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是做什么的?
怎么说呢……我会让我的客户为我画一棵树,然后,我跟他聊天,他付钱给我。但也有例外,有时,我会请人为我画一棵树,我付钱给他。
1
我按照手机里的地址来到了一幢砖红色的六层建筑里,这是一个上世纪80年代的老楼,楼道里的水泥台阶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广告,红蓝色的黑体字让逼仄的过道显得格外拥挤。
我站到一个锈迹斑驳的老式绿色防盗门前,防盗门的正中间隐约可见一组蓝色数字,405,到了。
耳朵里传来金属拨动的声音,一张男人的脸出现在我面前,隔着防盗门的锈色围栏,那张脸只有层层叠叠的皱纹,看不出表情。
我跟着主人进到房间,密不透风。这个房间就像一个没有照明的迷宫,只有入口,没有出口。
”他在哪里?” 我问。
“在他房间里,这边走。”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熟过头的西瓜,沙沙的,比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要苍老。
一周前,我接到这个男人的电话,他说,他十五岁的儿子已经半年没有出过家门了,甚至几乎不出他的房门,他需要我的帮助。
“他允许我进去吗?”
“他没有反对,可能他看到了关于你的一些事情吧,半年来,你是他唯一提出想要见见的人。”
我在昏暗的房间里穿行,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过道中间的墙上有一个置物架,上面摆着一些相框,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一个女人,眉目温和,气质娴静。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淡黄色的木门,男人敲了敲房门,没有动静,他试着推了推,门敞开一条缝,男人侧身让出门口,我进到房间里。
也许是刚才过道里的昏暗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暗适应时间,这个没开灯,紧闭窗帘的房间,全然不影响我视物。
我在窗台右侧的角落里看到了一个蜷缩的黑影,大大的一团。
“听说你想见我?” 我把声音放到最轻。
……大约过了十多秒,一个声音从角落传来,涩涩的,像沙漠中的旅人,“我想画一棵树,给你看看。”
“好。”
我在地板上坐下来,把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他。
黑影从角落里伸展开来,随后一盏橘黄色的台灯在书桌上亮起,我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典型的青春期男孩的脸,轮廓分明,皮肤白皙,眼球像黑曜石,但因为缺少光泽,看起来像两个黑洞,一个年轻的生命,但了无生气。
“我准备好了。”
我按下了手里的计时器,在男孩刚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隐入黑暗中。
他有五分钟。
2
手机的计时器还没响,男孩转头看向我,“我画好了。” 我抬手去接画,他的眼睛落向地面。
在一张白色A4纸左侧,躺着一颗小小的树,约占整张纸的1/8,没有树叶,只有树干,枝条和树根。
我看他,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地面。
“这是一棵什么树?” 我轻声问道。 “柳树。” 他说。
"它在什么季节?” “冬天吧。”
“你不确定?” “也许是深秋,但肯定不是春天或者夏天。”
“所以枝条上没有柳叶。” “它们都掉落了。”
“我看到树干上有几处疤痕,它们是怎么来的?”
“可能被人砍过,或者被动物挠过,还可能是它自己用枝条抽的。” 他跟我说,又像喃喃自语。
“听说你能通过一个人画的树,看到他的人生,我的树就是这样, 你说说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虽有疏离,但透着一种坚定。
“那些说法是网上的传言,没有人可以看到别人的人生,但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说说我从你的画中,看到的一些可能和你有关的东西。”
“你说。”
“你画了一棵柳树,柳树象征着磨难,它的枝条向下延展,是压力的映射。它在纸张的最左侧,如果把这张纸看做一个时间轴,你深陷在过去中。你说它在秋冬季节,全树没有一片树叶,这也是你目前的生命状态。另外,你的树画得很小,你的自我被压缩在了一个极小的角落。如果生命能量满格是五的话,你现在可能只有两格。”
我说完,抬头静静看着他,他抬眸与我对视了一眼,便匆匆转开头。随后他把自己的身体伏在写字台上,把头埋在双手支起的一隅空间里。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粘稠的沉默,大约过了五分钟。
“……我妈半年前去世了,乳腺癌… 我知道她和我爸感情一直不好,她是为了我才一直忍受,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也许不会死。”
“所以你自责,离开学校,把自己关起来。”
“我觉得我不配活着,我也恨我爸,我想用这种方式让他痛苦。”
“你的目的达成了吗?”
“……”
“你眼中,爸爸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是一个冷漠的人 … 他开出租车,经常上大夜,好几天见不着人 … 我妈走后,他开始酗酒……他总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妈,我,都不重要。”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这几句话。
“你在网上搜索过我的资料,应该知道,我很少在工作室之外的地方见客户,我来见你,是因为你爸爸跟我说了一些事情,我才决定破例。”
“……他说了什么?” 男孩再次抬头看向我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些亮亮的东西,虽然只有星星点点,但仍然被我捕捉到了。
“或许你可以自己试着去跟爸爸寻找答案……你看这里。” 我把画拿给他看。“你画的树根,很有意思。”
他不解。
”你的树根比枝干要大,深深扎在泥土里,这部分的笔力远远超过树冠部分,在你内心深处,有着你想象不到的坚韧和生命力。”
男孩的眼睛盯着那棵树,呼吸变得深长。
“再看这里,你画的树干尤其精细,纹理,走向,深深浅浅的沟壑,你习惯于用清晰有序的逻辑来解释事件。”
“可是……” 我把整幅画推到他的眼前,“你有没有觉得,在大片大片的空白下,逻辑会无法成立?因为很多相关事件被屏蔽掉了,只有真正触摸过事件的所有参与者,才能构建起一个相对客观的解释。”
男孩依然低着头,几秒后,在树的周围,猝然开出一朵透明的花,一颗水滴砸在白色的纸面上,四散开来,紧接着,又是一朵……
我从那个房间退出来的时候,手机显示下午4点,我和他共度了这个秋日午后的两个小时。
穿过逼仄的楼梯,再次来到单元门前。
下午的阳光,明亮耀眼,我回头望了望405的窗口,在半开的窗帘边上,有一张年轻男孩的脸,他冲我摆手,我笑着点点头,转身离开。
3
从小区出来,右侧是一个广场,有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牌客,也有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人,广场中央,有几个小孩在玩闹。
我在长椅上坐下来,看所有的人,是的,我喜欢看人,我让视线环着广场定格每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寻找他们身上可以给我充电的东西。
我需要充电。
“姐姐,你能跟我一起玩儿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扭头,看到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或许是因为奔跑,小脸蛋涨得像熟透的油桃。
“好啊,你想玩儿什么?”
“嗯,玩儿什么都行,姐姐想玩儿什么?”
“玩儿画画吧,姐姐有笔,有纸,你来画一棵树好不好?”
“好呀,我最喜欢画画啦!” 小丫头开心地蹦了两蹦,在我身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我递给她一支黑色水笔,一张A4白纸。
“给姐姐画画有一个要求,你需要在五分钟之内,画出一棵树。”
好!仍然是脆生生的童声。
我把视线完全笼罩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乃至每一个表情。
她拿着A4纸,上下,左右转了两圈,最后选择了竖版格式。几乎没有任何犹疑,她在纸的中央画出了一棵大大的树,看起来像是一棵圣诞树。
不到一分钟。
“姐姐,你有彩笔吗?”
“没有,用这个笔不可以吗?”
她严肃地摇摇头,“ 圣诞树必须是绿色的,要墨绿色,因为杉树在大雪天里也不会变黄。而且我还要在树上挂上好多礼物呢,我们幼儿园大班有18个小朋友,我要给每个人都准备礼物,那些礼物也要用彩笔画。还有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要坐在树的周围,他们每个人都是不同的颜色,不可以是黑色的。还有我的娃娃,她们也会在树下一起过圣诞节。这张纸太小啦!”
我的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姐姐很好奇,你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什么颜色的?”
“我爸爸是粉色的,他像一头粉色的熊,憨憨的,从不生气。我妈妈是绿色的,因为爸爸说,妈妈是骄傲的孔雀。爷爷是蓝色的,因为他喜欢去河边钓鱼。奶奶是奶油色的,因为奶奶烤的面包最香了!”
小丫头说得抑扬顿挫,我听得频频点头,这棵树怕是画不成了,但这一点都不重要。
“你是一个幸福的小孩呢,不过,你为什么没去上幼儿园?”
“因为我每天上午都要去医院呀,要输液,做检查,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去幼儿园了。”
我的心一沉,刚想问她为什么,小丫头蹭下丢开手里的笔和纸,朝着广场另一边跑去。那里站着一个人,我猜,应该是奶油色的奶奶,正招手唤她。
阳光下,小姑娘跑得像一阵欢脱的风,咯咯的笑声,在光晕下震荡,穿过皮肤,注入了我的血液。
她会一直拥有阳光下奔跑的幸福吧,一定会的。
4
“姑娘,为什么要画一棵树?”
我的思绪被一个温和的声音拉回到当下。我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位满头银发的阿姨,正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
我被她的面容深深吸引,鹤发童颜,是的。满头银发,但面容却出奇的光泽,平滑,几乎看不到时光的痕迹,但无论是仪态还是气韵,她应该都是一位经历过岁月打磨的老人。
“阿姨,如果不介意,您愿意画一棵树吗?5分钟的时间。” 我努力让自己的请求看起来足够诚恳。
面前的老人笑了起来,当然可以,我很愿意。
我笑着谢谢她,把纸和笔递给她。然后,开始捕捉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坐到我的身边,把她手里的一本书放在膝盖上,用来当做临时画板,沉思了几秒后,她把纸张调整成了横版,然后落笔。
从笔端接触纸张,她的视线没再离开纸面,我的视线也同样没再离开过她。
她先在纸的右侧勾勒出一棵树的形态,然后在树根的位置画出一条起伏的斜线,从底部延展向上,斜穿整张纸。之后,她开始描摹树干,树枝,树叶,那应该是一棵松树,她极尽用心地为这棵松树勾勒松针,她的沉静让我们所处的座椅独自悠然于喧闹的广场。
补充完所有的细节,一棵枝干遒劲的古松跃然于纸上,我以为她已经完成,正准备去接画。她的笔却移到纸的左侧,先在左上方画了一个圆形的物体,之后是几朵云状物,然后停留到松树的左下方,又加了几棵矮一些的松树,之后,在斜线靠右的的位置,竖着画了几笔,一条挂在悬崖上的瀑布凸显了出来。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她把画递给我。
我看了看表,差10秒5分钟。
我把画拿到眼前,重新仔细看了一遍,心里升腾起一种温暖和愉悦。“这确实是您该有的树。”
“你说什么?” 她探寻地看着我。
“阿姨,让我猜猜看,关于您的一些事情,可能有些冒昧。”
“没关系,说说看。”
“您家里一定格外干净,整齐,所有的物品井井有条,可能会被家人抱怨强迫症。” 我略带戏谑地向她确认。
哈哈,确实!她点头笑。
“您是家里的长女,有兄弟姐妹,您跟他们处得都比较亲密,互相扶持,感情深厚。”
我看出了她的惊讶,但随后,她有点佩服地点点头,并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您退休前,应该从事比较艰苦的工作,但您在您的领域做出了傲人的成绩。"
她的眼睛略略向左上方瞟了下,随后点点头,算是吧,但我觉得还不够。
“ 您现在应该还在从事相关领域的工作。”
我在她的眼神中读到了好奇,对我的好奇。
“好吧,我来解释您的好奇。但是您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只有一个。”
她笑了起来,这么神秘?
“这张纸,从左到右,分别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您看您的画,从横向看过去,这棵松树扎根在右侧山巅,枝条探向右边,在您的意识中,您仍然有可期待的,充满希望的未来。画的左侧是一轮朝阳,新鲜,蓬勃,由此,我猜到,您仍然在从事着您热爱的事情。”
阿姨的眼中有诧异,也有释然。好吧,你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您鹤发童颜的秘密。”
她笑了起来,“没有秘密,整个小广场的老姐妹儿都知道,全靠水光针。”
啊?!这次轮到我结结实实地惊讶了一次。
“我今年83岁,我这个年龄,时时可死,但我努力做到步步求生,健健康康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精神有归处,皮囊也不能寒碜,你说是不是?”
看着眼前笑语晏晏的老人,我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液体在脉搏间涌动,注入脏腑,延伸到四肢百骸。
我从包里翻了翻,恰好有一副新买的珍珠耳钉,我拿出送给她,算作请她画树的酬劳。她不收,我画得很开心,哪有收礼物的道理?!
“阿姨,其实是因为您和这副耳钉真的很配。”
笑着辞别老人,漫步在秋日略带冷意的夕阳中,我向灯火阑珊处走去。
我又想起了405的男孩,还有那个看不出表情的中年男人。
上周他来找我,他说,当年,为了生下那个男孩,他的妻子大出血差点死掉。为了救她,他去卖血,后来瞒着家里偷偷跟她结了婚,他一直把那个孩子当成亲生儿子对待,并答应她,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孩子。
“我求你,救救孩子,我只有这一个孩子,他得好好的。” 男人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只是眼中有泪。
街边的音像店传出杨宗纬的人间剧场。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这个人间的剧场,多少真相,多少勉强,一颗喜糖,一出荒唐,在这个欢乐的秀场,祝我们幸福安康。 ”
祝我们幸福,安康。
如果你愿意,来凡人酒馆,画一棵树给我,或许,你会发现一些秘密,你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