亲埋怨父亲太老实了,一辈子竟吃了老实的亏了。父亲听后只是憨笑着,接着对母亲说:“三更半夜地,你让他送医院,他就真把你送医院去了?”。
父亲躺了一周后,又骑着那辆自行车开始卖菜了。这次他不摆摊了,而是在自行车后座上用木棍架起两个竹筐,开始在县城周围村子里卖菜。父亲为人淳朴内向,常沉默寡言,走街串巷卖菜势必要吆喝。至今我都难以想象,父亲是鼓起怎样的勇气才吆喝出这第一声的。我不敢去问父亲,也不忍心去听父亲卖菜的吆喝声。
只是记得每次父亲卖菜回来,吃完饭后,整个下午都会在房间躺着。醒来后,他总是清洗那辆自行车。先把菜筐卸下,端来一脸盆清水,用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这辆自行车的每一个部位,就像在擦拭他的人生。
现在父亲已年过古稀,那辆自行车也早已卖了废铁。每次从县城坐车回家,在路上都会想起坐在父亲自行车梁上的情景。而回到家见到父亲,他都会关切地问我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而最想听得还是父亲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像我小时候一样地讲,我也会像小时候坐在自行车上一样地认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