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裴缜一直在扮演他的新角色。
一天里,他和晴朗总会找出些时间和借口,去看望一下彼此,说几句话,开个玩笑,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李悦给裴缜打电话,“老板,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觐见你啊?”
裴缜低声说,我正忙着呢,等我有空找你。
李悦笑道:你这微服私访准备搞到什么时候?这酒店中层你都还没见过,总要搞个活动见见面吧?”
“嗯,这个再说。”
“等大家都知道你玩‘无间道’,回头肯定草木皆兵,看谁都怀疑是不是上面派来的卧底。你非把底下人都折腾神经了不可”,李悦不赞成地说。
有人叫裴缜,他答应着匆忙挂掉电话,小跑几步赶过去。
一会儿,裴缜出来送东西,路过前台时看见晴朗正在和餐饮部经理争辩。他便忍不住停下脚步,争执地甚是激烈,旁边看热闹的不止他一个。他很快弄清楚了事情的大概。
有个客人想包下酒店的一个宴会厅,相当于是个订制活动,需要按照要求设计和布置环境。但是有两个问题,其一是纪念日当天,酒店的宴会厅都已经预定满了。另外就是餐饮部提出的现场方案,客人都不满意。酒店餐饮部觉得客人的诸多要求突破了常规,又很抽象,便觉得很麻烦,就想推出去。
晴朗已经轮岗到管家部,这个客人大概是她负责的,对餐饮部的态度很不以为然,现在更是直接质疑人家的能力,把经理姜杰惹火了。
姜杰就三个字,做不了!
晴朗说她要去找总经理李悦。
姜杰冷冷地说:你随意!
裴禛有点奇怪,她为什么即使得罪餐饮部,越级告状也要趟这趟浑水?
晴朗真的转身就往李悦的办公室走去,裴缜往天使喷水池后面一闪,没让她看见他。待她走远了,他拿出电话打给李悦,说晴朗会去找他,他希望李悦支持她一下。她刚才批评餐饮部做事不走心,根本配不上一家五星级酒店。他想看看她能做成什么样?
李悦稍稍困惑了一下,“晴朗?总部的培训生?”然后突然了悟地嘿嘿笑:“什么情况?你和她----?”他的尾音拖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 别开玩笑,说正经的,客户部和餐饮部的经理是不是都是以前老酒店的人?”
“是啊。我也觉得这些人不行。刚接手,还没来得及动呢”。
“ 尽快把情况理清了,该换该撤赶紧的。用些年轻人,即便没有太多专业经验,有脑子肯用心就行,专业技能可以培训,经验可以培养,但要是没心,就很难有作为了。所以我想看看她要怎么干?”裴禛想起那餐厅经理对服务员的居高临下,还有姜杰刚才对晴朗的一脸轻视傲慢,不觉蹙眉。
“你都这么说了,我敢不办吗?放心吧!”李悦笑道。
“别告诉她我给你打过招呼。”裴缜想起来,又补充一句。
下班的时候,晴朗和裴缜叽叽呱呱地讲了和餐饮部的这桩公案,他安静地听她连说带比划。
客人叫林旭,当初在黄山周边的农村插队,和当地的一个姑娘相爱,有过一段美好的初恋时光。后来恢复高考后,他就离开了这里。因为种种原因,两人各自婚嫁,最终没能在一起。几十年过去了,林旭一直没有忘记初恋的姑娘,几年前离异后就开始辗转寻找她的下落,前不久,就在黄山市找到了她,她也已经孑然一身。当年的姑娘虽然已经红颜白发,但是他还是想兑现年轻时的誓言,说服她和他在一起。但是她既有种种顾虑,也有不能释然的怨恨,一直未曾答应。
所以,他便选择了当年初见的日子,想在酒店里举行一个小型的求婚仪式,给她一个惊喜。
“和你有啥关系?你一个培训生!”裴禛还是不解。
“你不觉得他很有勇气吗?你想想,他们错过了彼此,各自跋涉了几十年的漫漫时光,50多岁,一般人都觉得一生已经盖棺定论的时候,他还想要重新找回曾经错过和丢失的东西,不是很不易吗?很多人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不是找不回来,是已经没有找回来的心情和勇气。所以我很钦佩他还想这么做,并且真的这么做了”。晴朗难得地很严肃。
“那你想怎么做?”裴禛收了嬉皮笑脸,语气中有了些正经。
“我今天去找了李悦,他说这个客人交给我做,我可以自己做策划,他帮我协调资源。”晴朗拍拍裴缜的肩膀,很不见外地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啊?
“什么?”
“帮我做模特”
“-------?”
“我想做个纪录片,林旭说当年他们插队的村子离这里不远,我想把那些记忆用镜头还原出来。求婚那晚,可以作为背景播放,也算我们酒店的祝福。所以,我需要一个演员。我看了林旭年轻时的照片,你和他的侧影很像的。林旭年轻时也是帅哥”。晴朗顿了顿,加重了那个也字,狗腿地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只会偷拍曝黑幕呢,原来还会做些善事?”他半真半假地调侃。
她无视掉调侃,“你到底帮不帮?”
“我的出场费很贵的?”裴缜笑。
“钱有,冥币,要吗?”。
“嘶——”他吸口冷气,“我要怎么做?”
“明天一起下乡!”
“好!”裴缜答应的爽快。
林旭,晴朗叫他林伯伯的。作为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男人,他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小了很多,岁月没有在他的眉宇间留下太多沧桑的痕迹,却平添了醇厚悠长的回味。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青竹般隽秀挺拔的男人。即便是现在,他也仍然很有魅力。
晴朗不得不承认,这也是她愿意帮林旭的原因之一。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有一副好皮相确实占尽优势,而上天在这一点上却从无公平可言。
晴朗和裴缜一起坐上林旭开着的车,踏上了下乡的路程。
晴朗带着她的摄影包,很沉,裴缜主动拿过来背到了身上。
晴朗不知道林旭是做什么的,看得出来他应该生活优越。她向来不问人出身背景,相交全靠缘分。
车渐渐开出了黄山市,走在了徽派风情的青山绿水间。林旭在酒店里曾经和晴朗有过长谈,很健谈的一个人,但这一路上却很沉默,开着车眼风时时扫过窗外的景色,眼波有些飘渺。
她想,这段路途对于她和裴缜来说全当旅行了,但是对这个男人来说,却是一条时光的河流,他正独自回溯而上。
车上放着一首萨克斯吹的不知名的曲子,淡淡的忧伤和宁静。晴朗便小声和裴缜说着他们要去的村子,也是林旭当年插队落户的地方。
“黄山市这个名字是1987年才有的,但它其实却是一座历史名城,古称徽州。我们要去的是西南70公里的黟县,是古徽州6县之一。然后从县城下去再开8公里,那个村子叫做西递村,被称作桃花源里人家,群山环绕、竹林青翠,溪水环绕,与世隔绝,世传“黟县小桃源,烟霞白里间”,说的就是那里。”晴朗热心的充当专业导游,指点窗外景色,头便轻轻歪向他那边,她身上有仿佛青萍的隐约气息,在裴缜心里缭绕出烟絮般的淡淡情绪,异样却难以捕捉。
晴朗的声音清澈悦耳如同小溪时而潺湲时而叮咚溅起水花,水花是她朗朗的笑声,因为叙述间注入了她的喜爱和心向徃之,自然就有了动人的力量,连一直在出神的林旭也不觉被吸引了过来。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后排座上晴朗年轻的眉眼,明亮的笑容,一时有些恍惚,那些泛着故纸香气的往事仿佛一瞬间扑面而来,一时间更加清晰。
四月的天气有些变化不定,出来时还是晴天,这会儿却下起了濛濛的细雨。到村口一段距离的地方,在晴朗的要求下,他们开始下车步行沿着当年林旭背着行李背包的足迹一路前行,江南细雨润湿了青石板路,刚栽不久的稻苗青翠欲滴,映在青砖白瓦灰墙的徽派建筑群中,是这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中唯一的亮色。
走过村口的木桥,越过一道长长的下有激流倾泻奔流的堤坝,晴朗一直举着摄影机拍着一路经过的风景,也拍着一直默默走在前边林旭的背景和被拉长的影子。裴缜一直不易察觉地横肘在旁边护着她,她一路只顾拍,根本不看脚下,在窄窄的雨后湿滑的堤坝上径直走得险象环生,仿佛随时都会一脚踩空了掉下去,他得准备随时接住她。
随后他们又经过了一片郁郁竹林和大片的茶园,林旭微笑着说:“生长在竹林边的茶树,味道更好,除了茶本身的香气,还侵染了竹子的气息”。
当年,接他进村的人是苏璟,经过竹林的时候,她也这样告诉他。
晴朗把摄像机给了林旭,出来之前她已经教给他使用,并且让他试拍。林旭平时就喜欢摄影,对美有天然的感觉,构图取角都很不错。
几十年过去,乡村的山水风物变化却并不很大,万物不老,只有人,经不起太长的等待。
提前做了准备,裴缜穿着一条藏青色的卡其布裤子,一件剪裁简单的白衬衣;晴朗穿了件淡青色小花的小圆领衬衫,一条深蓝色的布裤。她昨天还从夜市里淘来两双难得一见的军用胶鞋。
林旭拿着录像机,两个年轻人在镜头里渐渐走进他和苏瑾的回忆————-
竹林里裴缜学着当年的林旭刨着地里的竹笋,晴朗嘲笑他笨手笨脚,像一头闯进了竹林的熊瞎子,总是找不到目标。
一山毛竹半坡茶,晴朗在茶园里露出半张脸,挥着手叫喊着什么,裴缜正从茶园边的小道走进镜头。
裴缜从开满紫色小花的田垅上歪歪扭扭着骑着一辆自行车,作势就要栽进旁边的稻田里。当年的林旭不会骑自行车,就是在这里,在负责教他的苏璟关切的注视下,一头栽进了旁边的稻田。
现在,晴朗要裴缜为艺术牺牲,一定也要他真的栽进去。他却一再坚持不必真的栽进去也可以达到同样的视觉效果,不肯出糗。看见她过来指导动作,裴缜撒腿就跑,她非要把他追回来为艺术献身。两人的笑声回荡在山谷里,最后裴缜究竟还是拗不过她,被踹进了水稻田,林旭原本伤情的心事被他俩搞的消散大半,和晴朗在一起,很难不被感染。
他们去村子里找地方换衣服,吃中午饭。主人家准备午饭的时候,他们四下里闲逛。
堂屋里,晴朗踮起脚站上小板凳,从吊在半空中铁钩上的竹篮里拿食物。林旭当年从大城市的干部家庭出来,从小娇生惯养,身体不好,来这里又水土不服,时常生病,又总是吃不饱。苏璟家在村子里境况不错,经常从家里偷吃的出来给他。
现在这屋子的主人已换,当年为心上人偷东西的少女也已经绿叶成荫子满枝。可是这不知传了几代人的铁钩和上面防备老鼠偷东西的机关却依然还在。
突然传来晴朗清冽娇憨的一声呼唤:“林旭,快来看,我给你拿了什么?”这一瞬,手执摄像机的林旭手猛的一抖,竟忘记了身在何时何处,电光石火,瞬间回转。
堂屋四周雕花棂上的佛手瓜、蝙蝠似有呼吸,叹息着时光流转。堂屋的门开着,这会儿下雨了,对面飞檐重脊错落层叠,雨水渐次滑落,将挥不去的记忆化作蒙了泪的湿意氤氲了青砖石墙和光滑的青石板地。
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阵雨过后,天已经放晴,回首望去山坡上连绵的屋脊在光线照射下,仿佛在不断吸纳山川灵气,晴朗一声叹息说:有树有茶有花有流水人家,真是世外桃源啊!她拍拍旁边的裴缜,说:真想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裴缜抬头:和我吗?问这话的时候,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是不是只是个玩笑。
“也行啊!”晴朗并没有听出来他语气里某种特别的东西。
“你是在以身相许吗”?”裴缜一贯没什么正经,此时更像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心里却隐隐有种期盼。
果然,晴朗这回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接了一句,“你,想多了。”
说完她便笑出声来,显然她只当做裴缜在和她开玩笑。
在裴缜暗中相助下,一路绿灯放行的晴朗征用了酒店院子南边的花房做了林旭的求婚现场。
也是因为酒店的宴会厅那天被预定了,也是因为她觉得这间无意发现的花房,更适合。花房颇像一个谷仓的造型,古朴拙趣,四面有大窗,很是明亮,那里面培育的鲜花挪出来正好摆成一条小路,一路芬芳延伸到酒店的另一个入口,沿着小路走到谷仓,都可以拍电视剧了。
谷仓里被晴朗放了一张古朴的长条桌,这个像古董一般的家具是她从地下室的杂物间找到的,铺了蓝色方格的棉质桌布。这棉布也是和胶鞋一起从夜市的小摊上淘来的,很是清爽。晚宴客用的杯盘碗碟也都是那天在村子里吃午饭时,她从招待他们的那户人家借来的,都是旧时物件,好客的主人费了很大劲才从阁楼上找了出来,凑够了她要的数量。经年使用过的旧器物在油灯的柔和光晕下流转着独特的光泽,时光的打磨使它们褪去了新器的生硬冰冷,变得温润而有了浓浓的人情味。
晴朗挑选最柔嫩的柳条穿起新鲜的栀子花,做成一面花帘,挂在谷仓入口,在晚风中轻轻摇荡。谷仓四面的墙面原本就是碎石头的,凸凹不平的泥质墙面上被晴朗挂上了大小不一的照片,和一些大大小小的花篮,插着一些随意的山野小花,小花肆意地探出花篮,伸展着枝叶。
那些照片都是西递村的人物风貌,小桥流水、池塘白鹅、竹林如青玉挺立郁郁亭亭、村口的老梧桐树千叶绿云委,烟雨中山色黛青,雨后初晴的茶园从半山坡上流泻而下——所有的照片下都写着作者的名字——林旭,另有一段林旭用钢笔亲手写的小字,是几十年前这个画面里的一段对话,它们因为珍藏在书写者的心里,得以在时光中保存。
每一张照片都因为摄影者心中的感情而使视角变得无比温存,从这视角望出去,每一个观者都仿佛变成了那个正在温柔注视的人。每一段被时光深埋的对话都被作者珍而重之的藏着,再一笔一划写下,如今在耳边轻吟低诉。
餐桌的尽头,正对面的墙上巨大的投影墙上,循环放映的正是晴朗的纪录片。光线和色调,把片子自然分成三个部分。
灰蓝的色调,是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在人生最晦暗无助的日子里,伤病辗转、饥饿孤独、被排挤歧视——郁郁的天色和濛濛细雨中,仿佛村里古宅斑驳的墙壁,氤氲着苦涩暗沉的水迹。
须臾镜头转换,出现的是这所有不堪晦暗日子里,女孩的扶助安慰疼惜关怀,清脆的笑声、纤细的身影,驱散了孤独少年的烟雨梦境,带来了雨后初晴的阳光乍现。
灰蓝色调的画面被阳光点亮,光线仿若实质,流淌在最初的所有景物之上,一切都在光线下被瞬间点亮,仿佛魔法下苏醒的村庄。
画面最后定格在分别:青年走出山谷的那一刻,在向远方蜿蜒的小路上,青年回头凝望,仿佛一个开放式的故事结局,等待着有人来把故事讲完整。天已经放晴,茶园青翠的绿色饱和度极高,仿佛预示着人生充满希望的明天。
裴缜这几日一直被晴朗当做力工在使唤,帮她搬重物,钉钉子,挂照片、出去采办物料,爬上跳下,一直没有看过她最后剪辑出的这个片子。
今晚在活动之前,他斜倚在一边,双臂抱在胸前,第一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确实好奇,晴朗平时像男孩一样的没心没肺,大而化之,却有着一颗极其细腻敏感的内心,而且很会讲故事。她用女性特有的视角将林旭的点滴回忆融化在那天他们俩都看见的景色风物中,许多小动作的特写镜头,生动地传递出人物的内心情感。那些场景他都曾亲眼看过,却不曾想组合之后能够传递出如此强烈的感情。
当他看见晴朗蹑手蹑脚地走近,轻轻从背后小心地抱住他,把头靠在他背上的那一瞬,尽管只是个背影,他居然感觉到眼眶热了。想来他只是个外人,都如此动容,那个苏璟,作为当年的当事人,应该会被林旭的诚意感动吧?
苏璟只是答应来和林旭吃顿晚饭,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看到这样一幕。
在花帘下,她呆住了。
经过一整日阳光照晒,阳光的温度蒸腾着满屋的花香,混合着甜甜暖暖的味道,熟悉的味道。
而烛光摇曳的旧家具、餐具碗碟间,是那些多年不见依稀可辨的旧日容颜。昔日在远近村子插队的那群年轻人,今天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霜白,几十年不见,却被林旭细心的一一探访找到,他不可谓不用心。
那晚的气氛伤感却并不悲伤,热烈却不喧嚣。主角似乎是苏璟和林旭,其实更是所有人的那段永不再复回的青春。
没有太多的局促不安,也没有人力编排的刻意。推杯换盏中,大家从那些熟悉却又久别,常在梦端出现的景物中,找寻着过去记忆的残片,采撷分享,互相调侃,气氛温暖平和。
巨幅投影上,晴朗轻轻从身后抱住裴缜的画面被定格住,画面前,两鬓已现霜色的今天的林旭,向今天的苏璟缓缓伸出手,说:苏苏,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一回让我抱住你,再也不松手!
苏瑾把手放在了林旭的手中,让他将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然后他紧紧抱住了她。
那一刻,晴朗一直看着林旭和苏璟,泪流满面。
而裴缜一直在远处看着晴朗,面色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