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和林棠就读的初中就在一中的对门,初中时候我们也经常趁着闲暇来这边玩玩看看,早已对这里的教学楼布局食堂菜色还有四通八达的草丛小道摸得一清二楚,但当真正成为一中的就读学生之后,我们才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学校是一无所知的。
林棠说,这就是隔靴搔痒的意思,以前我们在外围,看到的听到的都是不痒不痛的东西,现在我们进来了,坐在课堂上,才是触碰到核心机关了。
林棠说这话时,我们正一起推着自行车走在学校主教学楼面前的林荫大道上,大道两边种着参天的香樟树,葱绿的枝蔓将蔚蓝的天空大片大片地掩盖,只从碎缝狭隙里漏出几点浅淡的白蓝之光。
我俩不急不缓地慢慢往前走,这条路对我们来说已经很熟悉了,初中时候不知有多少次我们骑着车不从四中正门回家,而是特意绕一个远路,穿过整个一中校园,然后在漫天浓绿的香樟树影下你追我赶地穿行而过。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这条绿荫蔽日的香樟大道时,林棠骑着自行车的身子夸张地往后一倾,然后回过头对被她远远甩在身后的我大声喊叫着:“苏海晴你快点!这条路好好看啊!太美了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骑着车在一中校园里瞎逛,林棠喜欢昂着头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当然这只仅仅是对我,在普通朋友甚至在父母面前,林棠总是低声低语的,像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婢女。
我老是说林棠欺弱怕硬,吃定了我是个敢怒不敢言的软柿子,便对我为非作歹。林棠也不狡辩,只是呵呵地笑,眼睛眯了起来,我便用手指往她的眼角指点:“别笑了,我都看到眼角纹了林大嫂。”
初二过后,林棠不再肆无忌惮地大嚎大叫,也不再卑躬屈膝地如同惊弓之鸟。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形容这样一种转变,就像她的整个人都笼上一层冰冷的冬雾,覆裹住她的眼眸和脸颊,四肢和身体。
在这层苍雾的覆盖里,林棠总是给人冷漠孤傲之感。只有我知道,在林棠苍白的目光和倔强的肢体之内,是她濒临破碎的心,在寻求最后一丝冰封的保护。
后来我们经常走这条路,春天的香樟是嫩绿温柔,树影间的阵阵细风含情脉脉,夏天热烈张扬,像一片浓绿茂盛的“叶海”,秋天恬静可亲,如同卸下兵器与戎装的归乡战士,厚重的金黄色落叶铺满大道,都是他们离开江湖后抛下的恩怨情仇,冬天萧条冷涩,以丧失一切可能性的状态反讽着所有的可能性。
我们少女时代很多漫无边际的聊天也发生在这里。在这片树影之下我和林棠几乎无所不聊,这些高大葱郁的香樟树如同一面面密不透风的绿色围墙,包容地将我和林棠圈进了一个与世隔绝绿意葱茏的桃花源里,在这里,我们可以不知魏晋,也可以指点魏晋,更多时候,我们是在自己的魏晋时代里迷途不知时间深浅。
林棠说第一次见面班主任就很凶,一个小时的班会全程没有展露笑脸,一直紧紧绷着,就像有很多条不可见的隐形胶布缠绕在他的脸上和嘴唇,以致连细长的深色皱纹也都是紧绷绷的。林棠说他是一个大概三十四岁的中年男人,教数学,正正经经地穿黑色西装,没有系领带,白色衬衣。
林棠对他的脸做了一个奇怪的比喻,她说就好像一个阿姨拖着一个黑色拖把在一块透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用力拖地。
“啊?”我茫然不解:“你是指这位老师的脸很像抹布吗?”
林棠自己也显得对这个比喻有点不确定的样子:“不是的,嗯,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也有透亮的部分,也有黑色拖把的部分,然后还要有用力的部分。”
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脸要如何长得既要透亮又要黑色还得要用力,只能下次找个机会去好好看看她的班主任了,领略一下实物的风采。
我告诉林棠我的班主任也是一位三十几岁的中年男性,为什么都是这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性呢?
林棠用右手拍拍车座,拍出一个聪明的见解:“我知道,班主任这种活计都是责任重大的,毕竟一个班的成效很大程度上是需要班主任的协助,成效越大,奖金越多,像这种中年男性呢,上有老下有小,一整个家庭都需要他去养活,所以他在工作上就会特别尽力,特别用心地搞业绩。虽然说年轻老师也会很有干劲,但毕竟经验不足,热心反而可能造成坏事,给学校添麻烦。”
我颇为佩服地连连称是。林棠今天扎了一个长长的麻花辫,不过辫子扎得宽松,螺旋而上的承续连接之处缝隙充余,像是软耷耷的一串麻花形棉花糖,随意在她的脖颈之后摇摆。
“哎对了,你知道韩固在几班吗?他就在25班,尖子班呢,哎我下午碰见他了,哈哈哈感觉他变帅了一点。”林棠说着转过头看我,软绵绵的长辫子移转到另一面,见不到光的另一面:“他的教室只和你隔着一个班,倒是很适合你们互通款曲呢。”
“什么鬼啊,你个八婆啊,你才互通款曲呢大八婆!”我不知道眼睛和嘴唇该往哪个方向放置,于是不知所措地扭曲了一下,然后大笑着拍打林棠的肩膀,大叫着说:“明明是你要互通款曲,还赖我!”
林棠嘿嘿笑着把我的手拨开:“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不过我再多说一句,就一句,韩固还向我问起你了,我说你在23班,他还说那挺近的,哈哈哈你看,人家倒是很想和你互通款曲呢,你就只要好好等着,就会有飞鸽传信来了!”
“我靠!你这个变态,都说了不说了还要说,你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变态的事情啊,你怎么这么变态!”
我变得语无伦次,脑子似乎被掰成了两瓣,一瓣用来应付林棠,一瓣满是韩固的脸在摇晃和叠影,仿佛在一间狭小黑暗的影厅里一个人看一场无声默片,他的眼睛、眉毛和嘴唇,占据了整张屏幕,在飞舞的银色尘埃里显得华丽又典雅。
而我惴惴不安又如痴如醉地看着他,总担心有什么人会突然闯进来,毁灭了这场私人的观影。
“好了不闹了,说正经的,你有见到周依琼吗?”我对林棠说:“我今天上午在找分班信息时,竟然碰到了周依琼,你还记得吧?就是小学时候的周依琼,她倒是没有什么很大变化,还是一张圆圆的白脸,还是很活泼的样子,中午和她一起去吃肯德基,她坐在位置上都不安稳,身子一直扭来扭去的,和小学还是一个样子嘛。”
林棠撇撇嘴:“我记得,我记得她初中是在十五中,没想到也考到这里来了,还挺厉害的嘛,以为是个不读书的人呢。”
于是我告诉了林棠周依琼中考作弊的事情,说她如何在初中荒度时光,如何松懈随意地对待学业,如何又在考试时暗度陈仓,无心插柳却偏偏柳成荫。林棠在惊讶过后,细细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最是看不惯这样投机取巧的人了,就是因为像她这样的人破坏了规则,才让别人觉得不公平。她这样差的基础,就算到学校,也很难跟上的,还不是很快要原形毕露了。”
林棠刻薄起来的时候,说话的语气就像一阵秋风,虽没有寒冬的凛冽和咄咄逼人,但自带萧索。而每一个字词则像是裹挟于其中的斑黄碎叶,沙哑脆落。
“好了,毕竟是同学嘛,以后还要多多交往呢。”我把手搭在林棠的肩膀上,抬头看见我们已经走到这段葱绿色彩的香樟之路的尽头了,一幢白色的瓷砖楼房横在路口,冷漠地朝着我们像是转过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又如一段敷衍尴尬的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