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黑玉剑客
日上三竿时分,平城大小街道上人来客往,“哐——哐——哐——”一队全副武装的兵士迎面而过,“哒哒哒——”又一队兵士从另一侧疾走过去。看着这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兵刃,原本走得好好的路人,纷纷躲向道路两边,唯恐避之不及。贤达客栈外,女老板一手插在腰上,一手还拿着抹布,看到店门前这样的场景,不免也暗暗嘀咕,“也不知道是谁犯事了,怎么今天路上有这么多的兵?”
“大姐,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是抓逃走的公族。”一个蹲在墙角的驼背小老头应道。
“别瞎说,人家是公族,还会被抓,还要逃,老大爷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老板看都不看那个老头一眼。
“是真的,我儿子说的,他有个发小在禁军里当差,刚才街上撞见才说的……”
老板不再理睬那个驼背小老头儿,目光又回到街面上,继续看着来来往往的兵士。也算是她眼尖,竟在这么多人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口便喊道,“庄季!庄季!”这个庄季是老板旧时邻居庄老头家的小儿子。这小子光着屁股满街跑的时候,老板就认识他,没想到这两年里这小子居然也混进了军队里当了个伍长。
“婶子,是您呐。”庄季见到老板也很意外,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早听父亲说您在这里开了个店,一直没时间来见见您来着的,不好意思啊。”虽然他一身盔甲,身材高大,乍一看颇为英武,但和女人一说起话来还会微微有些脸红,像个孩子。
“阿季啊,快进来坐坐。”看着空荡荡的店堂,老板一把将小伙子拉进了店内,叫自家女儿上茶,寒暄片刻后,门外又跑过一队兵,老板瞥了一眼低声问,“告诉婶儿,咋那么多兵啊?”
“婶儿,君上在抓犯人呢。就剩两人了,公子玉和王孙午。”他从怀里掏出画像,“这是画像,您开店的,来来往往的人多,盯紧点。”
老板一听这真是抓犯人,还让帮忙她也盯着,不由松开方才抓紧庄季的手,眼神也飘向别处,叹了口气,“我呀,就一开店平头百姓,平时说不忙也忙,哪里盯得过来呀。你小子也太瞧得起你婶子了。”
“哎,也就和您提个醒,真要拿到这两人,上边可重重有赏哪。”
听到最后一句,老板的眼神里似乎又恢复了神采,向屋内喊道,“阿云,水呢,怎么还没给你庄季哥送上来啊。”
“庄哥,喝茶。”似乎是听到母亲的催促,老板的女儿阿云适时地端上了茶。
刚倒了一杯茶,无意瞥见桌上两张画像,阿云才看了一眼便挪不开眼睛,“这是谁啊?”说话间,她双手正紧紧掐着水壶把。
“两个逃犯,正在全城搜捕呢。”听到此话,阿云有点愣住了,老板抬眼瞧了一眼自家女儿,轻哼一声,没有说什么,继续和庄季聊着家常。
深夜城北,一个披着宽大外衣的娇小身影正悄悄向一间毫不起眼的小茅屋快步走去。
屋里漆黑一片,阿云探身进屋,也不敢点蜡烛,惟有轻声低唤,“五哥,五哥,你还在么?我是阿云,给你带了点吃的。”
“在这儿。”屋里有人应道,一个高瘦精干的身影从屋子另一边的茅草堆里钻了出来,接过阿云递来的食物,道了一声谢,便吃了起来。
“五哥,你不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阿云低头看着他,“我看到画像了,贴得满城都是,你是个逃犯。”
“看来封锁得很严嘛,”子午不屑地一笑,继续吃着。
阿云轻轻放下外衣,借着月光,痴痴地看着他的模样,剑眉星目,面部轮廓分明却又不显硬朗,月光衬托下,肤色微微有些泛白,略微散下的几缕头发,倒不使他显得落魄,反而衬出他身上那份与生俱来的傲然贵气。吃饭间,他还时不时看向阿云,脸上自然露出的微笑让阿云不由心头一暖,自觉脸上也微微泛热。
“你不舒服么?”说话间,对方将手背搭上她的额头,她只觉自己额头一凉,双颊似乎更热了。
“没事。你吃完了?”阿云呆呆地看着对方。
“是啊”他拍了拍自己的手,神色颇为从容,“怎么,你准备带我去见官了?不错,好歹不至于上路作个饿死鬼。”说话间他眼中笑意从未散去,站起身,上前扶起阿云,双目依旧看着她的脸庞,笑容中大有调笑之意。
“不,五哥,你误会了。不是这样的。”听对方这样说,阿云不自禁地绞着手,脚尖不住地来回擦拭地面,皓白贝齿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心又开始不听话地扑通扑通乱跳起来。
子午扳过阿云的身子,轻轻抬起她的下颚,她的双眸早已蒙上迷雾。对视片刻,阿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沉醉于他的深眸之中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子午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低头凑在她耳边喃道,“你若真想抓我,何必带东西给我呢。”
说话间的轻轻吐气已经挠得她心头痒痒的,被他说中心思后,阿云更是不由地心中一乱,双颊微红,惟有转头望向别处,有些愠怒:“就你会说,欺负我笨嘴笨舌。”
“死丫头,我说呢,果然有问题,”门被猛地揣开,老板的大嗓门回荡在屋内外,没想到紧跟她身后的是庄季,他也劝道,“阿云,别傻了,他是重犯,你保不了他的,还不如交出来,替你和你娘换一大笔赏金。”
“不,他是我的,”阿云哭喊着将子午护在身后,“娘就想着钱,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把他交上去你也可以邀功了,我除了失去他什么都得不到。”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带他走,”庄季示意老板拉走阿云,自己则向子午扑了上去。
还没扑到,他只感到胸口一刺,一把黑色鳞纹剑穿胸而出,背后穿来老板的尖叫声和扑通倒地的声音,屋内终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剑刃被人缓缓地抽回,中剑者毫无生气地倒在地上。这时子午才凭借门外投来的微弱月光看清剑客的样子。此人一袭黑衣简束,连用来绑住发髻的带子都是黑的。到这身打扮,他心中对来者的身份已清楚了七八分。但阿云不清楚,刚才愣住的她现在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小妹不哭,我是不会伤害你。”来人蹲下身安慰,“赏金虽高,也要凭本事拿,有些事物命中不属于你,硬夺只会徒增伤亡。”那人从怀中掏出一袋钱币,“你叫阿云吧,巧了,我的名字里也带一个云字,拿着这些钱,和你母亲一起过安稳日子吧。”
说罢,那人转向子午,道,“公子起身吧,我带你出城。”
“公子,”就在子午预备离开时,阿云又叫住了他,咬了咬嘴唇,依依不舍又略显迟疑。
子午自然明白少女心事,微笑会意道:“他日若有机会再入国都,我定来寻你,以报一饭之恩。”
原本已经低头不语的阿云抬起了头,眼神中又充满了期待。
“行侠乱世,救民水火。锄强扶弱,弭兵止戈,天下大同。”见到来者第一眼,他辨认出此人来自“黑玉客”,黑衣黑剑,出没在各国之间,却不受任何一国所限,此间中人只听命于其首领,对于首领的命令“赴汤蹈火,死不旋踵”。一般外人只知“黑玉客”平时行侠仗义,施助弱小,偶尔也会参与各国间事务,在民间也算是个声望颇高,影响较大的侠客组织。
子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平城郊外的小路上。“此诚乱世,公子又何必如此对待这样一位姑娘。”行至半路,一身黑衣的玄云转过身来向子午叹道。
“有恩必报,有何不妥?”子午双手环抱,有些得意地看着玄云。
看着子午明知故问的样子,玄云不由地为之气结,见说不过对方,她干巴巴地吐出了一句话,“如此这般利用一个年轻无知的姑娘,难道是大丈夫所为?”接着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做声了。
“哈哈,你可知有多少年轻无知的姑娘心甘情愿被这位‘风流王孙’利用?”前面树下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个持剑的身影,言语中充满笑意,“这么多年了,黑玉剑客还是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那人身着一身青衫,慢慢踱步至两人面前。“尊驾要知王孙大人还是南堰城主的独子,处处留情才是本色。”走近跟前,脸上笑容依旧不减,这时子午才认出此人正是帮助其逃出偏殿的小内侍。
“多谢阁下偏殿赠衣相助,”子午郑重拱手道谢,“若非扮作内侍,想我今日必定凶多吉少了。”
看清来人,玄云脸色一寒,“王孙之事居然劳驾小公子亲自出马,难得难得。”亦有嘲笑之意地回应道,“不知小公子此番进都,意欲何为?”
“与阁下殊途同归,救代国公族免受成乐之虐。不过让我好奇的是,一向置身事外的黑玉客竟也会纠缠其中。”对方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玄云。
“黑玉剑客向来锄强扶弱,救民于水火。倒是小公子此次会出手相救,令人刮目相看啊。”看到对方并不做声,只是幽幽地看向自己,平静的脸庞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情绪,玄云定了定神,瞥了一眼一旁的王孙午,道,“成乐小儿脾性,魏岳为人阴晴不定,我黑玉客怕代国因此二人徒造冤魂,从而使百姓蒙难,故首领令我等前来尽力解救。”
言至此处,她叹了口气,“可惜能力有限,惟有助这位公子午成功脱逃,恐被捕回的公子们有性命之忧。”
“恐百姓蒙难而救公族?尔等怪哉。”对方叹道。
“首领道:公族在而成乐不敢妄为。”玄云一字一顿言道。
小公子微微张口,似乎想调侃黑玉首领一番,没想对上玄云黑白分明的双眸,抿了抿嘴,淡淡称赞一句,“看来,黑玉客还算能看清国政。”
黑玉首领的看法也不无道理,只要有公族的制衡,即使是少数几位有实力的公子存在,都会让坐在君位上的成乐芒刺在背,但想通过公族间的制衡为百姓带来和平逃避战祸是不现实的,因为这种平衡注定会被打破,不定的只是时间而已。
两位正聊得兴起,子午却时不时望向背后仍隐约可见的城门,搓着手道,“二位,可否做事做到底?先将我送出这危险之地,虽说已出平城,但我仍有性命之忧啊。”
小公子看他那副急着逃命的样子,哪有半点方才风流王孙的影子,不由扑哧一笑,“难得见王孙能如此真诚。”用剑鞘指了指一旁的玄云,道,“是她救你出城的,听她的吧。”
玄云没有说话,只是用口哨声唤来了一匹棕色老马,“你可乘此马去南堰,到达时将其放走就是,它自会来找到我。”
“多谢赠马之情,哦,不,借马之情,他日必定报答。”子午又换上了那一脸笑意,缓缓走近玄云,却不想一把冰冷的佩剑挡住了他的身影,抬头一看,那青衣少年早已挡在玄云身前。
“且慢,她是玄云不是阿云,不必事事言及报答,何况救命之恩大如天,你拿什么报答,你的性命?”小公子平视着他,眼神中却多了一份警告的意味,口吻大有调侃之意。
子午立刻低头拱手,改口道,“言谢言谢。”
说罢他便翻身上马,挥鞭而去。
“我不喜欢此人。”望着子午远去的方向,小公子道,“言行举止都过于油滑,让人辨不清真伪。让人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抑或,都不是真正的他。但我不得不救他,他当时命垂一线。”玄云皱了皱眉。
“是吗?他这样的人会让自己处于危境吗?你可曾注意到他的脚印?”对方似乎在提醒什么。
玄云转过头去,看着走来的路上那一排一浅一深的脚印,想到适才子午走路时一跛一跛的奇怪走路姿态,这才有所领悟。两人对视了许久,皆驻足不语。
※※※
“你们都退下——”城中通向城外的一座桥边,公子玉还是那身侍者打扮,原本颜如白玉的他也已被满头汗渍浸得辨不清原来的相貌了,而一侧衣袂也不知怎么的被撕掉了一大片,身上的衣服也布满了污渍。
他挥舞着手中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剑,指着四周向他越靠越近的禁军。看这个情形,他似乎已没有什么退路了。
“公子前来祭奠,为何要聚众谋反?”为首的禁军头子厉声质询。
“本公子按礼行事,何来谋反。”公子玉脸色泛红,说话间也不住地喘气,显然已有些体力不支。
“既然如此,公子何不与我等回去,禀明君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着,他便提着剑冲向了禁军。
禁军后方传来几声哀嚎,正左劈右砍的公子玉没有功夫去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公子,小信来也。”
是小信,来人的声音公子玉最熟悉不过,心中不免暗喜,可手上的力一点也没少用半分,右手一个下劈,在一个士兵身上拉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立马转身又是个平抹,将原本出现在其身后小兵的脖喉给割开了。
未及停歇,他躬下身来,又是个挺剑直刺,转而将剑刃一切,毫不费力地把剑身从断为两截的可怜士兵躯干中拔了出来。随后继续挥舞那柄破剑蹂躏着周遭的禁军士兵们。
而此时,包围外圈也陆续有不少士兵被那个叫“小信”的侍从砍倒。
一旁的禁军头子,看到这几十个人都拿不下这两个人,心中不免焦急,但注意到两人气喘吁吁,手上挥剑的速度愈来愈慢,原本笑容又爬回了他的脸上。
果不其然,公子玉主仆二人在砍倒数十个禁军士兵后,终因体力不支,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时禁军中几个高级头目模样的人围了上来,禁军头子道:“公子好身手,禁军虽算不上个个是剑术高手,那也是军队里千锤百炼出来的,居然让你们连砍数十个。”
公子玉没有搭理这个有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而是望着不远处同样倒在地上的小信。
“公子,”小信使出全身力气向公子玉爬去,“小信无能,不能保护公子,唯有以身报主。”
听到此话,公子玉眼中小信那艰难爬行的身影逐渐模糊了,“多亏有了你,我才能走到这里,不过逃不出去也不是你的错,实在是敌人太强大了。”说着便伸出那只没有握剑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小信的手。
“有公子如此待我,小信死也不枉了。”
禁军头子嫌这个小侍从碍手碍脚,还杀了不少手下,于是用眼神示意身边一个士兵下手把这个祸害解决了。
正当小信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这致命的一击时,突然发现对方停住向下砍的动作,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那人胸口赫然插着一柄小刀。
周围的人还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又是唰唰唰数声,在场的其余禁军也应声倒地,就这样,原本在眼前的危险瞬时间就灰飞烟灭了。
“不知哪位侠客出手相救?”公子玉虽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但言语中倒也礼数周到、颇为恭敬,既然对方有意出手相救,定然不会再伤害他俩。
“黑玉,田轲。”一个黑衣少年从他俩背后走来,笑盈盈地走到那几具死尸边上,收起了插在他们胸口的小刀,“这武器制作起来比较费工艺,还是能收回来就收回来。”他一脸认真地解释道。
“黑玉剑客,不是应该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吗?”小信语气中倒有些许不满,“为何在一旁躲闪许久?”
“你的功夫真不错,”田轲拍手称赞,“没错,我的确已经在一旁很久了,锄强扶弱也的确是我们的宗旨。不过,”他咧嘴一笑,“你们是弱吗?两人大战三十禁军。依我看,他们才是弱者。”他指了指倒在地上的禁军士兵。
“你——”小信还想说些什么,但被公子玉一个眼神喝止了。
公子玉道,“我管教下属不严,望请阁下不要计较。不知阁下前来有何公干?”公子玉感觉来人目的定与自己有关,故意问道。
“公干不敢当,就是救几个人,不过看这情形,也就只能把你们送出去再说了。”他捡完兵器后就一直在他俩身边徘徊,此时他似乎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掏出了怀中的酒壶,喝了两口,“起来吧两位,这些时间也够你们恢复体力了。城外有马车,你们可以在马车上慢慢休息,不过首要的还是得出城。”
“怎么出城?”小信随口问了一句,田轲没有在意他的多嘴,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走出去”。
没有乔装,没有打扮,三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平城城门,细心的公子玉只注意到田轲似乎在城门守夜人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待两人上了马车后,田轲熟练挥动起手中鞭子,车轮快速转动起来,载着主仆二人一路向郑国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