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得到报应的。”
巫族族长坐在前方看着那个穿着寒酸的剑客,她擦去嘴角的血,语气没有任何诅咒的意思,显得很平静。
“那我等着它。”剑客将断雨剑归鞘,攥住了祭坛中的荆棘花。
(一)
未孤问:“你为什么要叫棋人?”
我笑着回答:“因为我是下棋的人啊。凡生皆为棋子,唯我真棋者。”
“那可真气人。”未孤抱着刀表达了她的想法。
未孤是个小姑娘,她有个闻名于世的师父。可惜这不值得高兴,因为她的师父想要她死。
我第一次见到未孤是在雨后的竹林里,我弹着琴,她提着刀,场面有些尴尬。她直直地盯着我,也不说话。
我心想着应该先打破这种不太妙的氛围,便随口道:“你这刀不错啊。”
“这刀是山下王铁匠打的,五两银子一把。你要的话,我三两卖给你。”
“……”
她说出这段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漆黑的眸子中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如何作答。
“我很饿,你有东西吃吗?”
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下一秒她就倒在了地上。
我看着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愣了片刻,然后想到我可能遇见碰瓷的了。
后来不久之后,我将当时的这个想法告诉她,未孤手摩挲着下巴,踟蹰道:“我当时的确是这么个意思,你总不能丢下我不管不是?”
“……”
和她认识的那段时间,我琴弦断掉的次数极速上升。
在我看来,未孤是个话不多的姑娘。据她自己坦白,在知道她师父想她死之前,她是他们师门话最多的一个。
由此看来,生活中的巨变往往伴随着性情大变。
我这么解释给她听,然后她告诉我,师门只有她和她师父两个人。
我有一种被戏耍的错觉。
未孤在我这白吃白喝了一个多月,带着那把比她自己还高的刀,每天摧残我的绿竹林。
“你若是陪我练刀,我便放过你的林子。”未孤说的理所当然,没有一点她这条命都是我救的自觉,也没有一点我随时可以撵她走的意识。
“我不会武功。”我瞧着她不满的模样,气恼道:“不过我就算不会武功,还是能看出你这刀法着实差。”
未孤暗了眼神,却只一瞬又恢复蔑视:“不会武功你就老老实实弹琴。”
我没再打击她。
未孤本就不是学刀的,她的师父,是北方闻名遐迩的剑道大师,师承岭南源家。
岭南源家,是一个世人都趋之若鹜的圣地。很少有世家会像源家那般,在刀与剑两种兵器上的造诣都深不可测。
一家两派,冠绝于世,便是世人所给予的盛誉。
而未孤的师父,便是源家剑派中的佼佼者,只不过后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脱离源家去了北方。
未孤跟随她的师父学了十五年剑术,她的师父在离开她前,丢给了她一把随处可见的铁刀。估计是为了防止她换武器,便是一点盘缠都没有留。
她让未孤前去岭南,用一身剑法和一把铁刀挑战源家少家主,当世剑道天才源笙。
源笙有一把倾源家百年心血打造的传世之剑,擎风剑。
我听她说这些事的时候以为她在说笑话,但她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就不好意思笑出声了。
我低头敲了敲棋子,问她:“你怎么打算?”
“去看看。”未孤答得平静。
这一去就不一定回得来了,我不知为何有些不甘心。
“你的师父本是源家人,因罪离开源家,现在不过是让你去送死,成全源笙的同时,来为他自己赎罪而已。”
“所以呢?”
“所以这实在是可笑,她的命贵,难道你的就贱?你又何必白白赴死?”
未孤思忖着落下了黑子:“师父曾与我说,那是所有人的心愿。”
江湖四乱,必须要有一个服众的人主张大局,源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而要声望如日中天,必须要北方的臣服,所以未孤成了弃子。江湖如何会在乎一颗弃子的想法?他们想要只有自己的性命安稳。
我问:“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吗?如果不是,那就不是所有人。”
我想告诉她,我也不是。
未孤笑了笑没回答,她转而道:“此去岭南千里之遥,我身无分文,你总不能丢下我不管不是?”
这是她第二次同我说这句话。
我认命地将那棋子散入盘中,输得彻底。
(二)
很多人从开始就在寻找所谓的终点,但往往究其一生都无法如愿,他们最终只能死在路上。
我同未孤说着我的感慨,对小竹林的闲适生活分外怀念。
“我们是去岭南,而非终点,所以并不会死在路上。”马车毫无征兆地颠簸加速,颠得我愁眉苦脸,感觉骨头几欲散架。
未孤抱着刀稳稳地坐在对面,嘴角带着嘲讽地笑:“你未免太能给自己加戏了。”
“……”我微噎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道:“会不会死在路上,谁知道呢?”
世间之事本就不是一个人能掌控的。
去源家的路上,江湖上北方剑道第一人唯一的弟子将挑战源家少家主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是谁传出的?未孤盯着那把平凡的刀,笑得讽刺。
答案不言而喻。
“师父是怕我避战,要么背负骂名,要么死于岭南,他知道我会怎么选择。”
我看着她表情淡漠,心中竟揪心得疼。
一个人所用力生存的几十年只是为了成就另一个人,未免太过残忍。
这对未孤当然残忍,对我却是更残忍。作为一个得不到任何回报的路费金主,只因送人去岭南就平白受到各种追杀,上天对我着实不公。
尽管追杀者都是被未孤一刀撂倒的战斗力为负的小人物。
江湖新一辈中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们,突然有一天得知杀了一个人就能声名鹊起。信奉富贵险中求的他们,纵知凶险也会一试。
于是就把他们的凶险转而化为了我们的凶险。
然后我们送他们去见阎王,以此化解了凶险。
可凶险还是一波一波地来,似乎乐此不疲。
果然,在这个江湖,不对别人残忍,就只会对自己残忍。
歇下来的时候,我仔细地分析了一番得出了一个结论:未孤的师父确信这些炮灰不会伤及未孤的性命,反而当她一路杀到岭南,更能突显强大。最后一刀撂倒别人的她被源笙一剑撂倒,以此侧面证明了源笙当之无愧剑道第一。
于是我好奇:“源笙是他亲儿子吗?”
未孤明显愣了愣,然后深沉地思考了片刻才摇头道:“我不知道。”
我陷入了深深的不解之中,直到被人抓进了牢,仍然未能自拔。
(三)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都没能找到比现在更为糟糕的境遇,因为这里饭真的很难吃。
好在我心态还不错,闲着没事问那人:“你知道设私牢是犯法的吗?”
男人倏地扯住我的衣领,带动我胸前的伤,疼得我呲牙咧嘴,吸溜吸溜直喘气。
他看到了,不屑地笑:“她不来,你就等死吧,不会武功还敢学人英雄救美?”
“你这话就不对了,首先就算我不会武功,但身为一个男人,保护小姑娘是应该的。其次,我那只是下意识反应,并没有英雄救美的念头。最后,确切地说,这应该是爱慕的一种表现。”我瞧着他半个字没听进去的表情,摇了摇头叹息:“算了,你这种鳏夫怎么会理解?”他的确没听懂,并且恼羞成怒地打了我一顿鞭子。
力气之大,让我惊叹:我之前果然对鳏寡的力量一无所知。
抓住我的人是个杀手,这年头杀手刺客真的很吃香啊。走个几里路就是一捆一捆的,跟稻草似的。
本来这等层次的人就算我打不过,未孤也能几个回合送他归西。可偏偏不走运,我们之前遇到了一尊大佛,介无刀。
北方剑道第二人,也是北方剑道的守护者。他不能允许未孤输给源笙,不能让她堕了北方剑道的名声。所以,他要杀了未孤。
介无刀打伤了未孤,也许是觉得下手程度足够狠到未孤去见真的佛了,也许是忌惮未孤的师父,便没有灭口,挥挥衣袖走了,只留我拖着半死不活的未孤四处找医馆,然后这位杀手大哥就乘人之危地杀了出来。
好在溯鸢一直在天上跟着我。
所以说平时没事养个宠物真的很重要啊,尤其是会飞的,指不定什么时候被敌人追杀,它抓着你就逃走了。而那些不会轻功的,只能干看着,一定很气。
比如说这位。
他气的已经两天没给我吃饭了。
“说真的,你要是饿死我,未孤就不来了。”我看着他讲道理,企图表现得有骨气一些,但因为新伤加旧伤,实在没办法让自己看上去云淡风轻。
杀手大哥冷冷地瞥了我一眼,丢给我一碗稀烂的面条。
有点反胃。
我只得千方百计设想着那是山珍海味来把它吃完,然后依靠着自我愈合能力来恢复伤势。
虽然并没有什么用。
密闭的囚室甚至没多少光透进来,我无法凭此来分辨到底过了多久,也就那么昏昏沉沉地活了挺久的时间,但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生机在湮灭。就在我以为自己终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未孤和她的刀杀到了。
我从没想过这种光景:像是金丝勾勒着她的身影,让人不可逼视。她背着不知什么东西越过重重机关,那些杀手大哥坚信能置未孤于死地的机关就跟纸糊的一样被她一刀刀劈开。她眉头深皱像一团激愤的火焰,动作毫不犹豫,凌厉得像她手中那把刀。
我没有分毫力气,只得躺在草席上看着她笑。
未孤提着杀手大哥的头一路闯过来,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怔了一下,过了良久才镇定道:“你怎么模样这般惨?”
我看见她红了眼眶,也不说破:“我这般丑的样子被你瞧见了,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未孤丢了那颗渗人的头颅,过来扶我,动作是我从未见过的轻缓:“我自然喜欢好看的人,毕竟江湖人也是看脸的。”
我摇了摇头:“若你因此嫌弃我,那我只能戳瞎你的眼睛,好叫你分不出美与丑。”
未孤听了,认真地思考了此法的可行性,然后点了点头:“好。”
我愣了愣,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可惜身体暂时没办法支持我做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对了,溯鸢呢?”我想起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
“煮吃了。”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它可是你的救命恩雕啊。”
未孤好笑地说:“怎么,你也想学前人一样成为神雕侠?”
我反问:“那你会学小龙女那样离开我吗?”
未孤瞥了我一眼:“不会,唯死别,无生离。”
(四)
我问未孤,当时她已经半死不活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痊愈的?
未孤解下背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袱瞥了我一眼,我伸手接过,沉甸甸的差点让我拿不稳。未孤低笑一声,表示了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我的蔑视。
我剥开一层一层粗布,看见了那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利剑。
绝世无双,剑中真龙。
断雨。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一个人:介无刀。
这的确是介无刀的剑,那一天他就是用这把剑重创了未孤,结果没几天这剑就到未孤手里了。
我看未孤的眼神顿时就变了:“怎么做到的?”
未孤莫名其妙:“什么怎么做到的?”
“你怎么偷到介无刀的剑的?”
那可是介无刀,除孑羽之外北方剑道最强者,一剑既出,天下无刀的名头可不是吹的。
未孤看着我,表情有点不可思议:“你是被打坏了脑子吗?这是介无刀前辈送给我的”
“他不是一心想要你死?”
“他只是想要妄图断送北方剑道名声的人死。”
这世上有很多卫道者,为了守护心中的大道,纵使违背自己的初衷,也不得不做。
介无刀,他卫的大道是北方剑道,所以当溯鸢带着将死的未孤走投无路找到他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看到了未孤出鞘的刀。之前杀未孤的时候,未孤甚至来不及拔刀就被一招打倒,所以他没有注意到未孤的武器。
现在他看见了,所以他问:“你为什么用刀?”
未孤想了想:“你救我我就告诉你。”
“……”
这是未孤告诉我的关于她的续命史,果然好奇心强的一般都比较吃亏。
“无刀前辈虽然不容我输,却更见不得有人行不公之事,便送了剑给我。”
我不由拍案而起:“此等侠义心肠,真乃吾辈楷模!”
未孤喝了口茶继续说:“他说若是我输了,不仅要还剑,还得另带一颗我的脑袋。”
“……”
(五)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未孤倒在我的身前,满身是血。
一向胆大的我居然被吓醒了,实在难以见人,以至于我一整天都跟在未孤身后,寸步不离。
未孤倒没注意到我的异常,她沉心思索着:若她用了剑,她的师父是否会生气?
我真的被这一根筋的想法打败了。
她说,她师父生气的时候很可怕,一剑削平一座山头不在话下。
我握着断雨,搁她面前:“那你就说,这其实是一把刀,只不过铸的时候没留神,有点像剑了而已。”
未孤托腮片刻,欣然同意:“有道理。”
然后,我们就带着断雨兴冲冲地赶往岭南。说起来,未孤的剑法比她的刀法强了不知道多少,看来孑羽对她并没有藏私。
自此,未孤一路杀人跟切菜似的,让我这个不会武功的文人着实羡慕。
岭南的路途虽远,但在我们不懈努力之下还是攻克了一切障碍,以摧枯拉朽之势让江湖人坚信未孤果然有能力争夺年轻一辈中第一剑客的位置。
然而,我们都失算的是,名扬四海、一剑安南的源家少主,他是个用刀的。
我得知这消息,着实目瞪口呆。
被瞒得痛苦的江湖人明显也不例外,只有未孤“哦”了声,说了句:“出招吧。”
擎风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把无所不破的刀,它的气势雄浑磅礴,但在刀鞘里却又显得内敛简朴。
于是,一场争夺剑道第一的对决便变成了刀剑两派的对决。
消息传了出去,举世皆惊。
局势到了这种地步已对未孤极为不利,源笙若输了,还有岭南源家可保他无忧,可若是未孤输了,剑派之人如何会放过她,甚至是刀派之人如何会让她手握神兵?
所以她若输,就不得不死在擂台上,那会是她最好的解脱。
孑羽真的把一切都想到了,她逼得未孤不得不死,不得不成全源笙之名。
但我不允许。
未孤曾问我:“你一点武功都不会,是怎么在那片竹林活下来的?我听说那里曾是个贼窝。”
我取下了背上的古琴,我没有告诉她,我自幼不爱习武,偏爱机关巧术。
我不会让她死,溯鸢已被我召了回来,正停在院外,一旦未孤出现败相,我便会勾动那根雾弦和鸣弦,趁乱将未孤送出去。
万事俱备,只等结。我压住琴弦,从未像现在这般心中紧张,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我以为我一定会成功。
可我忽略了一个人。
“你很冷静,这个时候还能这么冷静,淮家那些人都不如你。”
那是个女子的声音,漠然又沉着。
她把一切都计算好了,又怎么会算不到我?
孑羽,那个狠心残忍的女人,未孤的师父,她手指微划,将我的琴弦尽数斩断。
“你知道,世间万物都要公平。”她看着擂台说。
我看着她好笑道:“你对未孤可曾公平?”
她笑了,却不说话。
我盯着她,极为憎恨:“你为什么要逼她?你怎么配做她的师父?”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过强烈,她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那双与我相同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动。
我早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但那又怎样,毫无意义。她从未在意过我过去二十多年的生活,我又何须在乎在她是谁?
现在我和她唯一的交集,也是仅剩的交集。她是未孤的师父,是仇人。
“因为你,因为在你眼中,我是逼死她的人,所以我只能是逼她来送死的人。”她表情竟有了哀色。
我没能明白她的话,只冷笑一声:“故弄玄虚。”
她摇了摇头,指向擂台:“你不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吗,你不觉得一切又都是虚假的吗?”我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场中源笙和未孤打成了平手,源笙收刀还礼,那面上神情好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见过,我几乎触摸到孑羽所说的虚假,而一直背对着我的未孤转过身向着我的方向走来,她还没看见我,但久违的笑颜清丽明亮,我心中突兀地升起抵制的情绪来,将那些怀疑斩得干干净净。
只剩一片空白。
“你不愿,罢了,你不愿。”孑羽叹了一口气隐入人群,像从未出现过。
我无心再理会她说的话,起身迎上未孤。她这才注意到我,语气带上了喜悦:“怎么样?惊喜吗?我没死!”
“有点刺激。”我老老实实回答。
她笑了一声,突然抱住了我:“棋人,从今以后无生离,唯死别。”
我也抱住了她,纠正道:“无生离,无死别。”
在孑羽出现的那一霎,我就已经打算好,若是未孤死了,我定也会陪着她一起的。
无生离,无死别,这是我给她的誓言。
至于后世如何传言,都与我们再无关系。
院外突兀传来一声鹰鸣,我笑了笑:“走吧,溯鸢都等急了。”
“好。”她说。
(终)
那自浩浩长河里流传出的故事圆满且动人,仿佛那就是它真正的模样。
孑羽站在定风涯边,晚风吹起她苍白的头发和洗得发旧的道袍,岁月已在她的脸上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再不复当年意气。
“后来呢?”身后有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清脆响亮。
“没有后来了,荆棘花能够治愈巫族遗症,也能够致幻。除此之外,再无用处。”血脉不纯的巫族人生来便带有一种药石无医的病症,发病之时血液如灼,稍有不慎便会血脉尽断而死。唯有荆棘花可治愈此种遗症,所以它被奉为巫族圣药。世人却皆传它能活死人肉白骨,无非是无知之下的贪婪罢了。
孑羽望着山顶的方向,那里有一方冰潭,潭边有一座矮矮的坟墓。
孩子自然是知道的,他知道山顶埋着两个人,一个死了半年,一个却还活着。
真相和话本里的故事截然相反。
未孤早就死了,死在棋人的冰针之下。茶馆里所传的故事结局美好,被人们口口相传,也仅仅是一种聊胜于无的慰藉。
那个性格坚韧、自由乐观的姑娘,学成拜别了师父。她一心向往快意江湖,随性向源家大族发了挑战书。比武论道,点到为止是所有武人不会拒绝的事,何况她是曾经在源家学武的剑道奇才孑羽的徒弟,更是得介无刀认可而赠了佩剑,所以源家长子收到信后欣然接受。
只是,未孤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叫淮棋人。那是与她共患难的人,是她发誓携手一生的人。
她结交的第一个人叫源笙,那是在源家比武时与她平手的源家长子。也是后来棋人的结义兄弟,是待她如妹妹的兄长。
棋人与源笙从结义兄弟到仇敌之间,不过只隔了一个家族利益。当那把琴下所藏的冰针终于在背后指向毫无防备的兄弟,未孤拔出了手中沉重至极的剑。
她曾披荆斩棘为棋人寻来巫族至宝荆棘花,只为治好他巫族血脉不纯带来的痛苦。那朵花被他别在腰间从未离身,只是曾经无言的感情,最终也免不了利益撕扯,免不了刀剑相向。
人心贪婪,有多贪婪?
棋人还清醒的时候,时常会在夜里想起很多事情。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在竹林里,一个面带疲色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直直地盯着他,他有些尴尬地开了口:“你这刀不错啊。”
她说:“这是剑啦,我自己在山下铁匠那里铸的。丑是丑了点,你别说它是刀啊。”
“……”
小姑娘说的第二句话很直白:“我很饿,你有东西吃吗?”
然后他便明白,这个刚刚涉足江湖的姑娘忘了带银两了。
棋人望进那双黑色的带着狡黠光芒的眼睛,一瞬沉沦。
他甘心情愿放弃安逸自在的生活,陪她远赴岭南,陪她名扬天下。
他这样不染风尘的人,如何在乎过家族利益?如何会为淮家家主的位置手足相残?
他想,自己是个病秧子,这些有什么好争的?
他唯一想要的已经属于了他——那是一个女子的真心。
那个他护着的、也护着他的女子身染斑斑血迹将荆棘花送到他手中,温柔含笑:“棋人,这下你可不会怕病疼了吧?”
那一刻开始,他重获了爱人的权利。他不再是随时会死的病人,不再为不可预知的未来而有所顾忌。
如果没有源家为圆“断雨擎风”合一的愿望,竭力促成源笙与未孤的婚事。如果没有孑羽为偿还所欠、意欲同意,如果没有源笙本人竟也不拒绝的态度。
他也不会心生杀念。
棋人已经拥有自己能掌控的生命,又如何甘愿放弃本就属于他的人?
可是他害怕。他害怕自己曾经毫不在意的一无所有,害怕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无法保护她,害怕自己终于有一天配不上她。
然后他向来不屑一顾的家族找到了他。
人心贪婪,其实从未贪婪。
棋人从没料到一件事,虽然他曾言天下皆棋子,却有一颗棋子入了他的心,搅了他的局。
他眼睁睁地看着未孤放下剑,以身挡住了他指向源笙的冰针。那一刹,那仿佛天地满目血色,他的口中一片腥甜。
“棋人,师父的意思我不会听,你为什么不愿相信我?”未孤看着他,衣梢蔓延上血红,戚戚然笑着:“我是只喜欢你的……可你真傻,你若是杀了源大哥,整个岭南都会追杀你。棋人,你那么聪明,怎么偏偏现在……那么傻?”
这个聪慧的姑娘,这个他所爱的姑娘,哪怕临死前,想着念着护着的,都是他。
古琴砰然落地、碎成数块,棋人吐出了心头血,伏在未孤身前终于痛哭失声。
那时候,孑羽就在他身前,与他相似的容貌,相同的血脉,甚至连气息都几乎一致。
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了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是谁,明白了折磨自己半生的巫族血脉来源于哪里。但他没有责问,没有在意她对于自己的忽视,甚至说,从未在乎。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孑羽:“你为什么要逼她?你怎么配做她的师父?”
孑羽没有回答,但她的头发须臾变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很多。她低下头,喃喃着:“对不起。”
她悔恨很多的事情,唯有这一件刻骨铭心。
她在一天之内失去她想要保护的徒弟,失去了她愧对一生的儿子。
而一切的源头,仅仅是当初认识了那个淮家人。
她想,或许当初自己就不应该来到中原。
一步错,满盘皆输。
孑羽自巫族圣山而来,巫族鼎盛之时曾有无数使徒去往中原建立教派。其中一个便是如今的岭南源家,源家与巫族同根同源,所以她入了源家学武,在剑道上的造诣无人能及。谁想本是让源家骄傲的天才,却在后来轻信了棋人的父亲、淮家现今的家主淮钰。淮钰设计伏杀了源笙的父母,更是暗袭杀了许多出众的后辈子弟,致使源家元气大伤。孑羽在源氏庄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后离开了源家。
她无颜再回圣山,便去了北方,在定风山下捡到了和兄弟走散的乞儿未孤。未孤无父无母,只有个兄弟相依为命,孑羽见她身世清白,便收为徒弟在定风涯住了下来,自此再未离开。
孑羽想着以往的荒唐事,心中苦笑:如果不能改变结局,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她又想到了棋人。她唯一的孩子。
棋人怀念着那个开始,便用荆棘花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幻梦,永远地活在虚无之中。梦里没有纠葛抉择,只有他们两个初见时的一往无前。
孑羽将他埋葬在冰潭之下以保他生机百年不朽,圆他一世一双人、与子白首老的愿。
这是她所欠,尽管她知道她一辈子也还不清。
“那擎风呢?”孩子听了,思索着问。
“淮家不会得到它。”孑羽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却应证了所有。
未孤死后,棋人失踪,淮家和源家的大战一触即发。源笙在赴死之前找到了一位故交,他曾随那人共御外敌、安定南方,还得了个一剑安南的名号。源笙不想擎风继续留在江湖、徒添杀戮,便将它交给这位皇室中人,以此瞒过整个江湖。
尽管他知道自己可以凭借这柄神兵战无不胜、冲出重围。
他已心生死志。
他失去了兄弟,失去了义妹,仅仅是因为一念之差。
生早已经没有了意义。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我也是。”孑羽的声音凉而寡淡:“在他看来,我永远是一个想要逼死未孤的凶手,而不是母亲,甚至他从不在乎我是不是他的母亲,就像过去我从未在乎过他一样,所以他不愿醒来,不愿活在这样一个让他憎恨的世间——这已经是他给我最大的惩罚。”
孩子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孑羽转过身:“我大限将至,我死之后,你要护好断雨,等它的主人归来。”
“顾影定不负恩人嘱托。”
孩子的话干脆利落,却很快被吹散在风中,好像从未说过,又好像一直都在耳边。
树叶凋零,风起天凉。
(未完待续,明日最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