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一些黑夜,丑在清水洼旁的小屋里,会静静地倾听地表深处传来的轰轰地像雷声一样的声音。这是皂户煤矿采矿放炮的声音。丑能感觉到大地在黑夜里轻轻地战栗。实际上,皂户村外的地表在这些年已经出现了一些不好的变化。起先是海边那甘甜清冽的压水井突然喷出了苦涩的咸水,接着就是人们在一个早晨到田里去看时,发现部分地块开始下塌,田埂上出现大大的裂缝,纵横交错,正是麦子成熟的季节,麦子无力地倒伏在地。这引起了村人的惊恐,接着纷报上级领导。煤矿和上级领导安抚村人,告诉这是煤矿地下开采导致,实属正常。对塌陷的地块,煤矿开出了国家赔付标准。那可是一笔不少的数字啊,村人们何时看见这么厚的钱?那些因为土地塌陷领到钱的村人欢天喜地,没有领到钱的眼里就满是羡慕和妒忌。
丑是在一个凌晨被惊醒的,林中鸟儿乱窜,扑棱翅膀,发出尖叫的呜鸣。丑所养的那只叫虎子的狗,似乎要挣断狗链,咆哮不停。丑的屋子外是一群人,他们簇拥着威风凛凛的老霍。吉普车刺眼的亮灯照得丑有些抬不起头来。老霍没有看丑,只是把大手一挥,一些人就开始忙碌起来。他们拉动大锯,开始放倒那些松树。
丑有些慌张,扑向那些拉锯的人,说:你们作甚?谁允许你们乱砍乱伐了?
丑,不干你的事,这是村委决定的。老霍旁边的一个人接过话茬说。这人,丑认识,是村委的干部。
丑说,不行!这些树好端端的,这是国家的林地,怎么说砍就砍呢!
那人说,这些林子马上就不保了,塌陷是早晚的事情。这个,村委已经决定,将这些松树砍掉,换成果树,到时候煤矿还能给包钱。
行了,行了,你跟个孩子啰嗦什么。大伙加把劲,砍树!老霍发话了,发话的时候,还拎了下那柔软的小马鞭。
丑倔强地横在这群人的面前,说,你们这样是犯法的!这些松林是国家海边防护林。村子只有维护的义务,没有砍伐的权利!你们有国家批准的手续吗?
有啊。老霍哈哈大笑,突然脸部变得狰狞,他鞭子一甩,啪地爆出一声花儿响,一下子抽在丑的脸上,同时鞭稍划过丑的一只眼睛。丑感到脸上麻辣辣地痛,丑用手捂住了眼睛。
小屁孩,跟我讲道理。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么?是为了让咱们皂户村全体村民富裕起来。让村民富裕起来是违法么?你他妈地还挡坝,我看你是念书念愚了,给你一鞭子,醒醒脑子!
周遭的人哄笑起来。那些鸟儿纷纷逃逸。丑没有再吭声,旁边有人摁住丑。虎子看到主人被打,咆哮地更厉害了。它烦躁地撅起前蹄,不停地跳跃前扑,似乎非要挣断铁链。这时,老霍又一挥手,有人就靠上前去,提着一根绳子,造成一个索圈,一甩,就一下子套在虎子的脖子上,虎子越挣扎,就越套越紧。又有人上前,帮助提起绳子,一下就将虎子吊了起来。他们勒紧绳头,虎子呼呼喘气,无力再吼,舌头伸出来,很长,头有些耷拉。这时,老霍甩掉身上风衣,旁边美女保镖自然接过。
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递过来一把长柄尖刀。他戴上白手套,用长柄尖刀一下子划开虎子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他侧面闪开。然后待血流的差不多,他拽住虎子的尾骨处,将狗皮灵巧地剥开。
周遭之人被这血淋淋地场面所震惊,接着只是倏忽之间,就有人鼓起掌来。只是那些美女保镖,竟有捂着嘴在旁边呕吐不停。
老霍将白手套从手上褪下,手套上有点点血迹。他扔到地上,自嘲地说,可惜了这手套。
丑挣脱开旁人,扑到虎子跟前,哽咽不能成声。泪水,血水,渗进沙子里,一会就没了踪迹。
(15)
丑开始不断地上访,去告老霍。可每次,还没等说明白,就被人家领导客气地请了出来。
上级领导不是不重视,人家也派了调查组。调查组得出了结论,关于毁林的事情确实发生,但发生地是已被划入煤矿开采区的土地,而且即将塌陷。皂户村为了保护村民利益,带领村民共同富裕,决定在林地上栽种果树,这是集体决定,并无什么不妥。调查组领导当着丑的面宣读了这个决定。
丑不死心,仍然继续上访,而且开始搜集和整理更多的关于老霍的材料,比如霸占煤场,勒索过往拉煤的车辆和司机,行贿某些领导等等,材料越来越翔实。起先,老霍是客气地。他亲自找到丑的父母余和鳗说,别让这孩子再折腾了,这纯粹是诬陷。懂吗?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就凭他诬陷我这一条,我就让他蹲大号。
余和鳗为儿子担心。他们试图说服丑放弃。他们泪眼婆娑,他们说孩子,这该你什么事啊。不要再管闲事好吗?再说,人家霍老板可是好人啊,他毁林种果园是为全村人着想。人家就是揩了国家的油又怎么样?
丑不作声。他是在坚定着他的决心和行动。可是,他这种行为却被村人所唾骂,他们认为丑的这种行动,无疑是坏了他们走向富裕的梦。皂户村没有像样的工业,只有这些早晚要塌陷的土地。如果能利用这些土地换回可观的钱财,为什么不可以呢?人家老霍可是好人啊。丑这孩子,怎么就变成大痴士了呢?
老霍也有些不耐烦了。这许多年来,更多的人见他都是尊敬有加,低头哈腰,被人宠惯。甚至某些级别不低的领导,他只要一个电话,就会立即召之即来。可现在,就那么一个乳臭味甘的小屁孩儿,竟敢去到处告他,看样子得给他个教训了。
老霍的手下,都是灵犀一动的角儿。主子使个眼色,他们就知道该干些什么。
他们将丑暴打了一顿。他们说了,丑啊,你有本事就去整去,打不死你?
丑被人抬回家。老霍又大方地派人支付了医药费,并送来了营养品。
村人们都说老霍这人仁义,以怨报德。都说丑这孩子不懂事儿,不分好或赖。
(16)
那个时候,我已经离开皂户村,行走在外面。我很少给家里通信,除非是不得已张口向母亲要钱的时候。我非常渴望外面的世界,我渴望城市。皂户村,或许只是一杯茶,被我沉淀在心灵的底部。
我不知道关于丑身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是朋友,可我们好像不是朋友。丑,他从来就不会改变自己什么。他根植在底部的那个认死理地倔强,逼迫他走向死路。
于蓝老师去看望了丑。这是她的学生。她抚摸着丑被打伤的脸部,伤心地哭了。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倔呢?你为什么不吸取教训呢?因为倔,你放弃了学业,还是因为倔,你遭到了今天的这个局面。我知道你要挣个理。可这理,你挣地过来么?再说了,上级已经有了结论,这不是老霍自己的行为。孩子,答应我不要再去告状。
于蓝老师依然年轻。她的手抚过丑的脸颊的时候,丑那肿得几乎睁不开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丑至始至终,一声没吭。
从丑家出来的那个夜晚,于蓝老师走进了紫庐。在紫庐的那间静默室里,于蓝老师和老霍呆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发生了些什么,没有人说地清楚。
老霍遭到伏击,也是在一个夜晚。当时他刚刚喝酒回来,在紫庐的门口下了车。按照习惯,车应该直接开进紫庐内。可那个夜晚,他非得嚷嚷着在大门外下车,他让司机将车开进去,他斜斜歪歪地走在门旁的角落,扯开裤袋,掏出家伙刚要放水。后边就现出了一个身影,用斧头劈开了老霍的头颅。
这个夜晚,月亮很亮。
丑没有逃走。他来到那片清水洼前,现在这里已经被乱七八糟地栽植着一些果树,葡萄。已经没有鸟儿,清水洼变成死水一片。丑将脸埋在清水之中,一遍一遍地冲洗自己的头颅。
证据确凿,丑很快就被判了死刑。这期间,于蓝老师写信叫我回来,我们共同为丑的事情奔波,并要求给丑请律师,可都被丑拒绝了。他说,他认罪伏法。
丑留给于蓝老师一封遗书,遗书很简单,摘录地是席慕容的《白鸟之死》的诗句:“就好像是最后的一朵云彩/隐没在那无限澄蓝的天空/那么/让我死在你的手下/就好像是终于能死在你的怀中。。。。。。。”
几天之后,于蓝老师自杀在自己的宿舍里。走的时候,非常安详,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处理完于蓝老师的后事,我简直快要发疯了。我的身上,就那么地被一种巨大的忧伤笼罩着。我精神恍惚,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丑和于蓝老师的身影。我变得无所事事,东游西荡,我看着那片水洼,发呆。
蓝天之上,偶尔有鸟群飞过,可它们不肯半步停留。
于是,逃离。于是,有了如今一个下午酣畅淋漓地倾诉。可是,即便那个领我走进这个出租屋的女孩,也没有听我倾诉。我所对的只是空荡荡的墙壁。
我挺立,起身,用脚踹了一下空荡荡的墙壁,算是留下一个印记。我醉歪歪滑稽地走出那间出租屋。我没有忘记上锁。那个女孩临出门时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