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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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在

    我在村庄里游荡。春天景色宜人,荷花处处,我没有想去惹事生非的意思,我的本性是不想做一个人人讨嫌的人。自从父亲过古之后,我突然觉得人生的严峻和悲凉。用人生如梦来比喻父亲的一生,似乎都有些令人难以释然。有时,人生似乎有些太苍凉,父亲没干什么大事业。父亲只是一个单位的小头目,几十个人的头目。其实父亲没有想要过什么占过什么,平凡善良的父亲却成了几十个人的敌人。为什么单位里所有的人都想打倒父亲,似乎父亲的位置油水太多,父亲在生的时侯,我看见父亲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眉紧锁着,脸阴沉着,眼睛里闪着忧郁――苦恼极了。父亲终于死了,父亲再也不占那个位置了。在父亲死的时候,有很多的人都来了,有的真诚有的善意有的做作有的欢喜,但他们的脸上都假惺惺地挂着悲伤,我站在父亲的坟头上,望着苍天的茫茫白云,真的有一种空旷落寞的滋味,我拔开坟头的细草,看着腐朽的黑土,觉得父亲已变成泥土,再没有活的气息,没有生机没有力量,连做一个敌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从村庄到坟里走动,我的职业就是游玩,就是看别人玩耍。我有时走在村里,别人会忍不住问一声:喂,干啥去。或看我一眼。有时候,我也看别人,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别人好多时侯都不好意思,悄悄地躲开,倒似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或出了什么洋相,最后我自己也觉得唐突和无聊。

      我站在一家餐馆里,四周有很多的人,似乎在开会。老板娘望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示意我坐下。其实我们应该不算陌生。她叫李芳,我初中的同学。学校里那个梳着梭梭头,班里出众的那个女孩子。记得有次数学考试,她得了八分。数学老师把她叫到黑板上去,我们心里有些愤愤不平,那么姣好美丽的女孩子却被老师罚站,后来李芳再也没有来上学了,我们心里久久地埋下了丝丝牵挂。听说李芳以后遇到数学老师连招呼都不打。由此,李芳在我心里一下子就变得矮了一截。高中毕业我就进了一家工厂,丁厂长看中我的字,我的文章,就让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帮着抄抄弄弄,于是我有了一份轻闲的工作。除了抄写之外就是看报喝茶。有时有好多人来找我,让我在丁厂长面前求情。很多时候我都慷慨地答应,好多时候我就直率地拒绝了,有些也太苛刻了,你总不会叫自己坐在丁厂长的位置吧。我有些愤愤然,这些人,怎么得寸进尺。

      逐渐人堆里出现了自然分流,有些人和我亲近起来,有些人远远地站着,愤怒地望着我,大有生吞活剥之势。有些人避着我,不近不远。我必须学会许多本领来应付他们,我还必须把工作干得出色,让厂长觉得满意舒心,厂长的位置实在不好坐,秘书也更不好当了。

     

    喂,想啥,李芳笑了一下:不认识,老同学。我从回忆里醒来,噢噢了两声。认识认识。我显得手足无处。老同学在那里高就?我说那里那里。谦虚什么,早就听说你在有名的光光机械厂跟丁厂长当秘书,厂长的大红人呢。听说有好些老同学都是你通过丁厂长的关系弄进去的。我说也该尽点同学情份吧。我说你干个体了。她说下九流的事。我说干个体好干个体好,如今富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干体的。她说钱有什么用。如今我正需要钱。丁厂长因腐败出了事,倒了,我没有去处。过去没有帮着别人的忙,别人也不容我。我没有职业,我只有靠三流的写作为生,我总不能去卖公益小说吧。钱是我的命,我猛烈地跳动起来,看来我这位初中同学已经发了。我尴尬地坐在人群的一个位置里,也假惺惺地感叹人生的苍凉。人与人之间就存在这么多的机会和差异。

      李芳招呼员工去了。

      一会儿她又坐在我的对面。

    桌上的几个菜,很精典。以前和丁厂长什么山珍味没吃过,帐都是我结,今天价格不便利,我心惶惶。

    喝点酒吧,李芳说。我说:不喝。李芳说:低度的,不醉人。我们谈了些其它的同学。谈了其它同学的家庭和婚姻。最后,她说挺累的。我说:你先生也挺累哈?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我说:李芳,好羡慕你。

    李芳说:你不是很好吗?

    我笑了笑,李芳看出来了,那是苦笑。她说:你有心事。我摇了摇头。她摆摆手表示不相信。我走出了那家人海茫茫的餐馆。我在街里走着,我看见街面外都挂着许多牌子,很醒目,象一个一个的靶子。我自己就象一颗子弹,时时都想击中他们。最后我停在乡政府门前,看见进进出出的人很多,一个一个都耻高气扬的,很有一点天下属我的味道。嗄的一声,乡政府前停下一辆小轿车。车里走出一位年轻人。路乡长握着年轻人的手,巴结地说:你好,你好,辛苦了,辛苦了。年轻人轻描淡写地应付着。乡致府的一队人马把年轻人拥进了院子。街里人们议论纷纷:那是组织部的李明。有些人冷漠地望了望,习以为常。有人称赞说:哎!二十岁就是组织部的科长了。倒以为组织部是一帮老头老太太。

    李明实在年轻,沉着冷峻,比我老道多了,经历了政府历练了的人硬是不一样。他在点头哈腰前没有投其所好,总是冷冷地或不冷不热地应付着,象个老江湖。

      望着四十多岁的路乡长圆溜地绕着李明转,心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滋味。突然我觉得乡政府的那块牌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看院里的人越来越模糊。那个院院象我遥远的梦想象我梦想中的旗帜。

      我从议论里走开了。在卫生院门口,有人喊我。他叫木生,我的初中同学,他在乡卫生院作医生。他说:你有病吗?我抬头望:木生,你才有病。木生说:我是医生。老同学,我看你患了痴呆狂毒症。我说:不是癌症吧。他说:你行为错乱,认识偏颇,内心狂妄。世人都不在你的眼下,你是大家的敌人,和癌症差不离。我说:无可救药。他说:我可以疗治。正好一个病人朝卫生院走。病人说:木医生,今天天气真好。木生自言自语:患了天气传柒病。我说:我可没有。

      正说时,乡政府涌出一大帮人,簇拥着织织部的年轻人。里面,有王书记,张乡长,马书记,路乡长,办公室杨主住,人大丁委员,正朝着李芳的餐馆里涌去。

      木生说:李芳的生意不错。望着他喜欢的神情,木生若有所失。木生把我迎进了他的屋。他的屋里也不错,在乡里也属豪华型的了,彩电冰箱一古脑儿都有了。我说:听说乡镇医院不景气?木生说:我还不是小康了,但比王书记、路乡长差多了。关键看怎么整。我说:不错不错。我又沉迷在痴迷的幻想里了。“怎么,心里不平衡。你这个曾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同学发生这点变化,你就不满!”,我摇摇头:称赞你呢?老同学。

      一会儿,乡计生委古主任进来,在木生耳边咕噜了几句,又走了。一会儿,一个陌生男子在木生门外躲闪地出现了一阵。“老同学,我走一会儿,对不起”木生接过一条烟,一边往里走。“木医生,你得帮帮忙,我前二个都是女娃儿,这一胎可要保住啊”“不要不要,你不要这祥做,我尽力嘛”,“这点小意思,不好意思”“我说老乡,我可要吃饭的哟”“哎,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们不说谁也不知,再说干儿八百,也大不到那去。”,哎哎哎,推托几下就没了他们的脚步声。

      我突然觉得悲哀起来。

      这时突然回忆起那个老实巴交的木生。

      木生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流着鼻涕,同学们都出了教室,他仍坐在那里做老师课堂上布置的数学题。女同学谁也瞧不起他,男同学也不理他,初中读了很久了,人们都很少提起他的名字,在我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坐在教室角落里流鼻涕的男孩。当有一天,沉默寡言的他被数学老师叫上了讲台,人们才知道他叫木生,那个坐在角落里流着鼻涕默默做数学题的人叫木生,我们一点也不理解,为何他的数学仍然不及格。

      木生低着头,一言不发。数学老师训斥着,蠢脑壳,真是个猪脑壳,最终训得数学老师精疲力竭,训得木生焉皮死搭地回到座位上去,但我们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

      一个当兵八年的同学回来时逢上我问:木生呢?当时我不知道木生在乡卫生院。我便随口说了声木生在卖草药。当兵的同学叫刘海,如今己升了连长,说:他也只配卖草药。对刘海我没有产生好印象,一别十多年,而今也是连长了,就这水平?

      记得那天,刘海请我吃了饭,那顿饭吃得迷迷糊糊。县城的酒店里,菜点好了。他问:老板,有小姐吗?老板爽快说:有有,我马上喊来。一会儿,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进来了,陪着我们喝酒吃菜。酒足饭饱后,他说:玩玩吧!我说:算了算了,他们都是整钱的。他说:人生在世,钱财如粪土。接着又进来一个妖艳的女子。一个女孩热情地扑过来,挽起我的手。我们迷送糊糊地进了舞场。她的头依着我的脸,胸口顶着我的怀,肚皮贴在我的身上。我们慢悠悠地在舞池里游来游去,象游动的蛇,灯光一闪一闪,象天堂。整个舞池灯光暗淡,音乐低沉缠绵,游了几圈,她说:坐坐吧。她一推一劝地把我带进了小包间。我们身子贴身子地坐在沙发上,灯光完全暗下来,她倒在我的怀里,我在黑暗里寻找她的嘴。亲吻后,她突然挣脱开了,说:你要大耍还是小耍?我一时不知所措,但马上明白:要多少钱?她说:一张。我说:二拾。她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一百就一百。我递给了她一百块钱。我把她搂过来,抚摸着她,但一直没有勇气冲出最后的防线,她躺在沙发上软软的,迎合着我。我停下来,讲了一些不作边际的话,比如说:我还没结婚。她也说了她丈夫如何对她不忠,背着她搞女人。她一气之下进了地下舞场,当了小姐。她老板对她不错。我知道我们的话题在朝性靠拢。但我没有最后的胆量,我怕巡逻队马上出现在我们身旁,近段时间整得紧,有几个局长落了马!我久久地抱着她抚着她的房乳。她说:我不想白拿别人的钱,来吧。我把她压在沙发上。我说:我怕。她说:你不脱裤子吗。我在匆匆忙忙中完成着这次浮躁的性。她呻吟着,我说:我怕。她说:管他那么多,只要我们过得快乐。我在短暂的时刻急促地完成了这次性生活。她说:你那么快?我吱吱了两句,坐了起来。她坐了起来,用茶水在洗。我说,莫洗。她说:好多。洗好了,她也坐着,我陪她坐了会儿,我说:我们出去吧。我们在舞池里,又跳了一圈。突然一个包间里,气冲冲地跳出一个小姐,大呼小叫。在一暗一闪的灯光里,女的眉伸脸红,男的跟在后面死皮赖脸。那男的就是刘海。老板走过来,叫着九号小姐,愤愤地说:你怎么陪客的?啊。九号小姐说:我又不是卖身,他连小费都不给。顶撞了两句跑了。

      刘海结帐,喊了我说:走吧。陪我的小姐走上来,抱着我:耍会儿嘛!刘海说:你玩吧。我说:算了算了。我们走出了哪家娱乐城。走在街上我们严肃得很,象一排一排恭恭敬敬的树。

      刘海结了婚,老婆在省保险公司当会计。听他说:漂亮贤惠,温柔可爱。我说:那你怎么还背着她找乐?他说:男人嘛,有几个不沾花惹草的。

        在县城分别之后,对刘海的印象就不那么好。倒不是对他的行为怀有恶意,而是他对人对事的那些看法,令人觉得他是小人得志。一个连长就那水平,他的士兵或许比他的层次高得多,我没有把他对木生的评价告诉木生,木生永远也不知道他的屈辱有多深。

    我坐在沙发上翻一本叫《乡村医生》的杂志,上面治愈阳痿的单方很多,这提起了我的兴趣。我想起那天晚上的表现,感到莫大的自卑和耻辱。我耳边突然响起了那个人的呻吟声,听到她那句令人羞辱的话,情绪万分的低落,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病。于是就记住了几个药名,寻找着最佳的单方。突然外面有人进来,散了烟我。我感到面红耳赤。假装翻书,把有治疗阳痿的一页翻过去了,镇了镇神说:找谁?他说:木院长呢?我问:木生是卫生院长?他说:就是,我找他。我说:古主任找他去了。那人背过身跨出门。我把那人送出门,见外面一堆东西,可能是送给木生的。看来,我也不能在这里久留。

      我留个字条,离开了木生的家。

      街上,那帮簇拥着李明的人从芳芳餐馆里出来了。一个个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街上的人们望着他们又是羡慕又是恨。一个老百姓说:这群x吃的是我们的肉,喝的是我们的血。我心里感到莫大的快乐和无奈,甚至超过了那晚在娱乐城里的性事。

      组织部的李明上了小轿车,一溜烟跑了。那帮人有些失望又有些满足地望着奔驰而去小车,我离开了乡场,我觉得那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一种伤害。

      我在离乡场不远的一间小屋住了下来。我铺开稿子不断写作,我觉得只有写作才是我生命的阳光。我不知道为什么写作,但只有写作生命才有快乐和意义,生命才能流畅自如。只有写作生命才能得到最高的满足。性己经退居在我的生命之次。写作就是我的生活,就是我的生命需要。就象农民耕田,工人做工,教师教书一样,我在写作的天地里可以尽情地回忆过去,可以自由地发挥想象,也许写作不会供给我的生活,因为现在没有人要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是与他们格格不如的。在疲惫之后,我会走出来,在我居住的小屋外面有一所乡村小学。假日,一路一路的学生走了,留下了一些老师。他们把桌子搬出来,四个人一堆或打牌在脸上贴纸条条或下棋,年轻人就打麻将来点小输赢。我走过去,有人叫我打牌,有几个邻近的农民认识我,我摇摇头,看着他们打牌。有人在抱怨对方,没出准牌,弄得老是输,老是遭贴纸条条。我站在下棋的旁边,望他们下棋,偶而赞扬他们的臭棋,他们乐和和的。最后,他们一定要我来一盘。恭敬不如从命。我的棋势逼人,那人沉默以待。我抬头望了一眼对方,那人头上冒汗,我暗中让棋,终于我们以平棋言和。那人握着我的手:不错不错。我说:你也走得好。下棋的散了,我就站在打麻将的旁边,他们正聚精会神,也没有看我的意思。碰吃杠声音啪啦啦地直响,每盘都在呼尔地和了的一声里结束,一排麻将弹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有人不断地遗憾和后悔,有人说着风凉话。他们又在遗憾与快乐中开始新的一局。输的不断数钱,赢的不住地收钱,毫无人情可言,没有父子,没有兄弟手足,拿了钱收了钱,谁也没有牵挂,下了桌都是路人。牌桌己经把人的性格磨历得冷漠又坚硬。

      小学校的假日,有点象个公园或更象个工人俱乐部,也是一个乡镇的最高文化场所,我在这里消耗了不少光阴。我的敌人颇多,我内心里曾咒骂过他们,我说他们没有天地,不是人。他们恨我写文章骂人,恨我无所事事,成天游荡。躲在小学校的侧边,倒是个十分安全的地方,我可以用时间静静地写几部作品,梳理一下我的过去。我在这个窗口望着乡村的景色,看着我童年的影子。童年被毁了,青春淡淡地流逝。爱情象发霉的稻草,腐朽的气味伤害过许多的人,有爱情吗?我构思了一部作品:一个人努力地攀一个峰顶的故事,爱情的花开在山顶。这个人叫雪,他从童年起就开始攀登一座座高山,不分白天和夜晚,一直到青春,一直到中年,到六十岁的时候,头发已经苍白,人己经消瘦,但他仍在登那座梦想的山,临死的时候他在山腰抓住一只老死的鸟儿。也许他那时在高呼:我胜利了,我看到了佛光。也许他抓住已死的鸟儿感到无限的后悔。我不知他在临死时想些什么。也许他象一个被打败的英雄。我没有找到他最后的结果。这部作品的名字叫《顶峰》,发表后,文坛表示冷漠,最后有一位退休教授在报纸上写了篇评论《作家的失落》。评论说:顶峰的主人出卖了自己的一生,结果没能登上顶峰。这是作家的遗憾也是作家的失落。那个登山人没有找到爱情,没有找到音乐和青春的乐趣,他在一座山下茫茫的行走,最终变成一个被打败的英雄,他是个悲剧。评论说:人生没有胜利,也走不到顶点。如果作家也想去迁强附会《老人与海》,这至少有点滑稽。作家是不是个悲情主义者,我不敢断言,因为我不了解作家本人,那个想充当硬汉的雪,最终成了作家模仿的尴尬。

      我不在乎教授的批评,我在乎他的思想,他是个真正的思考者。我在日记上写下了我阅读这篇评论的欣喜,至少有人和我斗争,斗争才是乐趣,我蔑视文坛的热闹和对我的冷漠。

      老教授功成名就,桃李满天下。老教授没有失落的体验,眼里藏不得沙子。我给教授写了信,谈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列举了一些例子。但他并非因此而改变自己的观点,他写信告诉我,灰色和消沉无法指导一个人的写作,劝我放下笔,休息一段时间。我非常感谢老教授。

      不久,我得到老教授儿子死于一桩桃色事件的恶噩,总有点耿耿于怀。如此的教育竞然也会使他的儿子走进了悲剧,我有点茫然。在报纸的新闻栏中居然写作老教授的名字。儿子已经结婚居然又去勾引一有夫之妇,不久被其夫发现,两者决斗,教授儿子当场殒命。不久传来老教授自杀绝命的消息。悲伤之余,我对新闻媒休愤怒有加,他I们也太过分了。教授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写上xx教授的儿子?教授和他的儿子只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他们也许有某些影响,但儿子的行为,父亲能扛起所有的责任吗?

      我沉浸在悲痛里,尽管教授批评了我的作品,但他的人格是完美的,值得我终身敬重。

    报纸又炒了一阵教授之死。什么文化的悲哀,什么时代的不幸。其实教授之死,人人可以理解:儿子之死背离了他的生活原则和人生信念。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看惯了光明,不知道黑暗的滋味。在以后的岁月里,教授发表的东西都没能闪现什么光辉和永久的价值来,而唯有那篇《作家的失落》独呈风彩。

      我写了篇悼念文章发在《文化周报》上,以表示一个写作者对同行的深切怀念。

      在乡里,很多人都会告诉我,写作是没有意思的意思。我知道我没有职业,不写作干什么呢?我讨厌夫妻生活,我甚至不想作一个丈夫和父亲。我的职业是写作,妻子会不断地唠叨,纠缠你夜夜不休,父母会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儿子会天天闹着上街买玩具。如今父母过古,已早早地埋在地下。剩下的就是我自己和自己的书。

      有时,我真的想:写作有什么意思?

      我又去找李芳。李芳的生意仍然很火,李芳仍然漂亮。我站在门边,大作家,舍得来。李芳笑着,把我迎进了门。我喝着茶,望着她在收钱,在指指戳戳。

      人们在店里吵吵闹闹,喝酒发拳。

      今晚路乡长没来。开车的,开店的,当老师的,永远的农民,他们一个一个地吃饱喝足后,潇洒地付了钱又离去了。我看着他们付钱的姿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夜色在黑洞洞的街里张开了。

      吃点什么,李芳说。

      算了吧,你挺累的。

        其实都挺累的,李芳说。

        为自已生活得这么累挺不值的,我说:我是职业作家,没事的时侯写些小故事,哗众取宠吧。

      李芳说,为什么要作贱自已,你有才华的。我说:海子也有才华,他都卧轨自杀了。真要碰得头破血流啊。李芳说:别学海子。流了血也是教训。我说:谁都不想有带血的教训。哎,算了,吃点什么?随便点。两个菜,很常见的,我吃得特别有滋味。她久久地望着我:你吃饭的姿态好可爱。

      “取笑我”

        “我哪敢?大作家”

其实吃饭是人生的一大乐事。当工作累了的时候,当我们走得亳无灯光的时候,当我们走完所有春天和夏天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吃是人生不可缺少的景观。

      当夜色笼罩整个街道的时候,人已退尽。李芳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怀里,我感受到她乳房的柔软和温暖,她呯呯的心跳。我的头在她的两乳间拱来拱去。她把我抱得更紧了。她的手穿进了我的衣领,我热烈地抱住她,亲吻她的脸和眼晴,我发现她的眼里有泪水。芳芳,就轻轻地呼唤着。她引导着我在浩瀚的大海里奋力地拼博,游向彼岸。李芳是我的天堂,我们的肉体被钢火淬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响声,我听见李芳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双手在掐我肌肉。她呼叫着,她奔腾着,象咆哮的大海。天堂的钟声把我们淹没了。

      作爱是幸福的,李芳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

      当我们的肉体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之后,我们感到两情相悦的枯躁和发味。

      有些人自以为了不起,自以为有一个优越的条件和位置,其实他们也许很渺少,他们看不到事物的本质,他们已经忘记自己是站在一堆坟墓上的,上面有一群乌鸦的叫声。

    李芳是个纯粹的朋支。我们不知道会在告别了十多年后相遇,互相丁打对方,从嘲讽里找到满足,找到失落的一切。

    她说:不要写了,写作挣不了几个钱。

我不是因为挣钱才写作。写作只是我的需要,觉得只有这样才好受些,除此之外,什么职业都不适合我,教书吧,我又不想写那一页一页枯燥的教案,冷冰冰的,象一排排桌子。但我也无法解释我写作的原因。

    我说:谁能改变我。她说:帮我干吧。我想,这是一种刺激。“好,什么时候开始”,她说:明天吧!她把我送出门,她抚摸了我的头发,说:注意身体。

          我坐在餐馆就是帮着收钱。

          街里的人都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认为李芳有什么危险,我有点坐立不安。有一天,就告诉了李芳。她说:没啥。其实他们很善意。他们在关心我,他们怕你勾引我。我说: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坏人?

她说:如果那样,我愿引狼入室,我想你是我的狼。我说:我可没那么好。她说:我看你也坏不起来。我有点怀疑自己。她说:管他们干什么?

    进来几男几女。旁边有人招呼杨老师李老师的,原来他们是老师。有人问:有麻将吗?员工说有,搬出了麻将。女的和男的争起来,都想打,结果女的上了桌。哗啦哗啦啦地搓起来。到吃饭时,一女老师输了,垂头丧气。男老师说:叫你莫打你要打,怎么样?女老师说:输几个钱嘛!男的说:当我没说,好不好?他们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菜,或谈些学校内部的人事,xx要升职了,xx的职称无望,某某铁公鸡一个,某领导就喜欢占小便利。最后又相互敬起酒来,道些祝辞。

    其实,每次酒会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翻新,最后落利的是酒店的老板。当他们吃完喝完,就结帐走人。我想:得好好宰他们一下。我按了计算器:二百五。高个男人说:这么贵?输钱的女老师说:太贵了。另一男老师说:都一个街的,便利点。我说:一个一个菜算,还贵些。他们依依不舍地掏了钱。他们好不懊恼地离开了餐馆。李芳说:你真够狠的。我说:杀杀他们的假清高。他们这些知识分子脆弱得很,象个气泡,一捏就碎,一吹就散。李芳说:他们挺难的。我说:下不为例。清帐打烊,我把钱交给了李芳,李芳顺手给了我五百元,说:这个月的工资。我说:怕要不了这么多。李芳:可怕委屈了作家。我说:作家也是普通人,凭劳动获得吗?谁知将来成为什么?也许流氓一个呢?她说:不要悲观。我说:事情可以做,钱我不要了。她说:别耍清高,清高当一堆牛屎,你需要钱。我收起了那叠钱。钱对我用处不大,吃饭看书不用钱,出行住宿不用钱,抽烟喝酒不要钱,也就相当于当前的法人代表,一切报帐。

      有一天,李芳在另一个酒店请我吃饭。我说:你也是开酒店的,用得着吗?她说:这不一样。我们可以体验当一个主人的滋味。

      我没有觉得有两样。

      她说:客人林林总总。有大方爽气的,有啬吝的,有富的有穷的。表现均异。有私人开钱,也有公家报销的。私人给的便利点,公家出钱的就毛起宰,宰了也不违法,千万别得罪了法人代表。

      吃饭后,她把我带回了家,在浓浓的夜里,我们疯了一晚。我们反复地做爱,不断折腾,我们在床上努力地消耗青春,在与生命搏斗,这时我体验到生命与生命斗争的意义。

    人们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们。一次我们上街买菜,人们看到我们,那目光很有意思,那意思大家都知道。

      多少钱一斤,我问卖菜的。

      那人望了我一眼,又望了李芳一眼。“二元”那人说。我说:少点,一元五。那人说:一元八。我说:就一元五!那人说:你这个人!然后狠狠地盯了李芳一眼。李芳说:算了算了。我们买菜走了,那人追上来:喂,书,你们的书。李芳接过书递给了我。那人说: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我说:你管得宽啊。卖菜人愤愤地走了。嘴里咕咕噜:这两口子真怪。我们没有理他。

    李芳不再是那个数学不及格的小姑娘,她每天都在精确地计算着,每天都精确地同别人打着交道,尽管她不计较对我的付出,如今她的数学该及格了,她不时地批评小马。小马低头做事,不时地抬头望我,放着乞求似的光芒。小马也可怜。一人在外,远离家和亲人,寄人篱下,屈辱难以言说。我说:算了,李芳。李芳停了唠叨,笑了笑,小马溜烟地上了楼。

      我没有离开李芳,我们已经同居。在作爱的时候她说过不愿作我的妻子。我们总是若即若离,我们常常疲惫地呆在床上,等着阳光从窗户里打进来,晒着我们的脸和屁股,我们尽情地在下雨的天里或阳光明媚的日子享受青春,我们在大海中自由的高翔,不顾水的深浅,不论岸在何方,我们拼搏着挣扎着。大雨磅薄,惊涛骇浪,我们都把生命交给了自然。

      当有一天我们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遇见了丁厂长。我把他叫进屋,热情地招呼他。我感激他过去对我的坦护,大树底下好乘凉。人有一个品质,懂得知恩图报。这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可贵之所。知道他被判了七年刑,因表现好,又因他本人没拿过钱,钱都送礼了,为了工厂。钱都送给×x局长处长了,结果不得不把他放出来,国家给予了赔偿。这件事在民间成了不大不小的笑话,让人纷纷议论。

      饭后,我们都留丁厂长住下来。他说他很忙。如今他打算开家公司,自己当老板。李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有的人总是打不倒的。后来我想,打不倒的是贪官污史。送走了丁厂长,突然感叹起来。自己也给别人做牛做马,结果别人倒了,自己一锅端,如果别人不倒,自己或许一辈子做秘书,或许有出人头地的日子,试问落马的官员里有几多秘书不是可悲收场。

      我如今住无栖所,到处流浪,寄人篱下,靠别人的怜悯过日子,在潮湿阴暗之处久居,落了一生的病,而今贫病交加。

      我在病痛中写作,我不知道写作为什么?只觉得写作是我生命里的喷泉,写作己成为我病弱身体的灵魂。只有用写作来照亮我的道路,我黑暗的灵魂。

      我住进了医院,没有亲人。来看我的就是李芳。我流下感激的泪水:谢谢你,李芳。我泣不成声。李芳抓住我的手,含泪望着我。我说:我患了不治之症。李芳:会好的,你放心治吧。我说:我的命不好,以前克父母,如今又给你带来不祥。她抚摸着我的泪水说:说那些往事做什么?我说:把那本《儒林外史》给我吧。

        我目送她走出医院。我知道李芳总是要站在我的旁边。我深感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在医院,背着医生开始写一篇小说,名字叫《寻找敌人》。我已经忘记自己,忘记了李芳,我沉浸在故事里面,我甚至在夜里偷偷地写。当我写完后,脑里空空,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句话都不想说,甚至再也写不出一个句子。我的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

      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李芳为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我一下抓过李芳的手,放在我的脸上。李芳,谢谢你,没有你,我可能活不下去,也许象海子一样,生命会抛洒一道美丽的孤线。李芳笑笑,说:丁厂长公司很忙,让你去帮忙。我说:算了。李芳:其实,人家想着你。我说:这是我的命,Y环的命。她说:你是我的丫环?我说:你是个例外,我想你做我的小姐。

      我们走回来时,突然觉得象分开了好久。我感到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努力地吸着屋里的气息,打量这个屋子,感到归宿到了尽头。屋里沉静而整洁,窗户开着,悠悠的南风从窗户直吹进来,吹打着桌上的台灯。我坐在椅子里关闭了所有的思想和精神,我感到毫无兴趣和斗志,象己经麻木的人象已经垂死的人,没有勇气前进了,我的敌人太多,我的悲愤太多,现在我走到了尽头,走完了所有的里程,朋友和敌人都该尽了,他们会为我的最后归宿而哭泣而鬼笑。当我打算在这个夜晚消失,可看到墙上的包,包里有我没有写完的作品。我汹涌澎湃起来,我铺开稿子,发现我除了写作就无事可做,灵魂失去灵气,生活失却光彩。我描绘人生的坷坎风景,描写人们斗争的场景。人生中埋伏很多的阴谋和野心。我汨汨地写下去,写着的时侯感到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昂然风彩。

      李芳一早就赶过来,站在我旁边,大声吼:你不要命了。我停下笔,望着她,泪水长流。她夺过我的笔哗尔地甩在地上,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李芳,一个三十好几的独身女人,如今还待嫁闺中。她曾好多次都想完成自已当母亲的任务,都想怀抱儿女情长,可是一个一个的男人都远去了,他们远远地打量着她,同她开了一场又一场玩笑。或者在需要的时侯召唤她,每次她都处在被动和尴尬中,常常还没有营造出气氛,她就被嘲讽落了。她就踏上了待嫁的漫漫征程,没有驿站没有终点。

        她关心我可怜我收养了我。

        在我面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如鱼得水。她知道,我会感激她。她沉浸在幸福的欢乐里。她把我抱在怀里,我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代,被她爱着宠着。她抚摸着我的头,泪水洒落在我的头发里。我们相互哭着拥抱着,象两个伤心孤独的被遗弃的孩子,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象一个遥远而古老的梦,一个纯洁的童话。

    哭完之后我们都感到热烈的冲动。我们象一条在温柔的海水中飘扬的小舟,在大海里默默行走,没有目标,没有彼岸。在小舟里呼吸着咸咸的海风,品着苦湿的波涛。我们在遥远的征程里相互握手致欢。相互掀起自己的盖头拼杀起来,后来鲜血从我们的身上流下来,印红大片的海水。当我们最终流干了身上的血精疲力竭时,我们就象两个失败的将军站在颓废的战场上,无尽地回忆着拼杀与消烟的历史场景。爱已彻底使我们升华,我们彼此都不能离开谁。我们常常相伴去山峦、河边,去大街里。我们遇到很多老人、小孩和青年,他们总是目光兮兮地望着我们,希望我们的幸福能感染他们。我们没有说过结婚的事,她对结婚极为反感。

      我们在街上看到一则广告。卡拉K今晚开业,欢迎光临。我们充满兴致走进0k大厅,此刻夜晚的钟声敲响了。我们坐在那里。一个年轻人走来:你们两个不跳,跳嘛!后来有人喊他,才知道他是团委书记。音乐响起来,人们涌进来,热闹腾腾,几个年轻人开始扭起来,扭得很疆硬,很死板。接着几对年轻男女抱在一起跳了起来。我看路乡长也来了,他站在那里四处瞭望。终于他走过来,拉起李芳:来跳一个。李芳:不会。路乡长说:与音乐合拍就行。路乡长把她拉进了舞厅。他们在舞厅里转了一轮又一轮。路乡长抱着她的腰,望着李芳的乳房,李芳疲惫的低着头,路乡长把她压在怀里。李芳挣扎了一下,路乡长很自然地一转,又跳开了。一曲终了又一曲。一个青年女人迎路乡长去了。李芳疲惫地坐在我旁边。我说:路乡长象个流氓哈。李芳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说:走吧,没什么意思。李芳说: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悻悻地走出k厅。李芳跟出来。我说:我没喊你走。她说:你管得了吗?我们怏怏不快地回了家,突然一下子觉得身心都极为疲倦,倒在床头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我站在李芳的身后,犹豫地说:我想结婚。她摇摇头。我曾想,总有一天我会默默地离去或她悄悄地消失,我们互相都会找不到对方的名字,把对方忘得什么都没有。

    我说:我想有个家。她说:我知道。我们都漂流得太久了,什么事也没有干成。处处都成为别人的敌人,你也该成个象样的家了。说后眼角里闪着泪水。我抓住她的手说:我们结婚吧。她哭起来。我不知所措。

      她说:丁厂长被判了十二年刑。

      我说:为什么?

      她说:他强奸了五名女青年。

      她说:他曾经关心过你。

我默默地点头,默默地伤心。我说:我去看看他。她说:多保重。我默然地点头应着,当我踏进车里,我就知道,我们就可能永远地分开了。

    当我再次回来,李芳己经走了。我到处也找不到她。

      风吹打着街上的门牌,有三三两两的人和车来往着,我望着骤变的天空,很茫然。

一九九六年十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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