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豆豆

夜已深，爱夫劳累一天，困乏已睡，小儿依偎在他臂弯，亦睡得正酣。窗外月光如洗，凉风习习，吹起了垂落的窗帘，我观着景致甚美，便捧茶一杯，独坐窗前。星火点点，闪闪烁烁，柳影飘动，影影绰绰。不知不觉，竟倚窗睡着了。

一

半梦半醒间，有阵阵紫檀的幽香，伴着酒香扑鼻而来，我忍不住睁开了眼。惊异地发现自己正斜在一张宽大的罗床上，身下是冰凉的榻席，床中间摆着一张雕花的矮几，几上一壶两杯，几碟小菜。再看自己的装扮，已换做一袭淡粉的衣裙，绣着飞舞的彩蝶和素雅的海棠花图案。

正疑惑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女子款款而入，见我凝神望她，竟无丝毫讶异。这女子，眉清目秀，貌若天仙，青丝高绾，玉簪斜插，外罩蓝色轻纱外衣，内穿素白色衣裙，裙裾上点点梅花，纤纤细腰，莲步轻移，向我走来。

见我不做声，她开口淡淡笑道：“仙姑你何以如此望我？我早已料到你必来与我解忧，等候你多时了。来，待你我共饮今夜，一醉方休。”说完，她自坐下，端起酒杯邀我，我这才发现她已然红晕在面，有些醉了。

“世人都道我嫁得好，才子佳人，意趣相投，共玩金石，煮茶赌书，无不羡慕。哪知我与明诚聚少离多，相思泪流。”说完，她顾自举杯又饮，泪水盈盈，湿了面上的残妆。

我怜惜地望着她，并不阻劝她的醉饮。“若美酒能解你内心忧愁，痛饮也无妨。既然心有痛，总要找个出口。我知你孤单，也知你后半生必与忧愁相伴，你本是个弱女子，秀外慧中，才情俱高，哪里承受得了这背离的冷落，更难以承受这家之将颠簸，国之将破败？不妨退一步，不喜不忧，独善其身的好。”

她扶案起身，泪眼婆娑，步履踉跄地走到墙边的古琴前，拨弦而歌。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夜，我与李清照把酒共饮，互诉衷肠。传说中的神仙姐姐，内心却是如此清苦。月色如洗，星光熠熠，我想，我是醉了。

二

醉意朦胧中，袅袅的佛香惊醒了我，我竟听到了女人轻轻的抽泣声。那声音，如凄如诉，怀着不满，杂着气愤，让人不忍再听下去。

我迅速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变成了泥塑的菩萨，面前，正跪着一个气质如兰的女子，柳眉如烟，双目清澈，樱桃小口，秀发乌黑，虽已届中年，但眉间透出的风韵却更为优雅。她一手擎着一张笔迹飘逸的信笺，另一手正用罗帕轻轻抹去面上的泪痕。

我细细地望向她手中的信笺，居然是赵孟頫的字体，不用说，这位必是那位诗书画俱绝的盖世才女管夫人。信上，正是那赵大官人企图纳妾的决定：“我学士，尔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娶几个吴姬、越女，也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这个男人，直言得也太露骨了，直让我这局外人义愤填庸。

此刻，管夫人已停住哭泣。她放下信笺，点上一柱香，朝我拜了三拜，说道：“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求你显显灵，我自知玉貌一衰难再好，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把小妾娶进家门。如今他下了决心，居然如此直白地伤我的心。我是该哭该闹，还是坐视不管？愁得我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昏昏沉沉。菩萨啊，求您大慈大悲，给我一个明示吧！”说完，又忍不住抽抽搭搭，泪湿罗巾。

我知这桩公案是个圆满结局，有心点化她，又怕开了口，吓坏这绝代佳人，正思量间，忽然瞥见茶几上茶盘里摆放的泥塑小人，灵机一动，丢了颗小石子，正好砸中。小人落下盘，掉到地上，吧嗒一声，清脆响亮。

突然的响动让管夫人吓了一跳，她惊讶地望向小泥人的碎片，又抬头看看我，眼神里先是不解，然后忽地一亮，急忙向我叩了三叩，说：“菩萨的明示我知道了，感谢您的大恩大德！”

说完，她起身拿出一张信笺，用她娟秀的字体挥笔写下了那首千古流传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是一位何等聪明的女子！慧质如你，真诚如你，岂能不让人怜爱？你爱也罢，不爱也罢，我与你已是一个人，生生死死同在一起。我仿佛已看见赵孟頫眼中的泪，内心的翻腾和回归。

原来那些个被人称颂的神仙眷侣，也有困惑悲情的时候啊！我想我该回家了。我闭上了眼睛。好静的夜啊！耳边响起蟋蟀清脆的叫声，一声声，悠扬悦耳。

三

再醒时，天已大亮。这次，我终于躺在了自家床上。窗半掩着，院内的小池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蛙鸣。微风穿过池边的杨柳，发出簌簌的响动。荷花开了半塘，荷叶舒展出一池碧水。

小儿还兀自正睡得熟，爱夫已早早出门上班去了，我蹑手蹑脚走出卧室。

餐桌上，瓦罐里是香喷喷的小米粥，蒸笼里盖着喧腾腾的包子，一碟小菜盛好了放在桌上，怕凉了，还盖了个白色的瓷盘，热气顺着盘沿弥漫出来，香味四溢。我不禁咂了咂嘴巴。

冰箱的门上，是爱夫每天的留言条。今日留言：

“扁豆、土豆和肉切好了，中午你炒下即可。记得给宝宝多喝水，出门注意安全。你最近熬夜写文，不免劳神伤怀，我找了本《文心雕龙》，《养气》那章你可参考看看。”

我望向桌上那本古书，在朝阳的灿烂中，闪着温暖的光泽。 幸福顿时象花一样，开满了我的心房。

只羡鸳鸯不羡仙。

2017.9.18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