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关系里,但凡一个人把另一个人看得很重,认定「你」和「他」之间紧密相关,就不可能对你事事随和。他较真啊:你好不好,痛不痛,上课有没有真的在学习,他都当成是自己的事,就必然会有紧张,失望,指手画脚,甚至火冒三丈的时候:「你到底怎么回事?你这样对得起我吗?」到什么时候就可以不动气不较真了呢?就是想清楚:你是你,我是我,你的人生又不是我的事。课题分离了,这时候也就随和了。
也不能说这就是一种犬儒。我至今也觉得,它首先是一种成长。起码自己心态放平了,生活就会轻松一些,不跟人较劲,你想要自由,我给你自由啊,何必拦在你面前?反正是你的人生,只要不触及我的底线都没问题。大家轻松。
但我觉得,在这种时候有人愿意拦在你面前,也有一点可贵之处。不只是说维护底线,底线自然是不能退,而在底线之上,生活中还有不少细微之处,松一点紧一点,尺度是由人来拿捏的。就拿老师来说,作业布置下去,学生一叫苦,是不是就可以减免一点,必做改成选做?这不涉及底线,没人管,完全是老师自由裁量。
我是老师,就会改成选做,无论这样是否真的有利于他们学习。也不用说「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之类的漂亮话,我知道,这一改顾惜的主要不是对方,是我自己——我懒得承担「惹人不快」的罪名。或者说吧,他们还不值得。
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是学生,我不希望老师这么快放弃。我也是会叫苦的那一个,叫苦,又不希望对方真的退让,我需要的是一组矛盾:一面挣扎,一面又希望有人牢牢地挡在面前,说:「不行,苦也要做!」正如我健身时需要一个铁面无私的教练。很多时候这是必不可少的矛盾。一件事我没做好,你要不要直陈其非?我需要听到负面意见,同时我也会感觉不爽(自然,高情商的人能够想到一些有技巧的方式,让人如沐春风地说出来。——对不起了,假设别人没这么厉害)。那么,我希望你顶着不爽也要说。
这个世界偶尔——或者说是常常——需要这种角色,适时地站出来坚持,同时还要受气。
有些事会带来冲突,但冲突又有必要。它把我内心的矛盾表面化了:我心里就是既想这样做,又抗拒这样做,如果另一个人坚持对我的要求,那么正好,他成了我的对立面,我就把对这种做法的抗拒,变成对他的不满尽情发泄出来(同时我感谢他的坚持)。就是这么矛盾。
可是谁会愿意扮演这种角色?
这就是我说的可贵。对方纵然了解我的矛盾,但他凭什么为了这点隐秘的期待,非要站在我的对立面?最后他成了恶人,有什么好处呢?
于是,不随和的人在变少。
这也没办法。从理性上看,随和是更好的选择。不知道是不是人到中年的缘故,我现在看身边的人,觉得大家都有变随和的趋势。有些朋友从前还喜欢在网上跟人争论,现在都佛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你说不喜欢我?好的你肯定有你的道理。你要我消失?好的我消失。
冲突是比以前少了。但有时我也怀念那些不随和的人,就像前面说的严厉的老太太,她让我想起大学遇到的几位老教师。他们并没有因为年龄增长就趋向随和。有的老人家教龄好几十年,讲起课还是手舞足蹈,声如洪钟,一拍桌子就要人回答。你要是答不上来,他真跟你急。更不用说犯困了,眼皮刚一打架,讲课声就落在你头顶。说实话都是凑学分的课,可听可不听的那种,但是遇到这种老师,真不敢掉以轻心。
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都还能想到几个印象深刻的知识点,也是拜他们的不随和所赐。
但我忍不住想,为什么我没有成为这样的老师?除了个性一类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这些年学生也变得越来越厉害。他们在课堂上被老师训得不高兴了,可以在课后投诉,也可以期末给老师打分。这些动作会带来实打实的影响。这一来,惹别人不开心的后果就严重了,做一个被人讨厌的人,没好处是一回事,蒙受损失就是另一回事了。那还是顺着别人来吧!这说明,一旦我们为情绪赋予过高的权力,一心要那些「惹人不开心」的家伙倒霉,他们就会学得越来越精明,随和的人就会越来越多。——这是我的一点看法,假如你不同意,你一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