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看，飞机云！”

他扬起手中的牧羊鞭，在空中描出飞机云的弧线。我的耳畔响起飞机轰隆隆远去的声音。奇怪，刚才怎么没听到。

天空蓝得让人想落泪，除了那两条一点点散开、融合、变粗的飞机云，再没有其他云彩了。

“老师说错了。”

“嗯？”

“老师说作文里不能刚写完‘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接着就写‘湛蓝的天空中飘着丝丝白云’。”

“对啊。”

“老师对还是我说得对？”

“都对。都对。”

……

回忆到这里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记忆又出现问题了。最近经常这样，去看病的时候把年龄说成了28岁，出示身份证的时候被医生一秒戳穿；晚上减肥打卡时把上午加餐的梨写成了苹果，上传完图片才发现错了；新买的书到了往书架上放，才发现以前买过一本只是装帧不一样的。

我92年生人，即将过30岁生日。除了把自己和花草养得很胖外，一事无成。现在还得了健忘症。

如果我是他，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女儿吧。

02，

“飞机云”这个有点文艺的叫法，我是最近才知道的。好像是哪本书里的。“蓝天中有一条好像用尺画出来的笔直飞机云”——我翻遍了整个书架上的书，终于找到了这句话。

是日本作家小川糸的书，书名是《山茶文具店》。

这个“糸”的读音我查过，为了在电脑上打出来，我又在手机上用手写查了一遍：mì，sī。非通用汉字 。此字始见于商代甲骨文，其古字形像一束丝。糸本义指“细丝”，又引申为细微。

哦，差点忘了，我是在写他，我的父亲。

他小学学历，沉默寡言。他不会把飞机云叫作“飞机云”，也不会用牧羊鞭指给我看。而且，他也不可能把手中的鞭子叫作“牧羊鞭”。

更荒唐的是，我怎么会跟他说学校里的事情呢。我们一年都说不上几句话。

我知道很多人回家都是先找妈妈，见到爸爸也只是问一句：“爸，我妈呢？”我不是。我回家不会先见到爸爸，不知道是真的忙还是躲着我，他永远是在我妈妈身后出现在我面前。

即使先见到他，我也不会问他“我妈呢”，我指定不找了，默默搬一个高凳子一个低凳子开始写作业。

喜欢写作业，考试成绩好。这应该是我唯一能引起他注意的地方吧。因为别的爸爸去远方打工回来都给女儿买偏亮裙子花头绳，他只给我买过一套四大名著。竖排线装书，一开打墨香四溢。虽然我喜欢它胜过喜欢裙子和头绳，但我仍然为不能穿裙子、蓄长发而神伤。

现在我30岁了，衣柜里还是只有两件以前在语文培训机构上班时留下的民国风半身裙工装。我穿不惯裙子，也怕他不喜欢。

03，

他不喜欢我作为一个女孩子而惹人注意，所以我整个小学和初中阶段都是短发。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带着我去参加乡里的诗歌朗诵比赛。那个时候的师生关系不是后来提倡的那种友好型师生关系，教师权威不可冒犯。所以我们两个人只是无声地走在那条安静的十里出村路上，直到遇见一个老奶奶。

老奶奶是老师的亲戚，他们寒暄了几句，话题扯到我身上。

“这孩子学习可好吧？”

“好着呢，回回第一名。”

“诶呦不得了诶，那这以后可有出息啊。”

“那肯定的嘛。”

“这不得认他当干儿，以后好享清福啊。”

语文老师爽朗地笑起来，摸了摸我的头跟老奶奶说：“大娘啊，这回您可看走眼了，俺们这个第一名是个女娃子。”

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热了起来，好在红日初升，阳光照在我的小黑脸上，不大能看出来脸红。但这段被当成男孩子的经历，让我自卑了很多年，即使我得了健忘症，已经忘记了语文老师的姓氏和样貌，也忘记了那场诗歌朗诵比赛我得了几等奖，那个被语文老师笑着解释我不是男孩子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04，

可头发再短也是女孩子。虽然我一心向学没有结交什么异性朋友，他还是让我见识了他对我女孩子身份的不喜欢，或者说是不放心。

那是升初中后的第一次家长会，先是在学校操场上参加集体大会。散会后由学生搬着凳子把父母带到教室参加班级家长会。我的成绩很好，一切都会很顺利，我没什么可担心的。

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前往教室的路上，一个男孩子突然跟我说话了：“XXX，咱们送完凳子后是留在教室还是出来等？”

他叫的是我的全名，问的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正常的是我们中间有一段距离，他是隔着好几个人冲我喊的。

“他是谁？”

“他是你们班的吗？”

“你不是班长，他为什么问你？”

天哪，我怎么知道。才开学没多久，我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那么多人他为什么要问我？因为我成绩好？还是因为我们俩中间的人是别班的？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原因，我甚至都不知道问我问题的那个男孩子是谁。只记得自己惊慌失措地摇头，没有接那个男孩子的话，也不敢回答那一连串问题。

“好好学习，不准跟男生瞎混。”家长会结束后，他说。就像他在我还没上学前说让我以后当个红官不准当贪官那样。

彼时的我们都不知道，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参加我的家长会。

05，

人的一辈子不是很长吗？可为什么他的一辈子那么短呢。短到只参加了一次我的家长会，短到我连四大名著都没有看完。

他走后我只做过一件让他骄傲的事情，就是考上了一本。我的平时成绩远不能上一本，高考第一科还发挥失常了，没想到最后居然考出了一个谁也没有想到的好成绩，堪堪超出一本线3分。一定是他在保佑我，我不信鬼神，可我信他。

他以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我，我已经明白了。只是不能再继续了。

后来我留长发，穿裙子，买高跟鞋，谈恋爱。我没有考公务员，当不了红官。如果他还在，一定很失望吧。

不过，也许不是呢。也许，他真的会扬起牧羊鞭对我说“你看，飞机云！”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他都会跟我说：“都对，都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