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母亲回家
王汉文
我是个精神衰弱症患者,几乎天天都会做梦,就连午睡的那一小片刻时间,也会梦得天马行空、惊心动魄!
四月五日的早晨梦见我在上窑老宅子里找父亲回家吃饭,仅隔三天又梦见我和兄弟们接母亲回家……
还是上窑老屋,还是一个黄昏,饭菜已经做好了,但屋里没有几个人。“妈呢?”老五说。“妈不是被你气跑了吗!”我说。“你知道他去哪了吗?”老五问。“据说是想要去上海当保姆,可能还没走吧!”我说。“快去找!去码头。”老五说。
我是家中男孩里的老四,老五是我的弟弟。他有些调皮,不听大人的话,上课不好好学习,还常常做一些出格的事:比如将学校教室的玻璃打碎,然后兜起来拿到废品站去卖,卖来的钱买冰棒与同伙分享。学校找到家里要求赔偿,一块玻璃赔六毛钱,他打十块玻璃还卖不到六毛钱,你说大人生气不生气;再比如年三十的晚上和大年初一的早上,无论是下大雨或是大雪,他都会跑出去抢人家燃放的鞭炮,然后用抢来的鞭炮去与小伙伴们换他喜欢的食品或玩物,哪怕自己的手、脸被炸伤也不顾;再比如他经常上黄荆山上去偷枣子吃;再比如他将草地上抓到的蚱蜢用火烤着吃;再比如他将家里的好东西偷偷拿出去换他自己喜欢的东西,甚至是白白送人……
其实老五不是个蠢人,恰恰是一个聪明人,但他的聪明没有用到学习的正点子上,反而都用在了玩的歪点子上。他十来岁就会做土铳,十几岁就会做衣服,二十来岁就会打银器……但父母就是不喜欢他,不给他零花钱,还经常打他。他是我们家挨打最多的人。1978年,我高中毕业,他初中毕业,两个必须下放一个,母亲留下我,让16岁的他到知青点(其实离家也不远,就在黄思湾园林场,没有十里路)当了两年“放牛娃”。他恨我们的母亲。
我和老五一起出门去找母亲,但走到贸易大楼附近时,老五却不见了。我独自来到黄石港码头。候船室里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有背包的,有挑担子的,还有扛着铺卷的,坐的站的,横的竖的,乌烟瘴气,连个插针的地方都没有,怎么移动脚步去挨个找母亲啊!
无奈之下,我只得大声地喊妈妈,喊妈妈的姓名。这时,候船室的检票口开始检票,坐船的人像潮水一般从检票口流了出去,偌大一个候船室,倾刻间变得空荡荡只剩我一个人了。母亲走了,真的只身去上海当保姆了,她已经快60岁了啊!她怎么这样倔犟呢?家里发生再大的事情,还有儿女们呢,我们可以分着扛啊!
就在我哭出声音来时,身后有一个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来一看,正是我的母亲。我激动地抱了一下她,并从她的肩上接过用紫红色头巾包裹着的换洗衣服。“妈,你没走呀!”母亲说:“我只是生气,怎会真走呢?我就知道你们会来找我的。”
我带着母亲回家了,家里有好多人啊!怎么还有鄂州的叔伯家亲戚呢?是谁通知了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能赶到黄石来呢?
我叫母亲坐下,母亲不坐,问我们吃饭了没?我说吃了。她问真的吃了吗?我说:“只吃了几口,吃不下,就放下饭碗去找你了。”母亲叹了口气,举目在众人中找谁?环视一周后问:“老五呢?”我四下看了看,真没见老五的影子。我说:“他惹你生气了,可能不好意思见你吧!不过,就是他说要去找你的,他和我一起去的。”这时我看到母亲的床上有一个长方形透明玻璃胶纸包装的东西,应该是一条围巾吧?我拿起来递给母亲,说:“这是老五刚才去贸易大楼买给你的。”母亲笑着说:“打开来看看。”我拆开玻璃胶纸包装,是一条很贵很时尚的四方形真丝围巾,既可以围颈,也可以裹头挡风。母亲接过围巾揉捏着,惊叹说:“还是真丝的呀!”她将围巾围在脖子上,又把它裹在头上,一时高兴得像个孩子。我拿出手机手拍照。大家都拿出手机来拍照,并且把我挤到了一边。我说:“大家让一下吧,妈妈没有拍过一张好相片,我是专业的,让我给她拍一张好相片!”然而大家不听我的话,各自举着手机拍妈妈,妈妈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在地上翻跟斗,做劈叉……
母亲没有负气离家出走,一家人与亲戚都十分高兴。我说:“妈妈一生勤俭节约,从来没有上个馆子,甚至连坏了的菜都要藏起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偷偷热着吃。今天难得鄂州的亲戚也来了,走,我请客到大酒店里去吃。”好哇好哇,大家一致赞同。老五也出来了,并说由他请客。
我们去了一家大酒店,但我们好像是坐在酒店外边的,有帐篷,地上是青青的绿草,桌椅都是纯白色的,像是一个外国的高级会所。我们共有两桌人,除了自家人和亲戚,还有一些是不认识的。我们点了好多菜,还有母亲从来没有吃过的海鲜。我坐在母亲的旁边照顾她,她吃得很香,但也很着急,说:“这怕要花好多钱吧?”我说:“放心吃吧,我写一篇稿子就赚回来了。”母亲说:“吹牛,你熬一夜写一篇稿子不就几块钱吗?”我说:“我写大稿子钱多,写小说。”母亲知道我是在宽慰她,便说:“你要是真想写小说就写我们家吧,我们家的故事可拍成电影。”母亲在旧社会是读过书的,按她自己所说是高小文化。我答应着她。
饭吃了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人越来越少,我们那张桌子好像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了。这时我想起来要去结账,叫母亲坐着慢慢吃。母亲看了下桌面,十几只盘子都是空的了,只有两只盘子里还有一些剩菜。母亲问我:“这菜能带回去吗?免得浪费了。”我说:“可以的,等一下我拿一个打包盒来。”
我急匆匆跑到酒店里的吧台前结账,服务员告诉我已经结了。我问是谁结的?服务员指着坐在吧台里的一个中年男子说:“他结的。”我很吃惊,因为我不认识这个人!而且他也没有在我们的桌子上吃饭呀!我问结账的人是谁?谁叫他结账的?结账的人叫我莫问,也莫管。我问他多少钱?他说一方五。我楞住了。
我不是做生意的人,对于钱的黑话不是很了解。七八年前听别人说某某东西几个钱,我还以为是几块钱,后来问别人才知道个代表万,几个钱就是几万块钱。再后来又知道撇代表千,一撇钱就是一千块钱;片代表百,一片钱代表一百块钱。那么一方钱又是代表多少钱呢?一方五又是多少钱?是一百五,一千五,还是一万五?我要结账的人告诉我一方五究竟是多少人民币?他望着我,不笑也不怒,淡淡地说:“一方五就是一方五,问那么清楚干什么!”我说:“那你告诉我你的姓名吧,下回我请你。”结账的人没回答,低下头看他的手机。倚在吧台外一个穿着阔气的男子说:“账已经结了你就走吧,你妈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是呀,母亲还在外面等着我呢!但我还是很纠结,这个坐在吧台里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为我买单?一方五究竟是多少钱?就在我为结账的事纠结不清时,我醒了,原来这只是一个梦啊!
梦里的有些事是真实的,有些是不真实的。梦里母亲要去上海当保姆确有其事,最终也确实没有去成。母亲要去上海不是因为老五,而是因为父亲去世,之后家庭又遭遇了重大变故。那事发生在1989年,那年母亲已快60岁了。关于老五恨母亲也是真的。2008年母亲中风卧床,我们兄弟姐妹约好轮流值班看护,但老五不参加,只是偶尔来看一下母亲。2012年母亲去世老五来了,连守几夜,且是对前看望母亲的人下跪磕头最多的人。后来母亲与父亲一起合葬在华新枫叶山的最高处,山高路陡,极不好走。而每年清明,都是老五最先上山去,挖路砍棘,修坟抚土,好让我们一家人上山平安,敬香顺利。
父母是儿女的天,无论我们曾经发生了什么,无论我们的距离相隔多远,只要我们抬起头,就一定能够看得见!
202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