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中有大泽,西起望都,东暨垣祁之山,方八百里,中有星岛棋布。夏秋汛涨 ,淼漫若海 ,春冬水涸,即为平田。今世楚地之人,皆谓之云梦大泽,而其姓名来由,已皆不可考。泽之深处,当时本荒芜之地,雾气遮天,毒瘴弥漫,草木牲畜尽皆不存,而后一日,有先人匪席入此泽中,立绮梦之石,引星光没地,植于泥沼之间,而有草株生焉,状如葵而青华,蔓蔓生于野,一一尽泛星辰之色。匪席遂唤之星草。是时神人暴虐,民不堪言,匪席长隐于泽中,以星草为帜,创星草之甸,纳困顿流离,以图阴相抗之。而人似飞蛾,溯光而聚,尽结于其下。后不知何由,其势一夕崩殂,似烟云散,诸事旧闻,亦已不传,惟徒留残殿,隐云梦泽中。殿前有碑,今有尺段尚存,依稀可辨旧时字迹:星草生兮,微似烛焰,其光萤萤,摇摇欲灭,星草成兮,灼灼其光,弥弥烂烂,天地为疆。执星草之名,终有一日,凡所珍者,相与守之。凡有失者,相与寻之。凡星草生处,星甸之民,无分贵贱,皆以温柔待之。
————《端云旧谈·异闻录·星草之甸》
“喂,醒醒,快醒醒。”
痛。
头甚痛。
前方是何物?
桃花?
层层叠叠,繁繁复复,如同望不到尽头的胭脂色的云。
一个绿衣的女子站在云里,在我的面前俯下身来,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温柔的气息。
“这么睡着可是会着凉的。”
阳光太过刺眼,照得满目的重影,恍惚了半晌,才终是看清眼前女子的模样,我突然间松了一口气。
“绿衣,我可是已睡了很久?”
“没有啊,太阳都还未落山呢。”绿衣依旧弯着腰,笑着轻手拂去我身上沾落的花。
“啊...那个...”我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觉也笑了出来,“我梦到你了。”
那是夏日方才到来的时候,我与匪席吵了一架,忿忿地从星草之甸出来。我杀了一个人,或许她并不是人,但于我而言并无任何分别。
我也不知为何,天生双眸便异于常人,若是未有他力干扰,我可让我所注视之物停止生长变化,只要我一直看着它,它便会始终保持我最初注视它时的模样。那时匪席将我带来建木,让我照看一个叫作绿衣的女子,当我初次见她之时,我不禁吓了一跳,眼前之人周身早已化作枯木,双足根植于地,双手纠缠错节于建木干中,其肤枯黄干槁,片片龟裂,已与树皮无异,惟面容犹残有些许人形。而有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其躯,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落得一身尘灰。她便孑然于此,不知犹在思忖些什么,眉目惴惴,孤虚憔悴,可当她见我之时,她竟勉力扬起唇角,想要朝我微笑,虽不过徒劳,却令人万般生怜。匪席留我至此,让我照顾好她,便带着那叫作无泽的人离开,惟留我与绿衣在这空旷的垣祁山上,还有那漫天的花草香。
我每日如此看着她,也不过恰能维持她现今的模样,却不得令她有所好转,她依旧牢牢缚于建木之内,半为人身,半为枯木,骨殖尽裂,血肉模糊。昼时建木可吸食日光,其痛尚缓,犹可与我三两言语,而夜夜皆可闻其哀吟,悲毁凄绝,辗转不息,至日白方止。似此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不知又过去多少光景,我心中不忍,趁着日时便与她聊得几句,初时她不过默然地望着我,眉眼凄迷,也不知可曾听我所语,直至我提及那叫作无泽的男子,她死灰般的双眸中忽而有了神采,口中嘶哑的跟着我缓缓念起无泽的名字,而后天地之间好似飘满淡红色的花瓣,铺天盖地,纷洒而来,触而不见,嗅之可闻,轻柔缱绻,使人眷恋。此后我便有意去提及无泽,而绿衣也渐渐开始与我说及她与无泽之间的旧事,话虽不多,却满是深情。
我看着眼前的女子强忍着周身痛处,轻声哼起含情脉脉的歌,差一点便相信了这情天未老,有情之人终会有相见之期。直至一日匪席悄潜至此,传信于我,言及绿衣本乃神人之物,用以录取山河之貌,而其恰于此时现世,恐于人间不利。另者,无泽偃甲之术近乎通神,她需借无泽之力,行本不能为之事,绿衣需死,此事方可成行。故而无论如何,绿衣皆不能留,令我尽快除之。
起初我尚不信,如此楚楚之人,怎会是害人之物。直至那日我偶然碰触到绿衣身侧一处伴生之藤,其竟仿似活物一般翻转腾挪,一头将根须插入我身体之中,不过刹那,我的头忽然变得昏昏沉沉,空无混沌,仿若所有记忆皆离我远去,竟连自己是谁都已不得记起。亏得绿衣察觉,大声呵斥那株藤蔓,我方从恍惚中惊醒,而那藤蔓竟似自有神识,依旧在我身侧徘徊许久,方才恋恋不舍的离去。我惊恐的看着绿衣,绿衣只是默不作声,悄然低下头去。当真是妖孽么,我看着这渐渐弥漫的异样草木,终于下定了决心。
“绿衣。”
“恩...”
“你不必再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什么?”
我不再言语,轻轻阖上双眼,耳边静默片刻,忽而传来女子惊惶沙哑的声音,“长青你....”“长青...不要...我不信...无泽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长青...我...要等他回来...”
我依旧紧闭着双目,耳边萦绕着眼前女子不停呢喃的声音,“无泽...无...泽...”声音越来越弱,终是再无声息。
我轻轻睁开眼,女子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截枯枝与建木渐渐融为一体。不过片刻之间,本是生机盎然的垣祁山上,草木枯萎,繁花凋零,寂静的再无一丝声响,忽有疾风漫山而来,吹走满地灰烬,露出干涸龟裂的大地。
别了,绿衣。
突然我心中好生难受,却说不出究竟是何滋味。我在建木前站了很久,直到那最后一缕花草香消散在天地之间,才缓缓转身离去。
我悄然回到星甸,却碰上了早已等候于此的匪席。
“长青,你果然未曾辜负我的期望。”
“匪席,我们此举当真无错?”
“你觉得呢?”
“...我...”
“长青,你竟犹豫了啊。”
我怎会毫不犹豫,从那以后,我的耳边一直回荡着女子死前呢喃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亲手抹去一个生命,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下一次。
我不知此举于众生如何,我怕于我而言是真的错了。
或是想忘却这段旧事,我从泽中出来便一路往西,一路也在说服自己所做无错,却终究说服不了自己。路越走越远,过了望都,过了瀚海,便开始看见雪山,我毫不犹豫的入了雪山之中,便再也不见绿色的植株。看着这满目的白,我突然间有些释怀,或许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能忘记了吧。
我在雪山之中走着走着,又不知走过了多少光景。直到听到一阵隐约的歌声,才渐渐停下了脚步。
“若有人兮山之隅,被绿衣兮内黄里。葛蔓蔓兮结其身,东风飘兮初得呴。日暖兮苏息,君谁须兮涯之际...”歌声缠绵悠长,经久不绝,映着雪山之上初生的日光,一切仿佛开始变得恍惚起来。
“既处幽篁兮独为歌,荒而闻兮云中啼。有鸟降兮神农溪,乘回风兮载云旗。烂缦缦兮卷桃雨,芳菲菲兮皆袭予。合兮昭兮,展兮冥兮,湖山畔兮,照君来兮。君今来兮,长无忧兮...”
我鬼使神差的转过一处垭口,抬头便看见满山的绿意。那是山间的一片谷地,数棵硕大的梧桐木枝干相结,环绕于此。覆着厚厚积雪的大地上长满了淡色的夕颜花,柔韧的草叶在山风中轻轻的摇动,草丛中无数的花茎也随之摇摆着。应是还未到花开的时节,花茎上到处都是米粒大小的花骨朵,但是没有一朵开放。
“采花兮相盟,千岁兮为期。日月兮终古,仰手兮可及...”歌声缓缓从树丛中透出来,那些硕大的梧桐木忽而泛出浓浓的青色光芒,一片片青绿色的雾气拂过草丛,惹得草丛间无数的花茎同时点了点头,层层叠叠的花苞瞬间绽放,巴掌大小的花朵刹那间铺满了整个空地,在和煦的晨曦之中泛起圈圈金色的光晕。
忽而一阵风吹过,无数的花瓣飘在空中,一道阳光透过枝桠照射在一个绿色的身影上,一个一袭绿衣的女子坐在光芒与花草的中央,悠悠的哼着古旧的歌。
“憺未觉兮时疏易,冬日至兮寐与。终难止兮山河雨,终难解兮神灵意。倏而来兮扶摇起,忽而去兮生别离。彼阖眼兮君尚在,今我醒兮无所依。独遗我兮渚涯间,隐思君兮不可期。孰那我兮至此,天地绝兮攘辟。惟日日兮孤守,茕孑孑兮此居。心低佪兮且为歌,望君闻兮同与。路险难兮何渺渺,身虽亡兮犹去......”
我呆呆的站在那里,难以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停下了歌声,隔着树丛,好奇的打量着张皇失措的我。
“绿衣?”
“你认识我?”
“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
从那之后,我开始不断做着同样的一个梦,梦中的我靠在一个女子的怀中,她的手轻轻拂过我的面颊,温柔地对我说: “我是你的影子,是你的梦,是你的故乡。”女子的面容缥缈悠远,无论靠得多近都看不清晰。
我在晨光之中醒来,看见她坐在窗边,正与窗外熙攘的鸣蝉认真的说着话。
“你醒了呀。”
“是啊。”
她突然止住话头,半弯下腰,双手撑在床边,精致的面颊猛地贴了过来,明睐的双眸瞪得滚圆,就这么直直的看着我。我看着熟悉的面容,瞬间有些恍惚,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的看着她,一时间屋内安静异常,窗外的蝉倒是吵嚷的更凶了。
“不对啊,不应该是这样。”
“啊?”
“按书上说,这时你应该双目泛痴,被我迷住了的。”眼前女子边说着边从床边抽出一卷泛黄的书册,书册处处褶皱磨损,看来已不知翻看了多少遍。
我看着封面《张生遇仙记》那五个鎏金的大字,一股三流话本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顿觉无语。
“对嘛,我没有记错啊,按书上说,你一觉醒来看见我坐在你床边,应该会一下子喜欢上我呀。”
“......你为何要依着这话本行事?”
“这不是你们人间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吗?”
“...这书是骗人的。”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怎地完全不同。”说罢她把书随意一扔,再也不去管它,弯下身在床下捣鼓半晌,又掏出一本更为古旧的册子,她掸掸书面上的灰尘,满脸希冀的看着我。
“这本倒是写的人间故事...”
“那就好,那就照着这本来。”
“可是...虽是人间的故事,可这故事也太...”
“是就行啦,这书我早已记熟了,你赶紧看看,我们这便出发。”
我无奈的摇摇头,瞧着眼前兴致高昂的女子,只得认认真真把这话本读了个遍。
“于是我们在此相遇了。”我边反复念着书中的旁白,边朝着林中前行,而后,便听见了林间穿流而过的水声。
粉色的花雾掩映着高低错落的溪流,风儿吹过,花瓣缓缓跌在交错的水波里,一旋儿便消失不见。
我站在漫天的落花里,忽而听见风里传来远方的声音,悠远宁谧,空灵透澈,像极了这涓涓的流水。
我明知是她,却犹是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转过一棵山壁旁的梧桐木,视线豁然开朗起来。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面,四下的溪水在此汇聚成潭,波光涟涟,清透如玉。水潭中央,那悠远的歌声缥缈而来,调子悠长婉转,和着潺潺的音韵,分辨不出歌词,倒更像是呓语。
一位女子窈窕的身影笼罩在晨光水雾之中,墨色的长发肆意垂下,半掩着冰雪般的肌肤,惟几缕日光透过薄薄的雾气,隐约勾勒出她光滑纤细的背影。
女子许是沐浴得开心,猛地张开双臂,撩起水花阵阵,指尖的水滴裹着日光坠下,沿着肩头圆润的弧度又滑入潭中。
我慌忙止住脚步,却还是惊动了水中的女子,她止住歌声转身看来,明媚的一双眼,睫毛上还沾着几滴水珠。她静静地站在柔和的日光里,带着温暖的光晕,让人看得越久,越发觉得安心。
扑通一声,一粒石子从我脚边滑落水中,我顿时惊醒,慌忙退了一步,扭过头不去看那女子,脸上已是一片羞赧之色。
“哎呀,你怎么脸红了,应是我红着脸钻入水里的。”女子从水中站起身来,疑惑的看着我,却忘了自己身上犹是未着寸缕。
“啊...那个...抱歉...”虽是转过身去,我的脸依旧烫得厉害,连说话都结巴起来,“...我们...我们还是再换一册书吧。”
“哦...”女子就这么涉过层层的水波,径直走上岸,在我面前站定,伸出手指轻轻在我面前晃了两晃,喃喃自语道,“难道这本书写的也不对吗?”
突然鼻中涌上一阵温热,我赶忙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眼前绮丽的画面,口中不由地反复默念起书中旁白里出现的那句话。
“于是我们在此相遇了...”
或是觉得怪异,或是觉得慰藉,往后的日子,我便在她的屋里住下。
她的屋里画了无数万丈雪峰,瑰丽,险恶,挺拔巍峨。一幅幅挂满了不大的房间,却少了人迹。
我默默看着一窗一尘不变的景致,片刻便觉得无趣。而后,我便听闻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抬头便瞧见半掩的门扉之外,女子抱着一卷书册兴冲冲的一头扎了进来。
“这是我写的故事,定比那些书中的都好。”
“这不才刚刚写了个开头?”
“对啊,因为才刚刚遇见你呀。”
门外的风不知何时送来一地的春花,本各自卧得安稳,偏有一两朵悄悄爬进窗檐,晃晃悠悠,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恰巧落在她刚摊开的书册上,犹是沾染了尚未干透的墨迹。
我轻手挑开着墨的花瓣,纸页上的字迹光华圆润,倒有几分苦练过的模样。我不禁侧过头来看她,却恰好迎上她灼灼的目光,我心中忽而一阵慌乱,赶紧转回头,手指轻敲起书桌上那堆散乱着的古旧书卷,装作仔细挑选的样子。
“姑娘你为何会如此喜欢读这些话本?”
“这些不都是你们人间的故事吗,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想做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把自己融入到这些故事里,想象着如果人间真如故事里一般,该怎么相遇,怎么相处,怎么知晓人的心意,那时我就在想啊,说不定哪天我也能遇见一个人呢。”
“想着想着啊,我就看见了在林子外呆呆站着的你。”
日头越升越高,姑娘趴在古旧的木桌上,执起一支同样古旧的笔,在纸页上随意地画起大小不一的圈,画得片刻,笔却突然顿悬在空中,她眯起双眼,缓缓看向窗外,眼中渐渐铺满雪里的日光。 “今天该写些什么呢?” “要不就写...春色撩人罢...”
我看着她忽而沉静下来的侧脸,却又变得陌生起来。
“姑娘啊,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思索了许久,对于如此相似的两个人,终是摸不出个头绪。方想拉她过来问个究竟,却忽而听闻一阵轻微的鼾声,我不禁回头看去,原是日头太过温暖,姑娘竟倚在窗台的棱角上静静睡了过去,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罢了,待她醒时再说。”
林间忽而起了风,团团夕颜花簇拥着挤进窗台,悄悄落了她一身,屋子里静谧安逸,日光透过窗檐斜斜射下,映照出她半边侧脸,她轻轻吸了吸温润的鼻子,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梦到些什么,突然间嘴角上扬,甜甜地笑了起来。
直到晚霞铺满山峰,一阵风儿吹进窗来,方才惊醒了她的好梦,她揉了揉眼睛,懵懂地坐了起来,迷茫的看了我片刻,突然大叫一声,边高喊着“差点便错过了”边拉起我奔向门外的夕阳。
林间溪流的尽头,夕阳斜斜的投射而下,水潭上有斑斑驳驳的光影,她像个贪玩的孩子,不停地用脚去踢水潭里的光点,每踢碎一个,她就欢快地大笑。
“你真的叫作绿衣?”
“对啊。我之前可从没见过你,为何你会认识我?”
女子奇怪的看了看我,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突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可是喜欢我?”
“什么...”
“可我不能嫁给你啦。”
“这可又是哪本册子里的对白。”我愣了愣,疑惑地看向她。
“我啊,早已嫁与这山河了。”女子未曾理我,边说着边自顾自的生起气来,伸出双脚,搅得一潭池水浑浊不堪,而后她看向了我,忽而笑了出来,明媚的像初春时绽放的花,“我啊,早已离不开这里了。”
“离不开这里...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是一棵树呀...”
“树?”我蓦地一愣,忽然想到那个被我永远留在垣祁山中的女子,看着面前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心又隐约痛了起来。
“对啊,我可从未说过我是人。”绿衣从礁石上轻轻跃下,溅起一层薄薄的尘土,“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走着走着,天空中的夕阳不知何时悄悄换作了夜空。白月亮在花朵一般的云里穿行,突然隐去不见,惟有夜中的星子亮的如同刚洗过的沙石。
绿衣拉着我来到初次见面的那处谷地,而后我便看到了星空下一片肆意摇曳的夕颜花。
绿衣轻轻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走进花间,便松开拉着我的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惬意地找了处空地躺了下来,我不明就里,也只得依着她躺了下来。我侧过脸去看她,花丛不高,却看不见她的脸,惟有声音静静的从花中传来。声音悠长寥远,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来自亘古的回音,又或是一场呢喃的梦。
“我啊,本是生长在一个叫作九黎的地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天地之间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我独自生长在那里,久得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你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吗,在无尽的黑暗里,只有你一个人,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摸不到,偌大的土地寂静空荡,仿佛一切都已弃你而去。我就在那里冻得瑟瑟发抖。直到有一天,一样柔软的东西温和的覆上了我的枝叶,我突然从迷茫中惊醒,也不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很温暖,让人安心。而后那个温暖的东西忽然离开了我的身体,我第一次听到了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晃得我的枝叶沙沙作响。风声越来越大,我抬起头来,看见天空中渐渐透出隐约的光亮,一只硕大的鸟展开了垂天的羽翼,在黑幕上缓缓划开一道口子,然后我看到了这世间的第一束光。大鸟越飞越远,划开的缺口越来越大,霎时大地被光芒笼罩,而那只大鸟只留下了一个惊鸿而过的背影,在遥远的天际变成一个光亮的点,便再无踪迹。我站在天光里看着漫天的翎羽萧萧落下,一片素白的羽毛恰好飘落在我的枝干上,我瞬间便认出了那熟悉的温暖气息。我一直都好想谢谢它,只是好可惜啊,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未曾见过它。”
绿衣顿了顿,夜风寂寂,我听到了手指轻声摩擦花朵的声音,“那时的九黎,希望的光投射到大地上,漆黑的世界啊,树叶云朵都有了色彩。而这些夕颜花,便渐渐在我身旁绽放,它们啊,是这大千世界开出的第一朵花。”
“而后的日子,它们便一直陪伴着我。”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眼前的花被轻轻压了下来,我微微侧过头,看着她温柔的双眼,目光却渐渐模糊起来,“伴随着最初的那束光,天边忽而传来一声轻笑,笑声钻进每个生灵的耳朵里,万物疑惑,继而着迷,纷纷抬起头,开始试着学起这个声音。而最初的你们,也是这时候出现在了这片大地上。”
“最早的那群人啊,仿佛光影一般,隐隐约约,被投射在这片大地上,那片光啊,时聚时散,我看见一个个小小的人儿在聚合的光影中站起身来,又随着光瘫落一地,而在这周而复始之中,每道光里渐渐生出了一条条流水一般的物事,任凭光影聚散,这些流水从不消失,只是隐匿在杂乱的光中,进出着你们的身体。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凝聚而又散落的过程,便是人的生命,而那道永不散去的流水,是叫做记忆的东西。其实啊,随着岁月的流转,你们每个人的身体内都流动着似汪洋大海般磅礴的历史记忆,只是自己记不住而已。”
“......”我蓦地瞪大了双眼,突然回想起那株差点要了我命的藤蔓,我恍然大悟,或许啊,我终于知道神人意欲何为了,“我得赶紧将此事告知匪席。”
“你可不能走哦,你还欠我一条命呢。”我方欲爬起身,耳边忽而传来幽怨的声音,我心中一惊,身侧的女子已翻过低矮的花丛,缓缓压在我的身上,周身发出草木折断般吱呀的声响。我惊讶地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枯黄的脸,正睁着空洞的双眸看着我,一张嘴桀桀地笑着,两排牙齿巉然如枯木荒枝,透出一股腐烂的气息。她蓦地生出一只干瘪枯槁的手,划过我的面颊,紧紧掐住我的脖子,箍的我喘不过气来。
“你.是..绿衣...”我拼命地挣扎着,却怎么也挣不脱,一张脸涨得通红,眼珠凸起,硕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你得好好看着我啊,你怎么能将眼睛闭上呢。”那张干枯的脸紧紧贴了上来,枯松沙哑的嘴里四溢着甘酸腐臭的气息,我不禁低头躲避,却看见一株藤蔓突然伸出一截尖尖的茎干,眼看就要在我心口插了进去。
“啊!”我突然睁开双眼,便看见面前停着一张脸,吓得我赶紧偏过头,重重的喘着粗气,却在余光里看见一双凝重地眼神。
“梦到什么了?”
“没,没什么。”我看着那张与梦中一模一样的脸,眼中不由地露出一丝恐惧。
“你怕我?”
“没,没有的事。”
“因为我不是人?”
“没...没有。”口中吞吞吐吐,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多么的言不由衷。
“怕我会害了你?”
“我...我...”我浑身大汗淋漓,愣愣的看着她,却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
“不是人又怎么了,我能依山林丘泽而活,有什么理由要去害人?生而为树,我本自在地长在九黎密林里,抬头是天,低头是地,风霜雨露,日月精华,想开花就开花,想凋谢就凋谢,偏偏要被弄来了这里,而今你们一个个怨我怕我,恨不得除我而后快,可曾有人问过我的心意。”绿衣眼里满是失望的神情,黯然地坐起身来,从花间走了出去。
“长青啊,你怕是早已忘了啊。”空中飘荡着绿衣最后的话语。
“不是的,绿衣。”我看着依旧璀璨的星空,刚才那阵恍惚终于过去,心中突然一阵难过,是啊,我都快忘了,曾几何时,我也曾如此怨恨过啊。
我缓缓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青石铺就的大街上,而后便看到了聚拢在我周围的人群,我试着扬了扬嘴角,想对他们笑笑,却看见本是热闹围观着的人们突然尖叫四散,我迷茫的看着他们,街道忽然嚷杂起来,一帮手持棍棒的人气势汹汹的朝我冲来,我不知怎么回事,连滚带爬的逃出城去,直到路过一条河,我才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了倒映在水中的眸子,那是双多么妖异的眸子啊,没有眼珠,没有瞳孔,只有一张蛛网般的脉络细细地铺满了整只眼球,闪耀着青绿色的光。而后的日子,我便因为这双眸子,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当做怪物对待,只能四处躲藏流窜,没有食物,没有住处,哪里都不能久居,哪里都无人相伴。
那天我又逃亡在乡野的路上,不知多久没吃过东西,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我走着走着,却看见前方的路口静静站着一个人影,我遥遥的看着她,天空却悄然散落了天光,披在她的身上。她仿佛天神一般,就要走到天光里去。我伸出手来,想去触摸那团天光,却忘了自己已多久未曾饮食,脚步虚乏,踉跄几步,扑通一声便跌倒在泥水中。
突然间,她停住了,我看见她转过身来,光芒都散去了,她的模样变得清晰,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再那么遥不可及。褪去光芒之后,她不过还是个年轻的女子,眼神却落寞,惹人心疼。她朝着我轻声笑了笑,并没有像世人那般厌恶我,却是慢慢靠了过来,弯下了腰,轻轻拂去我脸上沾染的泥土。我惊慌的看着她,耳边却传来一阵温柔的气息。
“别怕,我在。”
“别怕,我在。”耳边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我蓦地睁开眼,便看见绿衣紧张的表情,她正轻抚着我的面颊,边替我擦去脸角的汗珠,边轻声安慰着我。
“你终于醒啦,可吓坏我了。”绿衣看到我睁开眼,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我默默地看着她,紧紧握着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
我艰难地抬起头,终于看清头顶依旧灿烂的星空。原来一直都在做梦啊,可为何心到现在都还是会痛。
我看着绿衣那张天真无邪的脸,我至少还遇到了匪席,可这个姑娘啊,明明连离开这里都做不到,她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吗?我静静地看着她,突然感觉到一种不属于我的孤独彷徨的情绪,那是怎样的一种寂寞啊,我仿佛变成了一棵硕大的树,亘古不变的站在一片空旷的大地上,天地辽远,鸦雀无声,我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希望,看不到未来。所有悲伤与难过,便随着这股情绪,莫名的一齐涌上心头,我紧紧捏住胸口,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眼角突然一阵温热,我扭过头去,不想让她看见,眼前却出现了一片摇曳的夕颜花。
“你...”
“你很难过?”
“我...”
“我看到你哭了,书上说,难过了才会哭的。”
“你怎会...”
绿衣轻轻指着面前的夕颜花,“它们可都是我的眼睛呢。”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她的身子轻轻低了下来,靠在我的背上。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我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夕颜花,绿衣悄然伏在身后,我知道她也正透过这些花静静地看着我,我觉得甚是有趣,不由地笑了笑,花儿便四处摇曳起来,我正想着该说些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绿衣,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我...我会枯死的...”
“绿衣,我或许可以帮你出去。”我抬起头,注视着天空,本已泛白的天空仿佛被定格一般,过了很久,星光一直都未曾退去。绿衣惊讶地看着天空,又看着我。
“我可以让你始终保持现在的样子,直到遇到一片新的土壤。”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确是喜欢上你了。”
“喜欢...你是不去计较,不做考量,不求回报的吗?”
“嗯。”
“你是发自内心,真挚无比,没有丝毫杂念的吗?”
“嗯。”
“那你是真的喜欢我呀...”
“嗯。”
两人互相看着,却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忽然间,山间的夕颜花全都开了,淡淡的铺满了不大的谷地。
都是傻子,所以才互道心事。
过得许久,我轻轻合上眼,星光漫过千山,忽然消失不见。转瞬之间,天色渐白,隐有鸟鸣之声传来。
“今夜的星子...也要记到我的书里去。”绿衣口中轻轻呢喃了两句,顿了顿,忽而转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你...留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为何还是不愿出去?”
“我...我得远离人间。”
“为何?”
“我也不知道,不过就是不可以踏入人间。”
我愣愣地看着她,正想说些什么,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清啼,一只青色的小鸟在我肩头停住,我轻轻将其取下,在手中紧紧一捏,便听到木轴转动的声音,而后一张不大的纸条从鸟肚中悄悄掉了出来,纸面上填满了匪席清秀却仓促的六个大字。
“天下将乱,速归。”
我默默攥紧纸条,抬头看向绿衣。
“我...”
“你要离开了吗?”
“恩...”
“外面...真的那么好?”
“我仍有未完之事。”
“那你等等,”绿衣忽而起身,匆忙地跑回屋里,过得半晌,抱得个沉沉的酒壶走了出来,“离别的时候,你们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绿衣悄悄坐在树下的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风叹息的声音。
“此杯敬你,”一缕晨光悄悄投下,绿衣缓缓抱起酒壶,神色暗淡地看着我,口中犹是喃喃自语,“我就陪你到这里。”
说的是书中的词句,却带着绿衣的语气。
绿衣喝罢,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密林里,阳光纷纷扬扬的从枝桠的罅隙洒落,足迹深深浅浅,绿衣却再也未曾回头。
“夕颜花的种子我先带走了,”我朝着林中大喊,“今年初雪落下之前,我会回来接你。”
风来云走,山水几程。而后的日子啊,我遵匪席之意,走过了许多地方,暗中联络了许多人,每走到一处,我便将夕颜花的种子埋在土里,期冀日复一日,种子生根发芽,绿衣便能透过新生的植株,看见种子埋着的那处地方的样子。绿衣一直没有过回应,只有一粒粒种子在春风里渐渐生根发芽,从雪山沙漠到林间草海。
直到后来有一天,突然没有新的种子种下,然后过了很久,都再未有故人的消息传来。
转眼便入了冬,终于迎来了第一场雪。
绿衣端坐在铜镜前,眉色淡淡,抬手将泛黄的书卷轻轻合上,锁入匣中。墙上挂满了墨迹尚未干涸的画,从雪山沙漠到林间草海,皆是夕颜花眼中的景色。
都道是,情长不过长百年。
等到檐上的雪一消,便忘了他罢。
绿衣轻轻起身,一卷新帛悄悄从桌上滑落,字迹娟秀,墨色未干。
“苍苍岭,重重峰,
茕茕一孤雁,孑孑去西东。
悠悠路长茫茫雪,
依依别,惜惜送,萧萧无所踪。
飞飞花,转转蓬,
生生飘零远,世世不相逢。
朝朝日尽山山空。
簌簌叶,疾疾风,片片雨声中。”
窗外忽而起了风,而后听闻一声清啼,绿衣呆呆地看着一只青色的小鸟从窗外飞来,轻轻落在她的肩上,叽喳着叫个不停。
绿衣突然回过神来,将它从肩头捧下,使劲捏了捏它的肚子,果然有一片纸页倏地滑落出来。
“昨夜雪至,又梦到你了,他们说梦到的人,醒来就要去见。”
而后绿衣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门外的男子逆光站在雪花里,满是风尘的脸上笑得灿烂无比。
“雪期已至,承约而来。”
“我...”
“走吗?”
“...嗯。”
山间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个不停,渐渐掩去了前方的路,我与绿衣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林子的边缘。林外忽而升起磅礴的雾气,仿若一堵墙挡在我们面前,绿衣蓦地止住脚步,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景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她呆立了片刻,突然紧紧闭起双眼,边咬着唇,边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轻伸向那浓郁的云雾,方才稍有触及,又“嗖”的一下缩了回来。又过了片刻,她悄悄睁开眼,低下头反复看了看自己的手,纤细的手指光洁如常,丝毫未损,她不禁舒了口气,侧过头来看了看我,我不知该做些什么,只能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心冰冷,满是汗珠,突然死死地抓紧了我。她在那里站了许久,几度抬起脚,却又落回原地,云雾越积越高,越积越厚,竟渐渐有了化作实体的样子,她突然猛地跺了跺脚,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最后回望了一眼生活了数千年的密林,犹犹豫豫地朝着雪谷外踏出第一步,我在后面凝神看着她的背影,过得片刻,耳边突然传来她欢呼雀跃的声音。
“我真的做到了啊。”
女子的脚步忽而欢快起来,拉得我一个踉跄,走向了万籁俱寂的山川。
脚边的一粒石子被我踢起,跌进山谷,一声叹息,群山回响。
我与绿衣在山间穿行,偌大的雪山,没有一处适合草木生存的土壤,我们只能转过一个又一个垭口,风雪扑面而来,二人渐渐都白了头。忽然间,绿衣停了下来,我亦停了下来,此时天地茫茫,唯我二人而已。
良久,我见得前方的背影动了动,
“长青。”
她的声音是疲惫而温柔的。
“嗯。”
我顿了一下,下意识的应了一声。
我不知那时她是什么神情。
但我如今回想起来,却总觉得在那一刻,
她开心地笑了。
我带着绿衣,沿着来时的路折返。从雪山到沙漠,她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快,像是鸟儿一样,展开双翼便要翱翔在大地之上。
沙漠中阳光炽烈,热浪升腾,一眼望去,见不到任何植株,我在她身后,匆忙地追赶着,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了她,生怕她有何闪失。
突然,她停了下来,嘟着嘴回过头来,可怜兮兮地瞧着我,“长青你可不可以不要一直看着我,我也想感受一下阳光的味道呢。”
“可是...”
“不是有你在吗,你一定会保护好我的对不对。”
“那...好吧。”
我轻轻低下头不去看她,却瞧见沙坡上她的影子踮起脚尖,缓缓张开双臂,一步步迎向滚烫灼烈的日光。
“有点难受...但是好温暖啊...”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看见日光下她的影子渐渐站立不稳,左右晃荡,连忙抬起头,快步靠了过去,轻轻接住了她。
绿衣倒在我的怀里,仍然伸出手朝向太阳,阳光在指间绕成一个圈,绿衣苍白的脸上忽而露出笑意。
“长青,你知道吗,我曾犹豫过很久,关于出不出去,离不离开那里,可在看到你的一瞬间,我下定了决心。”
“树啊,总是向往阳光的,”绿衣在我怀中渐渐睡去,风里留下她最后呢喃的声音。
“长青,你和太阳一样温暖呢。”
我边凝神看着她,边撒开腿一路狂奔,终于在日落之前离开了沙漠,将她带回花草间。花间的土壤松软轻柔,她甜甜地熟睡着,连风都哼起了温柔的歌,布满夕阳的原野上,暮色仿若青鸟,在她身侧低回徜徉,久久不愿离去。
而后的日子啊,匪席与无泽不知去了何处,星甸暂且无事,我便带着绿衣在山水间游荡,渴了就饮山溪水,饿了就摘些钟灵毓秀的果子果腹。崇山峻岭之中,绿衣像孩子一样,大声欢呼着在古木间钻来钻去,惹得林中一阵鸡飞狗跳。
我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她钻进茂密的丛林里,突然,耳畔传来她疑惑的声音。
“长青,这是什么东西?”
一条粗壮的根茎从地下缓缓伸出,分叉的根须上勾带出一件沾满泥尘的器物,只露出通红的一角,仿佛火烧云一般悬在根尖。
我也很是好奇,凑上前去,泥土渐渐从它身上剥落,露出它原本的模样,细颈小口,丰肩敛腹,竟是一只摇铃尊的形质。本应是青花加紫的工艺,那红却艳的异常,仿佛火焰一般,将青花包裹其中,在瓶壁里灼灼燃烧着。
瓶子内外透出一股沧桑古旧的气息,也不知在此埋了多久,阳光照射在瓶上,瓶里的火焰腾地一下又冒生丈许,不过转瞬,青花被火光完全吞没,整个瓶子都开始灼烧起来。
“哎呀,好烫。”绿衣慌张的抖了抖根茎,那一片鲜红的壶状火焰便在根尖上晃来晃去,摇摇欲坠。
我连忙伸出手将它取下,不过片刻,手心竟被烫出些焦痕。我赶紧将它丢到林荫中,离开日光,它的火光渐渐暗淡,又露出了青花的模样。
“你怎地发现它的?”我抚摸着这只摇铃尊,除却方才异象,此等色泽材质,放在人间,已属绝品无疑。
“它撞疼我了。”绿衣轻轻揉了揉摇摆着的树根,委屈地嘟囔了一句。
“呃...让你成日这般莽撞,这下吃到苦头了吧。”我犹豫片刻,终还是绕开那条树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正想调笑她两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而后我笑眯眯地看向她,却瞧见她正用那无辜的眼神瞅着我。
在那之后,绿衣在我的劝导下,时不时地在山野间翻出些稀奇的玩意儿,只要植物根部触及到的地方,珍奇古玩、玉石珠宝,哪怕埋得再深都逃不过绿衣的眼睛,到最后,连些小巧的奇珍异兽,都被绿衣从土里抱出,紧紧搂在怀里。二人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在山间穿行着,背上的包裹倒是越来越重了。
终于有一天,我们在一座山的山脚,发现了一处不小的城镇。我摸了摸沉沉的包裹,去换些钱币好了,好歹携带方便些。
“那里就是你们居住的地方吗?”绿衣走着走着,忽而在岔口停住,仰起头看着不远处乌黑高耸的城墙。
“是啊,我得进趟城里,与我一道进去看看吗?”
“我...我就不进去了...我在这里等你就好。”前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绿衣眼里忽而闪过一丝惧意,悄悄退却了两步,却又好似想到些什么,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犹犹豫豫地看着我,“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不对,我想想啊...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好像还是不对...”
“好啦,在此安心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那...那你快些。”
我快步入了城中,世道渐乱,典当生意倒是愈发的好了,我轻松地便找到了城中最大的一家当铺,我也不知这些器物的价值,索性一股脑儿全摊倒在柜面上,看着朝奉惊异的眼神,心虚的卷起一大包钱票撒腿就跑,背包在我身后晃来晃去,好像...也未轻得许多。
特意寻了家门面奢华的服饰店,我财大气粗地钻进店里,左指指右点点,挑了许多匹绫罗云锦,想去讨好下我的功臣,在快出城门的地方,看见个做青团子的小贩,便又顺手买了些回来。
出了城门,我旋即跑回与绿衣分开的岔口,却不见了绿衣的踪影,我心里一紧,四下瞅了瞅,蓦地瞧见绿衣躲在不远处的一处大树后,正悄悄伸出脑袋偷偷观察着路上经过的人们。她瞧见了我,便轻轻地朝我挥了挥手。
我讨好般谄笑着铺开一包裹的物事,绿衣看了眼那些绸缎,便将它们丢在一边,却对我顺手买来的青团子垂涎不已,嘴里含着一个,两手又各抓起一个,眼睛都笑开了花。她指了指城镇的方向,口中含糊不清地问道“这个果子便是用那些东西换来的吗?”
我泄气地看着被丢在一旁的绸缎,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未曾料到,那日之后她寻这些个地下藏品更为卖力。这一程所路过的山涧丘陵平原峡谷,凡是有土壤的地方,皆被她翻了个遍。古玩珠宝也就罢了,绿衣竟从各处的土里捞出十来坛好酒,真的是好酒啊,喝一口这辈子都忘不了。坛底刻得都是端云的名字,总觉得这名字好似在哪听过,一时却想不起,我摇了摇头便也作罢,哪有小偷还会去寻主人的。
临近望都的时候,绿衣依旧不愿进入城里,眼见东西越来越多,我别无他法,只得在望都东郊的浮戏山腰购置了处二层小楼,将这些挖来的宝贝全都塞了进去。小楼依山临水,坐倚窗前,望都城中之景,可尽入眼中。绿衣爱吃各色小食,闲来无事,便也尝试着自己捣鼓起来,我见她心喜,下山之时买回几本食谱,这清冷的山间小屋,伴着锅碗瓢盆敲打的声响,倒渐也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山径不算荒僻,常有旅人经过,见得多了,绿衣渐也不似先前那般惊慌失措,倒是试着和善地朝着路人笑笑,却往往被惊为天人,不知何时竟被好事之徒写入话本里,言及浮戏山中有绿裳仙子,一时倒成了坊中热谈。
岁日将至,望都城中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浮戏山离得甚远,却犹可闻嘈杂之声,绿衣疑惑地看向我,我便拉着她来到窗边。而后的日子,绿衣在窗边待得越来越久,桌上画作越堆越高,从稚童手中脆响的炮竹,到挂在门上的大红对联,再到家家户户门前燃起的天香,而后一张张的画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又挂上了满河的红灯笼,灼热耀眼,亮过了天上的星空。绿衣咬着笔尖,画画停停,不明白的时候便拉着我一一讲与她听,了解的越多,绿衣眼里越是少了几分畏惧戒备,倒是多了些艳羡的神情。渐渐地,她问的也少了,只是每日安静地坐在阁楼上,痴痴地看着山下的人间。
不知不觉,又到了望都一年一度的元宵灯会。日头方落,望都城中,鞭炮之声倏而四起,涌似海中潮,跌宕起伏,虽居山中,亦是灌灌不绝于耳。我遍寻绿衣不着,喊叫亦无人相应,正自疑惑,无意中上得楼去,却见得炮竹的轰鸣声中,绿衣双手捂住耳朵,低着头,紧紧蜷缩在阁楼的一角,身子正瑟瑟发抖。我用力掰开她双手,强拉着她来到窗前。绿衣惊惶地抬起头,一朵烟花忽而在窗边绽放,开出了五色斑斓的花,她突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向面前耀眼的夜空。我趁她尚未回过神来,猛地推开门,二人面前忽而升腾起漫天的烟火,似花成海,明灭山川。
我用力拉起绿衣,奔袭下山,闯入其中,绿衣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却未曾抗拒,只是仰起头注视着苍茫的夜空,纤细的火光在她眼中不断盛放,一瞬间割开天空,裂缝里都是夺目的光辉,映得她眼中满是流光溢彩。
“它们啊,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天穹背后见过的那个目光...”
绿衣在我身后低语起来,我心中忽而一阵恍惚,不由轻轻放慢脚步,烟花在头顶纷纷散落,绿衣连忙伸手接住,却只落得一手的尘灰。
走的或许不久,或许很久,此刻回想起来,当真记不太清。长路漫漫,我牵着绿衣的手,仿佛突然回到我们刚出来的雪山中,天地茫茫,只有我们二人而已。走着走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模糊,一眼望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雪色,我愣愣地牵着绿衣,直到耳边一声轰鸣,地面忽明忽灭,方才醒过来,原是月色悄然而至,落下一地的白。
路越走越慢,烟花越走越撩人,不知过了多久,走到城门之时,河的两岸已燃起绛纱的灯,一盏盏的远远绵延开去,高低错落,搅得古镜般的河水柔和的脸颊上偷偷爬上了一抹红晕。
城门大开,门里许多人,绿衣扯紧我的衣袖,一路跟在我身后,怎样都不松手。我攥紧她的手,将她拉近身侧。河流的尽头,街就随着河道转,我领着绿衣渐渐避开人群,沿着仄仄的河道钻进安静的窄巷中,悄悄爬上一只停泊于此的小舟,艄公未曾多语,举棹便行,我的耳畔渐响起汩汩的流水,面前忽而飘来了满河的灯。
“望都这个地方啊,终年从不下雨,却因为整个阙陵的水都流经这里,草木倒是别样的葱茏。”艄公在我们身后忽然轻声开了口。
“望都里的河,都叫作晴川,之所以叫做晴川,因为这条河啊,白天有日光照射,晚上河的两岸满是灯火,照得整条河恍若白昼。”
我不觉回过头去,瞧见艄公舟桨划动之时,斗笠半斜,露出小半张年纪尚轻的脸。
“二位是来赏河灯的?” “是。” “其实啊,赏灯最好的的地方可不在这河上。”“那是哪里?”
“看天灯要在河里,看河灯自然要到天上,”艄公忽而笑了笑,“前方水流湍急,二位可要坐稳了。”
不过片刻,前方水浪起伏,忽而卷腾起巨大的水柱,直入天际,渐与云端相齐,绿衣坐在舟中,双脚早已离开土壤,却未有丝毫不适,只是开心地叫喊着,身上被她当做衣服的绿色藤蔓在水流中蔓延开去,渐渐勾来许多河灯,一一挤在船侧,整条船仿佛都燃起了火光。她正玩得高兴,全然忘了方才入城时的慌乱,我看着四处张牙舞爪的藤蔓,忽而心头一怔,不由地回头看了看艄公,却见他全然不以为意,依旧不慌不忙地撑着竹棹,而后小舟颠簸着,载着我们穿过翻滚的水柱,缓缓朝向夜空前行。
小舟越行越慢,舟身越行越缥缈,就连身侧的船舷也变成绵绵的雾气,渐渐飘散不见。行至水穷处,近处是云朵,远处是山峦。云端本似缺了个角,我们所乘小舟哐当一下撞了进去,竟与云端丝丝相扣,浑然融作了一体,再也不见船的模样。艄公依旧划着桨,我们兀地坐在了云上,晃晃悠悠地继续前行。
这里的云雾厚重的仿若大地,方才飘来的的河灯一一陷在云里,绿衣用力的拖曳几下,河灯丝毫未动,她气恼地拍了拍身下坐着的云朵,便将根茎一头扎回弥漫的云雾中,过的片刻,却突然又被山间的火光吸引,稳稳当当地站起身来跑到云端眺望起远处的山峦,我只能边在晃荡的云上勉强稳住身形,边无奈地朝着艄公笑笑。行着行着,远处的山间,火光忽而绵延开来,陡然映照出一排排金碧辉煌的宫殿,在漫天的烟火下,刺的眼睛隐隐作痛。
“阙陵正中,有山若云,上有人主所居之宫,琼楼丹宇,环山而立,以水晶火藻为阶。宫殿之西,筑通霞之台,上有石柱,敬表天帝,以通天地之语。”
艄公驾着云彩,领着我们悄悄攀上皇城的最高处,如此耀眼的火云,一路竟没有任何侍卫前来阻拦。
“二位,抵岸了。”艄公挥了挥手,水柱忽而溃散,落了一地,水雾也倏地散去,从高空俯瞰,无数的河灯突然出现在眼前,望都城中所有的湖泊河流上都飘着点点灯光,光芒摇曳,渺渺茫茫,仿若无数的星子落满大地,星子们随着水流渐渐汇聚成道道星河,或蜿蜒曲折,或浩大壮阔,竟是比浩瀚的星空更为璀璨。
我与绿衣何曾见过这等景致,一下子竟被震住,半晌未曾言语。
“在下未曾欺瞒公子与姑娘吧。”艄公笑笑,轻解下半系的斗笠与蓑衣,竟是个贵公子的模样,衣白胜雪,纤尘未染,轻倚在殿前的栏杆上,便遮蔽了星光。
我看着眼前似九天高月一般的男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却见得绿衣似又想到些什么,恋恋不舍的收回注视星河的目光,双手抱拳,粗声粗气地说道:“在下绿衣,敢问兄台贵姓?”
“啊...我叫端云。”年轻男子蓦地一愣,看着有模有样的绿衣,不由地笑出声来,笑声温暖和煦,完全不似方才清冷的模样。
“端云...好像在何处听过。”我挠了挠头,自言自语道。
“那当然啦,我们偷偷喝过他好多酒呢。”身边传来了绿衣坦荡无比的声音。
我脸一红,端云一脸诧异地看着我。
“哦?那我的酒味道可还不错?”
“嗯嗯,很好喝啊。”我尴尬的看着绿衣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顿时大觉头痛。
“哈哈,”端云不知从何处又端出几小坛酒来,“既是好朋友来了,浮生倥偬,有缘萍聚,当浮一大白。”
“哼,小端云你又偷喝酒。”忽而凭空冒出一句清脆的人声,将我与绿衣吓了一跳,四下却寻不着个人影,正自疑惑着,皇城中的火光恰巧照射进端云的眼睛里,端云不好意思地朝向我们笑了笑。
“啊,你的眼里。”绿衣惊异地叫出声来。
“...你们是?”端云眼中忽而闪过一抹素色,而后便有声音从中传来,一个身着素纱的小人儿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端云的眼中,正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小人儿不过方寸大小,却是冰肌玉骨,明眸皓齿,美得好似画中仙子一般。
“好漂亮的小姑娘。”绿衣边赞叹着边目光贪婪地凑了上去,满脸都是遇见珍宝般的神情。
“我...我已经不小了。”小人儿倒是吓了一跳,踉跄退后两步,方才撅起嘴唇,捏着衣角,小声嘀咕两句,耳边又响起端云促狭的声音。
“既然都被发现了,那还不和人家打个招呼?”
“...哦...你们好,我是云梦,是小端云的...恩...”云梦说着说着脸渐渐红了起来,身形扭捏,蓦地背过身去,徒留给众人一个娇小的背影。
这下端云倒是有些尴尬,轻轻低下了头,连笑容都有些腼腆起来,“云梦少见生人,倒是让二位见笑了。”
绿衣凑在端云身边,缠着云梦问这问那,云梦本就有些羞涩,绿衣说得许久,方才怯怯地小声回应两句。如此听得半晌,我才终是听出了个大概。这个小云梦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也没办法从端云眼中出去,只能透过端云的眼睛观察这个世间,端云对她甚好,事事都依着她,却唯独对为何如此绝口不提。我询问地看向端云,端云亦是朝我耸了耸肩,“故人所托,不能相告,抱歉。”
我怜惜地瞧着小云梦,她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与绿衣渐渐熟稔之后,便一门心思地缠上了绿衣。绿衣也依着她,一边勾来许多河灯变着花样与她逗趣,一边清了清嗓子,学着方才人们的模样“河灯亮,河灯明,牛郎织女喜盈盈”的唱了起来,歌声拖得很长很长,因此传得很远很远,惹得整个望都的人都仰起头来,聆听着云中的歌谣。更有许多年轻男女早已长跪于地,怕是误将绿衣当做了牵引姻缘的神人,正相许着白首之约。
时至四五更,人群渐渐散尽,水上再无河灯飘来,小云梦闹腾半宿,终是困极,睡了过去。端云唤了几声,见其毫无反应,方才偷偷揭开酒坛,霎时酒香四溢,漫卷望都,城中百姓渐渐面泛潮红,脚步踉跄,行得三两步,便醉倒一地。不过片刻,整个望都鼾声四起,再无未眠之人。我惊讶地看着端云,却见他轻轻阖上眼,用力深吸一口,面色倏而泛红,眉目间尽是陶醉之色。绿衣靠着酒坛,凑上鼻尖嗅嗅,忽而坐得端正,舔了舔唇,便可怜兮兮地瞧着他。
过得许久,端云缓缓睁开双目,却不言语,只是红着眼,迷离地看着远处的天空,直到大殿上的光照向我们,才回过神来。他抱歉地朝着我们笑笑,而后抱起一个坛子递给绿衣。
“二位稍待片刻,还有位客人也快来了。”
“哦...”绿衣听闻还有他人,几番犹豫,倒是难得的耐下性子,双手抱住坛子,坐在地上静静等候起来。
殿前的流光转了过来,一道道从大殿飞檐上轻扫而下,照得身上一阵温暖。绿衣突然疑惑地看向前方,我顺着绿衣目光看去,却见那火光中隐约勾勒出一器物的模样,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端云瞧见我俩的眼神,炫耀般地指了指那团火光,“那个东西啊,叫作摇铃尊,据说曾有世人为将日光保存起来,试过许多办法,做出了许多不同形质的器皿。这摇铃尊光芒太烈,常人难以碰触,做好后便被他遗弃山间,碎的碎埋的埋,这世间已少有完整之物。我费尽心思不过弄来一只,便将它放来这里,你看每到夜间,只要一束光照在上面,整个皇城都是一片通明。”
“这个东西,我们好像也有...”我连忙捂住绿衣的嘴,绿衣支吾半天出不了声,只能瞪大眼睛望着我。
不知又过了多久,殿前的酒香越来越浓,宫殿的影子越拉越长,我与绿衣望眼欲穿地看着殿外,忽而火藻玉阶上走出一女郎,沿着光躞蹀步到我们面前,垂眉恭首,道万福之象。
女子一番礼罢,看着殿前渐渐扩大的阴影隐隐皱了皱眉,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而后脚步追随着照射而来的流光缓缓挪移,一直站在光里。
我犹豫片刻,低头看向她踏着的那道光,光便倏地停滞下来。女子止住脚步,深深地看了眼端云,而后轻声朝我笑了笑。
“燕回,我还以为你今夜不来了。”端云慵懒地侧过头,笑意盈盈地看着面前的黑衣女子。
“既是主上相邀,燕回怎敢不来。”女子笑着在我们面前坐下,相距不过数步,她的面容却始终模模糊糊,怎样都瞧不清晰。
“主上...?”我看着她呆愣片刻,忽而回味过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为何之前一直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世间故老相传,上古之时,天地崩析,魑魅横生,人主端云,骑驴提酒,缓步西来,谈笑之间,神魔震恐,百兽咸从,四方具定,人间再无风雨。此等威名,自幼时听闻至今,世人每每提及,无不面色恭敬而心向往之,未曾料想今日得见,一时竟不敢信。
“今夜此处没有主上,只有一帮臭酒鬼。”端云痴笑着揭开一坛坛酒的封盖,用力推到我们面前,“来来,喝酒。”
“好啊。”绿衣全不知情,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张口便喝。我倒是有些犹豫,拘束地端着酒杯,却不知该如何下口。端云瞧见了,哈哈一笑,拉起我在他身边坐下。
“徒有美酒,无歌无舞,怎配我端云之名。”
“主上的意思,这番又得要燕回献丑了。”黑衣女子几口热酒下肚,似已有些醉意,抱起酒坛缓缓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至殿中,一个起手,不光面容,连身姿都变得缥缈起来。
子虚殿前,江山一舞。在凝滞的夜色中,女子长袖凌空,腾挪跌宕,黑色的衣袂翻涌纷飞,步步凛然似剑光。抱着酒坛一番舞罢,她笑着站在光里,怀中竟然滴酒未出。
“百年复几许?慷慨一何多!子当为我击筑,我为子高歌...” 端云半坐半卧,击坛而歌,忽而相乐,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
歌声透过云层,传进了望都里,望都里的人睡着睡着,都不自觉地流出泪来。
“他们?”绿衣疑惑地看向脚下哭声四起的望都。
“他们啊...”端云一曲唱罢,摇了摇头,咕咚灌下一大口,幽幽叹息道,“而今不过只是些砧上鱼肉罢了。”
喝的许久,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四周早已丢满空空的酒坛,头昏昏沉沉的直不起来,却仍是不舍放下。迷离之中,端云与燕回好似站到了我的面前,牢牢地看着我,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努力听了半晌,直到端云凑到我耳边,方才听清最后一句。
“三年之后大乱将起,望二位多加珍重,我们有缘再会。”
“三年之后?”我睡眼惺忪,疑惑地看了端云一眼,便与绿衣昏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皇城的灯火已经灭了,我正坐在漫天星光里,绿衣倚在我肩头,睡的正香。
我轻轻推了推绿衣,绿衣揉揉惺忪的睡眼,恍惚地坐起身来,口中忽而神神叨叨地吟诵起来。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绿衣边吐着酒气,边迎着星光,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恩?”
“这是小云梦方才教我的...咦?他们人呢。”
“他们早已离开了。”
“啊...那我们还会见到他们吗?”绿衣突然有些低落起来。
“会的,他们走时曾与我说了再会。”我摸摸绿衣的脑袋,半真半假地哄着她。
“恩...”绿衣低低应了一声,又不觉地轻舔了舔嘴唇,“长青...这人间...当真不错呢...”
“什么?”
“这里的星光很温暖...这里的夜不黑...不会害怕...”许是仍有些醉意,绿衣说着说着,身子渐渐靠了过来。
“恩。”我也轻轻侧过身去,便与她依偎在了星光里。
“小云梦和我说,这天上的每颗星子都代表着一个活着的人,若是他不在了,星子就消失了。” 绿衣抬起头,一颗颗星辰在她眼中纷繁闪耀,“也不知我们在哪里呢。”
夜色如洗,风在城外,一粒粒夕颜花的种子在此破土生根,大殿四周渐渐飘满花朵的香气。
而后啊,我瞧见绿衣书里,又多了百里的灯火与一身的酒香。
端云之酒甚烈,我与绿衣相扶归家,便又各自醉倒过去。我醒之时,恰逢夜中,星草恍如一夜间竟长满整个浮戏山,举目望去,天上地下,皆是星光一片,而绿衣正站在闪耀的星光里,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望都。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瞠目结舌,惊坐而起,眼前的望都城,城垣倾颓,屋舍坍圮,灯火尽灭、人畜皆无,全然一座幽森枯寂的死城模样,我不禁用力摇了摇头,昨日所见种种,此刻回想起来,竟美得皆似幻境一般。
“长青...”绿衣轻轻摸了摸身侧摇曳的夕颜花,“它说...我们已经昏睡三年了...”
“什么,三年?”突然忆起端云离开时曾说过的话,我愣愣地看着眼前铺天盖地蔓延而去的星草,“端云这酒...我得回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回去...‘家’?”
“恩,回家。”
“那样的地方吗?”绿衣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山腰上零星几间闪着微光的屋舍。
“若是那里住着你心中牵挂之人,便是家了。”
“心中牵挂之人...那...我也要与你一起去。”
“...恩?”
“我也不能离开我的家啊。”
“...傻丫头...那一道走吧。”
“真的啊,那还等什么,我们快些出发。”绿衣忽而兴奋起来,拉起我的手,跑了几步,突然转过头来扭捏地看向我,“那个...我们...我们该往哪边去?”
我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轻轻指了指星草蔓延的方向,“这种草叫做星草,最初只来自我们星甸所在的大泽中,它们从初生之时,便株株相接在一起,纵有外力从中断绝,很快又可恢复如初。所以只要生长着星草的地方,无论多远,都可以沿着星草找到回家的路。”
自望都往南,我与绿衣沿着星草昼夜疾奔,不过数日便抵于星甸,行的愈近,心中愈是不安,只见星甸亦与望都无异,整个岛上颓败静寂,了无生息,四处都横亘着散乱的断石和破损的生活器具,唯有星草在废墟上兀自摇曳,散发着幽森晦暗的光。
“这里怎么...?”绿衣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袖,小声问道。
“随我来。”
星甸的正中是个叫做月海的湖,偌大的湖面泛着幽幽的清光,湖边长满了齐人高的星草,远远看去,云间水里,一片星月相应。我心中焦虑,慌乱地撑起一条遗落岸边的竹筏,载着绿衣往湖中划去。湖面波平似镜,小船穿行而过,竟不起丝毫涟漪。绿衣好奇地伸出几条根茎,突然朝着水面接连抽下,小船猛地晃荡几番,月湖水面却未留下半点痕迹,依旧清澈平静,点点倒映着漫天的星光。我心忧匪席,也无意与她多做解释,一路撑篙疾行,直至靠近月海上伫立着的一座大门前。
“看到这扇门在水中的倒影了吗,待得近时,与我一道跳进去。”
“跳进水里,你不是要回家吗?”
“这岛中陆上之物皆是掩饰,倒映在河里的才是星甸真正的入口。”
船行至侧,我拉着绿衣跳入水中,只听“扑通”两声,我与绿衣倒立在月湖水波之下,双脚踏着水面,仿若湖中倒影般缓缓前行,湖水挤满身侧,衣衫却丝毫未湿。行得片刻,只见水中亦似倒影般伫立着一座与方才所见一模一样的大门,我拉着绿衣,快步走了进去,而后便看到了那一身紫衣的女子。
“匪席,你没事吧,星甸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的计划开始了,长青你也...”匪席说着说着,鼻尖嗅嗅,忽而神色一顿。
“这香气...”匪席眉头皱起,我这才想起,她也曾在垣祁山中遇见过绿衣,我赶紧将绿衣护在身后。
“她不是那人。”
匪席正待说些什么,耳畔忽而传来男子的声音。
“绿衣,是你?”一个男子步履杂乱的奔跑过来,在我面前一个踉跄,我连忙伸手将他接住,只见他边抬起头边不断喃喃自语,“不会,不会的,匪席你不是和我说,绿衣已经死了吗?”
而后我看见了无泽略显苍老的脸。
无泽愣愣地看了我片刻,忽而猛地推开我,踉跄两步,伸出手便要触碰我身后的绿衣,绿衣秀眉一蹙,身上的藤蔓蔓延开来,转瞬将无泽牢牢缠住。
“绿衣...为什么...”
“你是谁,竟敢欺负长青。”绿衣面色一沉,手上藤蔓越收越紧。
“你,你究竟对绿衣做了什么。”无泽无法动弹,只能转过头冲向我,近乎咆哮地嘶嚷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身侧的匪席却忽而怒声斥道:“无泽,星甸计划既已开始,你怎可如此主次不分?”
无泽却完全不理匪席,仍是一边在藤蔓中挣扎着一边满目愤恨地盯着我。
“你也见过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在哪里?”绿衣沉默片刻,忽而转过头看着我。
“她已不在了。”我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含糊其辞地说道。
“那我来告诉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吧。”绿衣转过身,看着藤蔓中的男子,“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绿衣,不过我知道她的事,如果你也想知道真相,便一起来吧。”
绿衣说着松开了藤蔓,无泽瘫倒在地,默默地看着绿衣,眼神明暗不定,却是半晌未曾说话。我疑惑地看了看绿衣,又不觉地看向匪席,却忽而瞥见匪席脸上闪过一份难以言明的神情。
“罢了,既是心结难解,那计划暂且缓缓,先听姑娘一道究竟吧。”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我带你们去一处地方,到时你们就都知晓了。”
“那有劳姑娘带路了。”匪席说罢,抬起脚,缓缓朝向门外走去,绿衣见其行动不便,便分出一条根茎搀引着她,匪席碰触到那条根茎,脸色一变,不过刹那,忽又如常。过得片刻,无泽恍惚地站起身,也不看我,边念着绿衣的名字边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跟在最后,亦走出门去。
四人坐着无泽所制的偃甲鸟一路北行,绿衣离开土壤,便又难受起来,我一刻不离地看着她,她神色稍安,忽然扬起脑袋,凑到我耳边,低低地说道:“长青,一会儿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怕我,好不好?”
“恩。”我低低应了一声,抬起头,却瞧见无泽正看着绿衣,眼神恍惚哀戚。我心中有愧,便又低下头去。
行不多时,便到了一个叫作若山的地方。偃甲方才停稳,迎面走来两人,竟是端云与燕回。
“你们...你们怎会在这里?”绿衣扑通一声从偃甲鸟上跳下,一下凑到端云身边,“端云,你的小云梦呢?”
“啊...她现在怕是正在午睡呢。”端云挠了挠脑袋,哈哈一笑。
“见过主上。”我搀着匪席从鸟上下来,走到端云面前,匪席行礼,我便依着匪席的模样,也欠身行了个礼。过的片刻,无泽安置好偃甲,跳了下来,见着端云蓦地一愣,亦是恭身行礼。
“今日与燕回山中闲游,没想竟偶遇故人,诚乃端某之幸也。”端云拱手回了一礼,“不知各位相邀何处,可否添上我与燕回二人?”
“既是主上有令,我等怎敢不从。”我听闻匪席之语,忽而一愣,匪席平日少有言辞,不知何故,今竟抢而言之。难道这三年未见,她竟变得这般许多。
“哈哈,匪席姑娘严重了,端某不过闲来无事,想凑个热闹罢了。”
“既是如此,绿衣姑娘便带路吧。”
“啊,好。”绿衣见燕回过来搀过匪席,便又拉起我的手,我不敢看无泽的表情,只能闷头朝前走去。
转过了不知多少个弯,面前忽而出现一个洞穴,洞口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绿衣深吸一口气,便拉着我一头钻了进去。
走着走着,洞中甬道突然变得宽阔,幽暗的光从石头的罅隙中照进来,两侧墙上竟开始出现了形态各异的壁画。我一路看去,壁画上别无他物,全都画着无边的树,各式各样,葱茏茂盛。除却树木再没有画别的东西,但每幅画的正中央,都刻着一个坐在树中的小人儿,衣着形态,竟然都与绿衣像极。这些壁画一幅幅在甬道的两侧延伸出去,一时竟看不到尽头。
“好了...前面快到了。”绿衣走着走着,忽而止住脚步,转过身挡在我的面前,“长青,欢迎来到我的‘家’。”
她突然侧过身,强烈的光一瞬间照射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恍惚片刻,我终于看见一棵棵参天的巨木孑然立在耀眼的光芒里,映得眼中满目的重影。
“这里...很多的树?”匪席轻轻嗅了嗅,低声问道。
“恩。”无泽应了一声,无意朝树下一瞥,忽而呆住。
偌大的土地上,一个个女子半身扎在土壤里,双眼紧闭,双手交叉护在胸前,而这一棵棵巨木便从她们的头顶生长出去,渐渐开枝散叶,生花结果,而土里埋着的这些女子,身形相貌竟都与绿衣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花园?”燕回默默地说道。
“与其说是花园,倒更像个墓地。”端云看着那一个个半埋在土中的女子,不由地摇了摇头。
“她们...”我张大了嘴,却不敢言语,只牢牢地看着绿衣,生怕她与她们一样,不知何时也扎进泥土里,我便再也辨不出来。
“为何...她们...每一个...都与你...一模一样?”无泽轻轻伸出手抚向那些绿衣,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
“这里的地下其实蔓延着一根巨大的枝蔓,不知何时起,这根枝蔓上渐渐结出了许多花骨朵,而后有一天,突然刮来了一阵风,将一些花朵从这里吹了出去,而剩下的花朵落在地上,渐渐便生出了根,就变成了现在你们看到的样子。”
“那绿衣...”无泽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些飘散出去的花朵啊,便落在了这世间的各处,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她们落地生根,一一长成了同我一般的模样。”
“若是死了呢?”
“只要我在,她们就不会死的。”
匪席听闻,脸上忽而闪过一丝惊慌,端云亦是诧异地看着绿衣,倒是燕回远远地站在光里,看不清面容,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她在哪里,我帮你救活她。”绿衣怜惜地俯下身,摸了摸无泽的头。
“好,好,我们走。”无泽蓦地直起身来,我第一次在无泽眼中看见了光。
直到如今,我都忘不了无泽那时的模样。绿衣在建木前轻轻哼起歌,本已枯萎的建木中,忽而新生出了一缕嫩芽,枝芽越长越高,无泽连滚带爬地摸上前去,抱起那株新生的树苗,边“绿衣,绿衣”的轻声叫唤着,边缓缓流出泪来。
“如此便好啊。”端云站在崖上,凝视着参天的建木,突然感慨起来。
我心头一松,看着站在面前的绿衣,猛然用力将她搂进怀里。绿衣贴在我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忽而说起了话。
“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
“不过啊,我只能让她变得和那些土里的人一样,”绿衣静静地看着那株翠绿的幼苗,“她能否有人的感情,我也不知道。”
“已经足够了,绿衣,谢谢你。”
无泽不吃不喝,也不搭理我们,只是抱紧那株新苗,便再一动不动。我们别无他法,只得将无泽放在建木,回往星甸,一路匪席与端云都未曾言语,直至路过望都,端云与匪席忽接暗报,一番相望,神色皆改。
“此间事既了,我与燕回军情甚急,先行一步,各位有缘再会。”端云与我等作了个揖,便与燕回匆匆离去,匪席亦带着我与绿衣快马加鞭地赶回星甸。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匪席既是不说,我也不愿去问。
而后的日子,阙陵大乱,天下战事纷起,我与绿衣住在星甸之中,相助匪席救治流民,忽有一日,匪席派我与绿衣前往九黎,协助端云,以谋涂山巫族之助。
九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只因恰逢落雨的时节,心急也是无用,只能在途中耽误了不少时间。倾盆的雨幕中,绿衣边走边哼起歌,歌声悠悠扬扬的远远飘去,那袭绿色的身影倒是更加青翠了。
“雨下的这么大,还不走快些。”我甩了甩渐渐湿透的衣衫,伸手拉起绿衣。
绿衣笑,“为何奔。前方无雨?”我愣了愣,许久未闻绿衣说得书中的台词,这番听来,倒是愈发的恰合时宜。
想着想着,我笑着看向绿衣,绿衣也笑着看向我,就连雨都落得温柔,惹得二人不觉就相偎在了一起。
青山外,十里川,一朝桃花雨。
“每年四月,当桃花开满山坡的时候,是我们九黎的踩花山节,大家都会在桃花树下唱情歌、挑情郎。那舞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来跳给你看。”
天色青黑,一轮圆月温柔地悬在中天,整个天地美丽又宁静,我醉眼朦胧的看着青色的花朵在半空飞舞,大笑着高歌相应,满地的夕颜花便跟着一起摆动。绿衣舞的累了,蜷起身子钻进我的怀里,而后轻轻说起话来。
“长青,你知道吗,我那时在九黎的山间迷了路...”
“你不是生来便在山林吗,怎的还会迷路?”
“...多话,你还要不要听了。”
“好吧...”
“我那时在山间迷了...走错了路,来到了一个山村里,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人类,那是一群无论做什么都会唱着歌的人,捕鱼摘果,吃饭沐浴,每一个人好像都有唱不完的歌,每个人都好像从来不会难过,后来我才发现他们哪怕真的难过了,大哭一场,看看星星月亮看看草地鲜花,再看看山头初起的太阳,便又会开心起来。”
“我那时住在村边的树上听了很久的歌,自太阳刚刚升起他们三三两两的从家中出来走向山野林间,到太阳落山他们成群结队的从河水中提着箩筐归来。我听不太懂歌的意思,但我能从中听出我最喜欢的山野与草木的气息,我很喜欢他们,却不知该如何相处,于是他们做什么我也做什么,他们笑我也笑,他们哭我也哭,没想到他们都特别喜欢我,将我带进村子里,还请族中最手巧的女子给我编织了衣裙,请他们的大巫教我识字,我不吃荤腥,他们便挨家挨户的将最好的果子留给我,我喜欢星星,喜欢野花,他们便在山尖最漂亮的地方给我盖了个房子,他们说那里离星空最近,那里有最好闻的花香。”
“我在那里住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他们叫做神人的人将我带离了那里。后来又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在书中知道那个地方叫做九黎,那里的人是世人最瞧不起的一群尚未开化的人。那些书里将九黎扁的一文不值,言语间尽是嘲讽的味道,我便点火将它们烧得一干二净,没有人可以侮辱他们,谁都不行...”
我听着听着,绿衣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我的怀里只剩下浅浅的鼾声,绿衣趴在我的腿上,一脸安逸地睡了过去,我轻笑着脱下衣衫,盖在她的身上。
“傻丫头,你的九黎,我们回来了。”
天月将白,赴往涂山。
“长青,我们去做什么?”
“匪席让我前来联络当地的巫族。”
“巫?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巫啦,过了这么多年,他们还在这里吗?”
涂山之上,恰逢禹祭,山中热闹异常,祭台之上,上千巫人皆踏禹步,行巫神之礼,口颂禹之德行。 巫人方阵步履齐整,声如轰雷,每行一步,惊起林中鸟雀无数。而后,我听到了漫山遍野响起的雄浑的颂歌。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
言我为宾,得而为王;
白狐绥绥,在彼淇梁,
言随其往,可造吾昌。
陟彼涂山,泛于柏舟。
有美一人,从水之流。
爰得此女,自言女娇,
婉兮娈兮,亟亟而遥。”
我正自惊撼于如此浩大的场面,绿衣鬼鬼祟祟地凑过身来,悄悄与我说道:“他们口中的那个禹,是我的第一个朋友呢。”
“啊?”我惊异地看了看绿衣“那可是他们巫人之祖。”
“维水泱泱,维心恻恻。
彼美淑姬,可与晤歌。
得而合之,会于桑台,
与姝拥兮,无冬无夏。
微微其星,三五于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水之横流,迷而滥焉,
万民皆苦,我曷独善。”
“不信吗?你去看看他们祭台就知道啦。”绿衣拉着我,偷偷来到祭台一侧,我抬首望去,祭台正中果真竖着一座巨大石像,双手执着两根藤蔓,眉眼之间竟与绿衣一模一样。而那高耸的石像两侧,立的才是禹神与女娇的神像,却比它要矮得一截。
而后,我瞧见巫人与平民们,一个个跪倒在地,朝着神像跪拜起来。
“葛之覃兮,莫莫中谷,
砍砍伐兮,灼灼其木。
勿阻我路,疏水以东。
山之崔嵬,茫茫如晦,
刀斧开兮,纷纷其坠。
勿阻我路,疏水以东。
彼娇姬兮,候我久兮,
我岂不知,不能得归。
日过屋兮,闻子诞兮,
我岂不喜,不能得入。
予美何往,期期难待,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候人兮猗,候人兮猗,
曷为其亡,曷惟其已...”
我看着那尊高耸的石像,正自恍惚之时,周围有人发现了我们,那人仔细盯着绿衣瞧了半晌,忽而大声呼喊起来。
“禹神在上,我们的神女娘娘回来啦。”
随着他的惊呼,本是整齐的巫人方阵忽而混乱起来,不过片刻功夫,祭台四周的村民们便将我们围在了中间。大家看看石像,又看看绿衣,忽而一个老人家带起头,大呼起了神女娘娘,而后数万人整整齐齐地匍匐在地,跪拜起来,“神女娘娘,救救九黎吧。”
“你们怎么了?”绿衣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不明所以。
“这捐税一年高过一年,收成却越来越差,您的子民们都快要活不下去了。”
我见此情景,忽而灵光一闪,拉着绿衣站到祭台正中,大声说道:“娘娘今日至此,便是为了此事。尔等莫忧,过不数日,当有贤人东来,救尔等于水火之中。”
而后我悄悄退到绿衣身后,指了指山间半已枯萎的禾苗,轻声与绿衣说道:“去帮帮他们吧。”
“恩。”绿衣双手握于胸前,轻轻哼起了歌,山间忽然刮过一阵风,而后半山的枯苗都重新变得青翠。
“神女娘娘万岁。”众人见此神迹,愣得半晌,遥遥看着台上的绿衣,忽又一排排重重地跪下,张口拜颂起来。
“他们...他们都与过去不太一样了...”我听到绿衣在我身后喃喃自语。
我正琢磨着此事该如何收场,忽而面前一字排开一队戴着巫神面具之人,中间一人身材魁梧,眼神精悍,却顶着一个全不相称的大肚子。
“大巫鸷前来恭迎神女大驾。”
“你...你是大巫?”绿衣好奇地看了看面前的男子。
“孤正是此任大巫,还请神女与神使屈驾巫殿,以享我等供奉。”说罢他一挥手,面前的巫觋让开一条路,将所有民众挡在外面。大巫站在队前,虽是躬身行着礼,却并无丝毫恭敬之意。
巫殿建在涂山的最高处,整个大殿雕栏玉砌,极致奢华,珍玩古物比比皆是,较之望都中的皇城亦是毫不逊色。
我跟在绿衣身后,无意间撇了撇大巫,却见他眼神阴险贪婪地看着绿衣,见我瞧他,便悄悄低下头去。
走至殿中,诸多巫官相候已久,见我等前来,纷纷跪拜行礼。一时间大殿上响起一片“恭迎天女”之声。
而后我拉着绿衣在大巫一侧坐定,绿衣坐立不安地看着匍匐一地的巫官,几番起身想走,却被我悄悄止住。
“巫鸷,今日那些民众?”
“那些尚未开化之民的胡言乱语,神上无须在意,孤之治下,自是世道昌明,百姓安居。若神上犹是不信,孤明日便带神上去附近村落察验。”巫鸷眼神一转,蓦地瞧向我,竟露出一股微微地寒意。
“大巫之言,自当不虚,察验倒是不必了。”我见此情形,只得止住话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我便瞧见巫鸷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酒过三巡,忽有一巫官站起身来,举杯说道:“天女数万年来未曾现世,而今大王方才继位,便现于九黎大地,想来是大王功德无量,震动上天。”随着一个巫官起头,所有巫官纷纷起身,赞颂起大巫的贤德。巫鸷斜倚在玉石铺就的长椅上,边听边哈哈大笑起来。
“我不喜欢他们。”绿衣在我耳边轻声嘀咕道。
饮至夜中,正逢高潮,到处都是淫歌艳舞,众人乱作一团。
绿衣局促不安地凑到我耳边,悄悄说道:“这里呆着好不舒服,长青,我们走好不好?”
“恩。”
我拉着绿衣,跨过一片片醉倒在地的巫官,悄悄跑出殿去,一路未曾有人阻拦,亦未有人相送。
跑了很远,方才听不到殿里嘈杂的声响。我与绿衣精疲力尽地躺在山间的草地上,鼻子里都是青草的芬香。
“他们不会来这找我们吧...”
“那个大巫目的既已达到,还要我们何用,安心在这休息吧。”
“长青,我所认识的巫,他们都自由行走在九黎大地上,热情奔放,朴素无私...怎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傻丫头,这九黎大地上,怕是早已没有巫了啊。”
天明之后,我与绿衣找到端云,而后我向端云描述了此番九黎所见,待说到那个巫鸷,端云听得片刻,猛地一拍案几,大声说道:“这等大巫,不结盟也罢。”
而后我又将巫祭时发生之事告知于他,端云细细思索了一番,“长青,巫族既已变成这副模样,你以后就带着绿衣在九黎中多帮帮那些百姓,顺道将你先前在禹祭时所说的话大肆宣扬出去。承你吉言,我便来当回这救民于水火的东来贤人,那巫鸷的王位,怕是做不了多久了。”
从那以后,我与绿衣遵端云之命,日日行于山野之间,而端云军中,所聚之人愈来愈多,待到匪席领星甸众人前来,我突然意识到,开战之日怕是已在眉睫。
入夜,我将星甸众人安置完毕,正想去寻绿衣,偶然路过匪席营帐,却听见她与燕回低语的声音。
“你又去过哪里,为何身上之伤竟一日重过一日?”
“我...”
“你如此执着,可是在等着什么人?”
“我谁也没等...谁也...不会来。”
“这三年间,你连黄泉都也去寻过了,还不承认?”
“我...黄泉...呵呵...”
“恩?”
“哪有什么黄泉,不过是空无一物的人间罢了。”
“亏你有本事,竟能劝得无泽与你同去。”
“他不过也想去寻绿衣。”
“所以你之前先让长青杀了绿衣?”
“恩...”“那你可曾考虑过长青?”
“我...”
帐门忽而卷起,她们二人从账内出来,迎面便撞上了我,匪席鼻子嗅了嗅,惊讶地脱口说道:“长青...你...”
“你们都是有趣的人,我愿陪你们一程。”燕回却是笑了笑,从我身侧倏地划过,在我耳边轻轻留下句话,便悄然离去。
我怔怔地看着匪席,方想问个究竟,耳边却忽而传来端云的声音。我与匪席不禁侧耳过去,大帐之中,端云不知正与何人说着话。
“吾等生羽一族之责,你可还记得?”
“属下记得...只是...为何...”
“为何...呵呵...果然时日过得太久,吾之族人都已忘了来此的初衷啊。”
“时至今日,又有几人尚能记起吾等最初流浪至此时的模样,那是怎样的荒芜之地啊,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日升月落、潮涨潮汐, 万物于此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亦是寂然无一声响。”
“那样的日子里,吾等族民惟有蜷缩在一处处狭小的山洞之中,日日畏惧地望着天地间无边无际的黑暗,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不知怎样的未来。时间不知又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恢复了气力,撑开羽翼,在天空中拉开了一道帷幕,将第一束光投射到这片大地上。”
“那时的我们从山洞中出来,看到世间最初出现的人们缓缓睁开双眼,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世界。渐渐地,他们纷纷劳作起来,从此大地开始开满了鲜花,从此山林间开始有了鸟雀的欢鸣,那时的我们多么的惊喜,决定了哪怕牺牲自己也定要守护好这些可爱的生灵,而后便定下了生羽一族的职责。”
“那时的我们翱翔在天空之中,又可使用各种咒法,那些孱弱又渺小的人类,他们都敬畏我们如高高在上的神灵,那许多年里,我们帮了他们很多忙,为他们做了许多事,也顺理成章地享用着他们的供奉。我们居住在天空里,俯视着惊慌恭敬的人们,渐渐变得越来越自大,直到如今,你们怕是已没人瞧得上那卑微的人类了吧。”
“可是你们发现了吗,因循守旧、故步自封的我们,其实早已被那些臣服于我们脚下的人类抛下了啊。你们看看,这日光下的每一朵花,每寸草地,这夜晚蔓延大地的灯光,这些在地上飞驰着、灌溉着的工具,这些没有双翼却可以飞翔、没有鳍却可以入海的器械,他们才存在了多久,就已造出多少奇妙的物事。再看看我们吧,除却因可传承神力咒法而沾沾自喜,还在过着数万年一尘不变的生活的我们究竟对这世间还能做什么呢,我们早已成为这世人的累赘了啊。”
“其实你们也应有所发觉了吧,曾经我们约定好所要守护的,其实并不只是他们那脆弱的个体。他们口中那唤作‘文明’的事物,才是我们心中最羡慕向往之物啊。虽然如今他们的文明依旧弱小,仿佛暗夜中微弱的火苗,犹在凄风冷雨中苦苦挣扎。但是只要未被扼杀,终有一天,我相信他们的文明会绽放出最耀眼的光。”
“生羽之民的衰弱已是既成之事,索性便随我一道,带上我们的骄傲,最后再为这世间做些事吧。”
而后很久,端云的军帐中再无声响传来。我与匪席默默地在帐门外站着,突然都好生难过,我抬起头看着这绵延百里的营地,恍然间意识到,这次可与往日不同,我们的对手是活在传说中的诸神们,命运的巨轮既已转动,一个时代终将了结。可我们之中,能走到最后亲眼见证时代更替的,不知还会剩下几人。
“天意从来高难问,人事既尽,且安心睡吧。”匪席转过身,默默回到账内,徒留我站在微寒的春风里。
次日,端云将我与绿衣找来,我回味着昨日所听之语,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端云,心中更为敬重。
“不日便将征战九黎,二位可愿助我?”端云顿了顿,凝眸看向我与绿衣,“莫要急着回答,此番一去,便再无退路了。”
“我们喝了你那么多酒,自然会帮你啊。”绿衣低头想了想,“不过,你能不能不要伤害那些普通的百姓?”
“自然。”端云朝着绿衣点了点头,忽而转过头来静静看向我。
“星辰皆伴月而生,我等星甸之人,虽荧光爝火,亦当裨日月之明。”我看着端云,心中蓦地燃起一股豪情,旋即不假思索地说道,“虽千万人,我亦往矣。”
“既是如此,待得天下靖平,再与二位共谋一醉。”端云难得严肃起来,朝着我与绿衣深深作了一揖,方才离去。
绿衣坐在山坡高处,西边是红霞遍布的天空,夕阳正一点点坠落,她随手摘了两片叶子在唇边吹奏着,轻快的音调传遍了整个山谷,而后天边传来了战火的轰鸣。
山河破碎,上下乖离,地面像落叶不断挣脱,屋舍巨木倾覆一地。一只大鸟忽而挣开双翼,从大地上扶摇而起,径直划过天际,霎时天地昏暗,沙尘四卷,众人皆在硕风中晃荡。鸟儿越飞越高,忽又化作人形,孑然高立在云端。
“这天下还是我端云的天下。自当由我端云来守。”
我与绿衣正在军营中穿行,绿衣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呆呆地看着端云,口中喃喃自语道:“原来,他便是那惊鸿啊。”
伤员越来越多,我用双眸将其伤情稳住,而后绿衣施法救治。虽是如此,亦有许多羽人与将士不急施救,相继死去。不知何时起,天空竟淅淅沥沥地落下了雨,雨点一滴滴落在脸上身上,冰凉透骨。
“端云十五年,星错行,夜中星坠如雨。”
战火越来越稀,雨声越来越大,绿衣畏缩地躲进我的怀里,我抬起头,雨水顿时落满脸颊,我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这世人的不甘之泪啊。”
而整场战争中,燕回始终站在远处的光里,静静的看着我们。
面容模糊,身影虚实不定,仿佛一阵风吹来突然就会消失不见。
生生死死,她好似也全不在意。
战争打了三天,所有人都精疲力竭,绿衣却执意要重生山间的花草,终是神力耗尽,昏睡过去。我看见燕回仍旧站在那里,眉目清淡,不见悲喜。
“她不是你的朋友吗?”我疑惑地看向端云。
“她啊...是没有朋友的。”
“那你们...”
“她一直跟着我,是想看看我这样的人,究竟最后会是怎样死的。”
从那之后,我与绿衣跟着端云打了很多仗,战事接连告捷,绿衣的话却越来越少,我不知是为何,却也无暇多顾,因为胜的越多,离正面面对神人的日子便越近了。
直到那天,一个叫作无那的神人,留纸于端云帐中,相约见于东海。军营中防备如此森严,竟无一人发现,所有人都开始惶恐起来。
而后,众人正在商量对策之时,我突然间发现匪席竟不见了,营内营外找了许久都未找到,我叮嘱好绿衣,便返回星甸寻去。
我驾着偃甲鸟行的许久,方才走入星甸门中,就听见二人争执的声音。
“你为何执意要除了绿衣?”
“那姑娘不死,神人是杀不死的。”
“为何?”
“你自己看吧。”
“这...你从何处找到的?”
“那时你让他俩大睡三年,足够我查出很多事了。”
“那你怎知这纸上所写确切属实?”
“你说这世间除了不死木还有什么能让建木复活吗?”
“...那你准备如何除去绿衣?”
“无需你操心,我已安排妥当。” “那长青岂非也不能留?”
“...嗯。”
二人说着说着从门中走了出来,竟是燕回与匪席。
我呆呆地看着她们,燕回看到我亦是一愣,
“长青,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
“刚才我们说的话,你全都听见了吧?”匪席站在燕回身侧,突然开了口。
“所以...从一开始遇到端云,便已是你们安排好的对么?”
“恩。”
“你们为何要除掉绿衣与我?”
“拿给他吧。”匪席侧过脸去,碰了碰燕回,燕回犹豫片刻,还是将手中紧握着的纸页递给了我。
纸张不大,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甘木,不死之树,本长于九黎山中,后分之为二,半弃于人间,半移于昆仑,神人食之不老。”
“你是甘木之皮,绿衣是甘木之精,神人得你可保不老,得绿衣可起死回生。你们二人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甘木。”
“不死之树...”我沉默片刻,“...你们把绿衣怎么了?”
“抱歉。”
“既然如此,你们是要我这双眼睛吧。”我伸出双指,蓦地戳向眼中,忍住剧痛,将整个眼眸扣了出来,丢向匪席。“现在,你们也可安心了吧。”
“长青,我这般骗你,你可会恨我。”
“在我深陷黑暗之时,你踏着光明与温暖走来,告诉我别怕,你会一直在这里。能得友如你,长青三生有幸。”我一手捂住带血的双眼,蓦地转过身去,“不过现在,我要去陪她了。”
我踉跄着爬上偃甲鸟,沿着来路回返,行的未久,忽而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谣。 “若有人兮山之隅,被绿衣兮内黄里。葛蔓蔓兮结其身,东风飘兮初得呴。日暖兮苏息,君谁须兮涯之际...”
我仓皇地下了偃甲鸟,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整座山都在起火,草木渐渐被烧的一干二净,我缓缓朝着火的中央靠了过去,绿衣抱着双腿坐在火里,口中轻声哼着与我初见时的歌谣。
“长青,你回来了。”
“绿衣,你,你怎不走啊。”
“我是树,我在等雨。”绿衣抬起头,轻笑着抚上了我的面颊,“而你却是火焰,烧山而来。”
“我...”
“长青...你的眼睛...”
“快与我一道离开这里。”我跪下身,四下胡乱摸着,终于紧紧抓住了绿衣的手。
“我早知道我是什么啦,我可不能活着拖累大家。”
“绿衣...”
“我只是想着,在遇见神人之前,能再多陪你一会儿,多写一点我们的故事,让你能记得久一点。”绿衣贴在我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就像往常一样。“我的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吧。”
“好啦,不要难过,用不了多久,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上,必定又会开满花朵了。”
“不过黄泉,我陪你。”
“你...”绿衣静静看着我,忽然笑了出来,反过手紧紧将我抱住,嘴唇轻轻覆上我空洞的眼眶。
“傻子...”
忽而一抹汁液充盈了我的眼眶,我睁开双眼,竟看见了漫天的光,却很快又陷入了黑暗。
取道黄泉,白骨葬此。犹不觉,做生时之梦。
我真的到了黄泉,才终于理解匪席话里的含义。这里果真与人间一模一样,街道树木屋舍河流,连日升月落都遵循着人间的规律。只是一座座城市都是那么空旷寂寥,一个人都没有。无论你再怎么大声嘶喊,都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我在大街上不知走了多久,本应是无人的地方,却忽而看见了绿衣,她从路的尽头走来,伸出手紧紧抱住了我,周身藤蔓忽而蔓延开来,将我与她裹在一起。
而后,我听到绿衣在我耳边,轻声说了最后一句。
“别了,长青。”
火不知何时灭了,
我从废墟中站起身来,
遍地焦土,寸草不生,再找不到丝毫她的痕迹。
我神情恍惚,晃晃悠悠地向着山下走去。
不知尽头,不知所归,无人与游。
“山间的野花啊,因爱慕上了偶然路过的旅人,而来到这世间,殊不知一离开土壤,便开始凋谢。”
“我们这次,怕是真的做错了。”
“便留他在此吧。”
后来的日子啊,我恍恍惚惚地在世间游荡,突然有一天来到了那个匪席一直念念不忘的叫做垣祁山的地方,我在山中走着,雾气忽然弥漫开来,我不知不觉便迷了路。在雾中又走了很久很久,面前忽而出现了一个古朴的坟墓,我凑上前去,上面竟写着爱妻匪席之墓,我顿时愣住了,匪席依旧活得好好的啊,这墓碑看着已经立了很多很多年,想必是同名姓之人吧。正在愣神之时,一个人从半掩的墓道中走了出来,带着满身的酒气和漫天的桃花。
他说他叫祚庥,他说他在等一个人。
不知不觉我和他渐渐成了很好的朋友,他喜欢喝酒,喝多了喜欢跟我絮絮叨叨许多他过去的事情,最常提到的便是墓中长眠的那个叫做匪席的女子,一开始我也不以为意,可后来越听越觉不对,他口中的这个匪席竟与我所相识的那个丝毫不差,当我真下定决心想要问问清楚的时候,他却突然不见了踪影,然后很久很久都再也没有回来过。
绿衣你知道吗,这是你离开后我记下的第一个故事,我将你写的话本保留了下来,而后带着它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将所有听来的故事都写了进去,这些故事可比你的那些书里有趣得多,你一定会喜欢看。每年春天,我都会回到浮戏山上的那处小楼中,二楼的墙上还挂着你那时所绘的画,桌上的锅碗还残留着饭菜的余香,只是花再无人带,酒再无人伴,醉也再无人管。天晴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躺在空旷的水里,你不在了那么久,我总还可以拥着日月入眠。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直到有一天,燕回找到了我,我才知道战争已经结束了,那时的伙伴们死伤大半,匪席与端云也都已不在了。我挖出那时端云偷偷藏在我们屋前的那坛酒,便拉着燕回喝了起来。
“天上的星子都寥落了啊。”
“是啊,还能坐着喝酒的,大概就剩我两了吧。”
“如今的天下已成什么模样了?“
“算得上河清海晏吧。”
“可惜啊,他们都失约了。”
“敬升平。”
“共谋一醉。”
“喂,醒醒,快醒醒。”
我坐在古旧的木质轮椅上,原来在桃树下又不自觉的睡了过去。
年纪大了,精力果然大不如前了。
恍惚之中,我感觉到有人摘下了我的眼罩,而后耳边传来了一阵温柔的气息。
“这么睡着可是会着凉的。”
我猛然惊醒,伸手朝着气息传来的方向探去。
只有桃花,没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