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以铭躺在一块巨石上。
草原上很少有这么大的石头,突兀的在一片绿色上铺张开,映照着天空中的点点星辰,像是一块大地上吸收光的石镜。
他一直很喜欢看星星,那一个个的小白点儿在无边的黑色中闪闪发光,相互连接着好像一幅幅画。比任何翰州人帐篷里挂的都好看,都有趣,都让人着迷。
穿着羊皮袄的老人们常常指着在看星星的颜以铭,对自己身边的孙子说:“看,这就是我们青阳部的合萨,也是未来的大合萨,这是跟盘挞天神说话的人,是能改变翰州的人呦。”
看着走过来拽着孙子给自己鞠躬作揖的老人,颜以铭总是很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尊敬,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老人要来拜自己这个孩子。开始的时候他很惶恐,会突地站起来并且手足无措,后来习惯了,又觉得烦,因为他总是因为这个不能专注的欣赏天空的星星了,被乱七八糟的心思打乱。
他记忆从十二岁那年有了转点。那一年,他跟着父亲从北都城来到了这个偏远的小部落,被戴上了象征着合萨的吊坠,一个金属质地的狼牙齿。
他看着这个散发光泽的小东西,总是怀疑这可能根本不是像父亲说的那样,有些多么古老的传承的东西。
不过父亲斩钉截铁的说,这可是很多年前,一个伟大的河洛用最古老的工艺亲自打造的。
虽然他一直不相信,但也一直带着,从来没有摘下来过。
自从戴上它之后,颜以铭现在还清晰的记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仿佛身体的气力被抽光,力气越来越小,直到现在,看星星变成了他最剧烈的运动。
想着自己在北都城骑马的日子,他忍不住想跟父亲说,可是每次都被父亲打断。父亲说,北都城不是个好地方,以后长大了也不许再去北都城。
渐渐的一次又一次的受打击,他竟然再也没有了想出去这个小部落的心了,觉得这样子一辈子待在这里还挺好的,北都城的星星不见得比这里的美。
可是躺在他身边的寒清是一个梦想走遍九州的女孩。
“你知道么阿摩敕,海里面有鲛人,他们对着月亮唱歌,男鲛人有漂亮的歌喉可是脸上有骨刺,女鲛人长相漂亮可是却都是哑的。真神奇。”
看星星她总是不够专心,自言自语,说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渴望着颜以铭的回答。
颜以铭动也没动,就张着嘴应付她:“你整天看那些奇怪的书,搞得整天胡思乱想,可是你怎么能看到鲛人呢?”
这一下戳中了她的点,又滔滔不绝起来了:“我可以造船啊,就那种最长的木兰长船,可以穿过大海的那种……”
有时候颜以铭也会挑起话端:“天上的星辰运转,其实是跟地上的人们的活动有关的。天下有九州,可是天上却只有一组星辰。通过这些,可以知道很多九州运转的精妙……”
通常颜以铭说着的时候,寒清就已经站了起来,跑到石头最中间,跳起奇怪的舞,和翰州粗壮的舞步不一样,寒清身体很轻盈,像是在飞一样。在星辰的照耀下,有时候颜以铭感觉好像寒清并不是人,而是故事中的仙女一般。
不过仙女是肯定没有她这么多话的,有时候他感觉寒清就像是收养她的那个老婆婆,整天对着帐篷里的火堆自言自语,有着说不完的话,却没有一个真正倾听的对象。
今天的寒清却是格外的安静,托着下巴看着远远的地方,一句话也没有说。
颜以铭很奇怪,没有了寒清在旁边唠叨,他的心竟然静不下来了,看星星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把目光飘向寒清,又一次次的把自己的眼神拽回到天空中。可是他却再也不能像之前一样的专注于头顶上的这片星辰海了。
他干脆站起来,活动活动自己的腿脚,试着打一打巴松大叔交给他的长拳。他摆动着因为长时间躺着趴着有点酸软僵硬的胳膊和腿,打着打着,突然想笑,却不禁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或许是为了引起寒清的注意,他竟然停不下来了,“哈哈哈哈哈哈!”
“阿摩敕你傻了吧?”寒清坐起来,笑着用地上的小碎石打正在傻笑的颜以铭,打着打着又停了下来,脸上有点累的表情。
颜以铭赶紧跑到她身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可是她却把眼睛朝向了天上。
“阿摩敕,你不是合萨么?你替我看看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我到底姓什么,天底下哪里里有人没有姓氏的?”
颜以铭看着她手中攥着一个绿莹莹的戒指。
寒清从刚刚出现在这个小部落的时候,脖子上就带着这个戒指。那时候她是一个独自在草原上飘荡的小姑娘,很少说话,总是在一个个的帐篷外面向里面的人讨吃的,草原上的人善良,所以她总是能喝到热乎乎的奶茶,吃到酥饼。
翰州已经和平了许久许久,草原上的人们再也不是好战的民族,日子过得都挺富足,所以人们看到这个小姑娘一个人在外,都生起了怜悯之心。
本来是有几家,看到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想要把她留在帐篷里面做个女儿的,可是她很少说话,让人不由怀疑是不是有什么疾病,所以一直流浪在一个一个的部落之间。
寒清那个时候话很少,即使是去要一杯奶茶,她也不会说什么,只是顺着羊毛毡子的门帘看向里面,主人们便就知道她想要的。
其实她不是哑巴,只是她觉得自己很奇怪。自从记事开始,她就好像在流浪,流浪,至于她是哪里来的,竟然毫不知道。
所以她也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一个个的部落兜转,好像是没有一个目的地。
直到那天,她敲开了一个小帐篷的门,门里出来一个老婆婆,满脸长着深深地皱纹,却对她笑得那么和蔼,好像一直在等着她到来。
她就留在了老婆婆的帐篷里,陪着老婆婆在深夜里说话。老婆婆说,以后她就是老婆婆的孙女,还给她取了一个名字,叫寒清。
于是从此以后她就叫寒清了。
老婆婆住在部落的边缘,儿子小的时候跟着丈夫出去打猎,竟然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留着她从一个小寡妇变成了老寡妇,不成想到老竟然有了一个小孙女。
部落里的人知道了这件事,赶紧来慰问老婆婆,看到寒清的时候,竟然一个个赤红了脸,逼着老婆婆要把她赶走。老婆婆把寒清领进去帐篷里,自己跑出来跟部落里的人交涉。
透过门帘的缝隙,寒清看到平日里善良和蔼的草原人,竟然变得如此粗鲁凶猛。听着门外的话,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不祥”,“戒指”,“翰州的和平”之类的话语。
她攥着手中绿莹莹的戒指,心中却在说:“不能丢,不能丢,就算再去流浪也得带着它。”
她这时候才明白,之前的人家不是嫌弃她不说话,而是因为惧怕她脖子上,那个不祥的戒指。
她慢慢的蹲在地上,身上打着哆嗦,等待着对她的审判,手里却死死地攥着那个绿莹莹的好像装着大海的戒指。
过了好大一会儿,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老婆婆进来了帐篷。
看着蹲在那儿瑟瑟发抖的寒清,老婆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是我的孙女儿,你叫寒清,可是我取的名儿啊,婆婆我怎么能赶你走呢?”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寒清就看着来了几个壮实的中年人,把婆婆的帐篷移到了更远的地方,这次离部落的距离更远了。有时候还会有人在帐篷外面不远的距离,烧一个个的符文,口中念念叨叨着要去除不祥的东西,盘鞑天神保佑之类的。
从那以后,寒清成了这个部落里最特别的存在,大人小孩都绕着她走,好像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特地给她划定了可以取水的地方,不让她去部落里的水源取水。
寒清不怪他们,可是她也从来没有怪过自己。
就这样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帐子里来了一群部落里的人,说是部落里的合萨来了,要看看寒清。寒清本来以为会是一个老头儿,结果却是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孩儿,只是穿着比部落里的人更加的干净整洁,眼睛里雾茫茫的,看不清楚是什么。
那个合萨就是颜以铭,从小就注定了是青阳部的合萨。蛮族名字是阿摩敕·以马台,跟百年前被称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合萨的颜镜龙一样的蛮族名字,天生的注定不平凡。
可是事实上,颜以铭也是一个平凡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平凡的小孩。那天之所以他的眼睛雾蒙蒙的,是因为刚刚从北都城来到这个小部落,还被阿爸告知以后就要生活在这里了,所以昨晚哭闹没有睡好。
颜以铭看着这个被部落里面的视为不祥的人,竟然是个小女孩,还是个很漂亮的小女孩,眼睛都变的清澈了。
这么漂亮的小女孩怎么会是一个不祥的人呢?
他的父亲颜承走向前去,让寒清从脖子里取下戒指,寒清从衣服里掏出来,却还是抓在手中,不肯交给他。
寒清看着对面的合萨眼睛一亮,竟把自己的阿爸推开了一边。他从自己的脖子里掏出了一个金属色的狼的牙齿的吊坠。
“你看,我也有一个,”颜以铭看着寒清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吊坠,又转过头去对着部落里的人,“难道我也是不祥的么?”
没想到部落里面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阿爸都赶紧跪了下去,口中叫着,“合萨不敢,合萨可不敢说自己,可不能这么说自己!”
他看着自己的阿爸,呆了一下,赶紧上前拽自己的阿爸,让他起来。
“阿爸,阿爸,我说着玩儿的,你干什么啊!”颜以铭劝了很久,才把一个个的部落里的人劝起来,一个个的人却还是弯着腰,一脸的盘挞天神莫怪的表情。
“阿摩敕,你是我们部落的合萨,是和盘挞天神交流的人,你可不敢把什么“不祥”的帽子扣在自己的头上,阿爸也不行啊。”
看着平时英武的阿爸竟然变成这样,十二岁的颜以铭不由得想笑。
可是看到正在低着头死死攥着自己戒指的女孩儿,颜以铭突然计上心来。
对着这么一群部落里面的人,颜以铭说:
“既然我是盘挞天神的人,那盘挞天神告诉我了,这个女孩儿不是不祥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比部落里面所有的女孩儿都好,你们以后不能再欺负她,谁也不能欺负她!”
后来长大了的寒清问颜以铭,为什么那时候他要帮她,颜以铭正在看星星,满不在乎地说:
“哪有为什么啊,满部落里,我就看到我们两个脖子上面有东西,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一伙儿的人了。”
“我要走了,阿摩敕。”寒清本来头低着,突然抬起头来,脸上竟然带着泪水,“我要离开这里,去外面更大的世界了。这次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颜以铭突然有些慌乱,他双手紧紧地抓住寒清的胳膊,又觉得用太大力气,反应太过于激烈了。
“我知道,我也不想离开这里。这里多好啊,有婆婆,有阿摩敕,我们可以每晚上躺在这里,看天上的星星,你在边上听我唠唠叨叨个没完。可是我想要知道的这些,我的身世,在这里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你也不行。”寒清把戒指从脖子上摘下来,让他看。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戒指上面那些星辰一般的小点在发着光。“一直以来,这个戒指都会给我感应,当年它把我牵引到这里来,现在它告诉我,我该走了。”
寒清把穿在绳子上的戒指慢慢抬高,抬到头顶的时候,颜以铭的目光也随着戒指的移动而移动。他恍惚觉得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这时候他的目光越过戒指,落在了往日无边的星空中。
他猛地站了起来,双手握的很紧,仿佛要捏碎自己的手骨,同时一股冷意涌上了他的身体,让他忍不住的颤抖。星空中,一颗往日平常的绝不让人在意的星闪着亮光,在黑夜里以人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寒清也站了起来,张开了嘴巴,大口地喘着气。
部落里帐篷外面的羊圈里,羊儿们不安的躁动着,一家,两家,家家户户病毒传染一样,慢慢传遍了整个部落。
部落里的人们被这种异常的样子惊醒,纷纷走出帐篷,训斥着自己的羊儿。
几乎同一时间,整个瀚州,所有的大大小小的部落里,那些平日里牧民驯养的乖乖的羊儿马儿,好像受到了什么召唤似的,纷纷发起了羊角风,狂犬病,瀚州隐隐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声音,像是时代变更前的鼓声擂动。
黑夜里的星星,在颜以铭的眼睛里,都变成了脱缰的野马,足足七颗大大小小的星辰,或明或暗的在悄然间改变了它们的位置。颜以铭在等待这个改变的最终结果,瀚州大大小小的部族里,一个个合萨,或者激动,或者虔诚,都在等待这个盘挞天神所下的命令。
足足站在巨石上呆了一个多时辰,颜以铭终于一下坐在了地上,汗水在他的脸上流下的痕迹,让他本来白净的脸变得有点花。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身边不只是寒清,部落里面所有的人,老人、孩子包括他自己的父亲,都站在这儿很久了,静静等待着青阳部的合萨,颜以铭·阿摩敕·以马台给他们传达盘挞天神的命令。
他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瞬间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孩子,也不再是一个之前自己认为的看星星的孩子。他是青阳部的合萨,是这个部落里面可以有发言权的人,所有的人都愿意相信他。
他看了看身边的寒清,寒清向她点了点头。他觉得寒清也变化了,变得比他自己还要快,还要早。她一直觉得寒清是个喜欢吵闹的孩子,可是现在才发现,女孩子的成熟竟然让他有点自卑,感觉到了自己的孩子气。他手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深呼吸了几口气,看了看身边的那些殷切眼神,又抬头看了看黑夜里的那七颗星。
七颗星在天上分布着,杂乱无章,却传达出了恐怖的信息。
“盘挞天神告诉他的子民们,战乱就要来了。瀚州将会陷入乱世,无数的英雄会在瀚州征战,九州都会染指瀚州,而瀚州将会失去和平。青阳的子民们,你们怕吗?”
牧民们一阵喧闹,喝奶茶孩子们没听说过这些话,吓得哭了出来。颜以铭的父亲看了看站在巨石上的儿子,无奈的笑了笑,脸上的坚毅又立刻爬了上去。
“不怕!有狼来,那我们就打狼!英雄征战,我瀚州的男儿,哪个不是英雄?”
颜承说完,举起了自己的左臂,手指上面,一个指环紧紧地套在食指上,是刚刚套上去的。
接着第二个声音出现了,第三个,第四个。
“不怕!瀚州的男儿立在天地间,不能给盘挞天神丢脸。谁来了我们也不怕,狼来了打狼!”
“狼来打狼!”
“狼来打狼!”
那一夜,天拓海峡对面,无数的长船开动,澜州、中州,无数的武士开往瀚州这片在他们看来,肥美的土地上。
瀚州的战乱年代来了,英雄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