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不系舟

尔何来,天上来,

九重宫楼次第开。

足下玉阶三万里,

飘摇一点千山外。


尔何来,山中来,

过眼雨退嫣红开。

瑶踏重峦如滚浪,

雀吟一路东到海。


尔何来,泉下来,

重壤幽隔颜色改。

行漫漫兮寂不语,

归来满身尽尘埃。


相至金谷上,回望又百载。

南去北往徒自老,旧友故朋青山埋。

不见公子王孙芳树下,不见竹马青梅绕床来。

恍惚旧时月,照彻长夜台。

今朝大宴起,长乐莫相哀。

东来客,宴上人,大千山海竞走奔,不言长生论红尘。

蜃之来,蜃之来,夫徜徉兮不系舟,载我恣意往回无牵碍。

清歌妙舞不足歇,玉盘珍馐揽尽怀。

再借人间一坛酒,坐看大江去复来。


无星无月,夜幕低沉,我走在瘦落的石路上,世界只是一片影影绰绰。

许多人行走在白茫一片的雾气里,全都看不清面容。

风来时,人们的影子摇摆不定,忽明忽灭。

我行走其中,眼前画面流动,背后都是空白。


这里的天空格外的大,故事如雪花般片片落下。

我跟着他们,走在不同的故事里,出生,进食,长大,步履不休。

我的脚下,人间是一片灵魂的海。

时而浅淡,时而浓稠,时而流动,时而积聚,时而缓,时而疾。

磅礴的海水不断蒸腾,穿过我们的身体,朝向更高处绵延而去。

黑水,白雾,跳跃,咏唱,许多个我们,卷舒不定,飘至风起,像漫天的惊鸿。

一只只,一片片,如出一辙的我们,在穿过千百段故事后,逐渐变得不同。


枝前桃花枝下雨,挥手散作烟霞去。

去者弥远漫江天,留我困顿云山里。


招摇之山,离地万八千丈。

天深地浅,云雾重重,有千里风迎来送往。

起雨时,山上走下一人。

我若后退一百步,

或者后退一百年,

都看不见她。

她就站在这个时空的焦点上,只在这个点,我见到了她。

雨滴从眼前落下的瞬间,我看见她的千百张脸。


未来的过去,废墟中的宴席,

我们留在彼此的梦里,

每一步都是来时足迹。

你会在谁的身上认出我,

又在谁的身上认出自己。


不久之后,我正背着这个叫作匪席的姑娘下山,走的不算太快,也不算慢。

缘崖入谷,羊肠弯折,二人于山道之中相谈甚欢。

姑娘呓语般的词句,情真感切,悠悠不绝,又颇多怪奇之语,闻之身如亲临,竟不能自已。

回过神时,人已走进雾里,迷蒙的脚下,云至峰白,雨落尽黑,风起则满山染绿。

道上的人们都惊讶地看着我们,议论声呕哑嘲哳,劈天盖地。

我不愿回应,也不去听,只想与她说话。

背上的姑娘明明是个瞎子,却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

“我已在人间见过你了。”

她睁大的双眼不知看着何处,半晌未动,忽又开口。

“我知道你是谁,你们是谁。”

“我依山鬼的故事办了这场宴会,宴请你们。”

“你明明已横渡月海,为何不来?”


“月海是什么?”我轻轻问道,“我是谁?”

“你啊......”姑娘伸出手,缓缓摸上我的脸,遮住了我的眼睛。

一瞬间白昼尽散,天旋地转。

再能视物时,我猛地止身,只因方才的山道上兀地多了一方泥泞的沼泽。

沼泽正中立着一块黑色的巨石,上圆下方,嶙峋百仞,硕风环绕,大雾吞吐。

随着巨石散发出奇特的香气,头上的天空不断暗淡,无数流萤被吸引着漫天落下,淤泥深处,遍是闪烁的星辰。

渐渐地,月也动了,不断被往来的风拉扯揉碎成细小的屑,又吹飞成流淌的河。

天上的月亮倾泻而下,在地上汇聚成另一个月亮。

我也飘荡在半空,随着风来回摇晃,见脚下的月慢慢泛滥,最终翻涌成银色的海。

月海上,白波是风的脚印。

天上的月亮,是海的眼睛。


“一旦踏入这里,很多事情都会变。”

一条模糊的小船由远及近,划过湖面,行经我时,我听见了船的喃喃低语。

我见它时,它也见到了我,忽而一个摆尾远去。巨浪拍天,水越涨越高,我拼命挣扎,却如同木偶般抗拒不得,也叫不出丝毫声响,只能静静地瞪大双眼,看着河水漫过腰肢,漫过臂膀,漫过脖颈,泛开一圈圈大小的涟漪。

浪花叠起,波纹晃荡,最后的那一刻,我突然安静下来,看着自己的脸在河面抻长掖短,我忽然不识得自己了。

当我沉到水底,我看见月亮的眼里,坐着一个人。

“晚辈扉席,今妄自设宴月海,邀天下豪杰共来。”

她抬起头,竟是方才那位姑娘。

她却好似能视物一般,忽一见我,语调稍顿,悄悄朝我眨了眨眼睛。

“这里叫做‘停’,”有轻声遥遥向我传来,“你的好奇心越强,看到的‘停’就越精彩。”

一声声清啼从身边响起,随之我的身前身后,扬扬洒洒,漫天飞羽。

宾鸿逐风,高飞万里之中;仙鹤随云,直去千年之后。

无数书柬飞卷着朝向广袤的天空远去。

而后我的周围,舟楫沉浮间,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熛至风起。

我被挤拥在方寸,慌乱中,踩碎了脚下的光,就看见了无数个月亮。


天高有凤阙,倏忽三百丈。

何人秉烛光,落下影彷徨。

忽飞高楼燕,小啄启天窗,

照来绡帐里,迢迢清水光。

日为镜,月为盆,玉人半浸天河里,濯洗冰清窈窕身。

粉臂沉浮惊水波,水溅香肩珠断续。

顾盼神色飞流光,葱指摇溶动烟气。

青丝一解云撒地,玉篦梳落满头雨。

上有玄冥轻遮之穷晦,下有流涛折吹之涌回。

晃荡天河春水满,纷纷洒洒九洲去。

天池波,香尘雨,落入面中促且急,催吾醒兮得前忆。

昨日饮酒三百盅,今朝横陈大河上。

见神灵精怪若浮絮,俯仰飘忽皆在侧,方知醉后才是真人间。


明月之上,流水席三十三年,来者皆是客,醉辄睡,醒便饮,酒既足,人挟去,春秋不辨,无食复来。

席是热的,酒是热的,人也是热的。

“昔有中山之酒,闻之无香,喝来无味,浑浑蔼蔼,独能醉人。”

山中人庆安在这阙陵大地消失已久,中山之酒早是喝一壶少一壶。

当今世人多只听闻酒名,几已当成先古传说,谁料竟在此地堆积成山。

十日醉最多,百日醉次之,还有数坛千日醉浅埋其中。

众人目瞪口呆,一拥而上。蒸腾的酒气中,人如坛,坛似人,涎沫横流,息影纵横。

“先饮三年,再图天下事!”酒坛之间,不知是谁高呼一声,而后片刻沉默,倏忽百应。

我明明入坐其中,却只能看见不断重叠离合的影,他们离我很远,又都离我很近。

随便抓起一团身边的灰,都是吵闹的影子。酒山越堆越高,不断有影子从远处流淌过来,他们同我说话,逡巡片刻,再从坛上慢慢脱落,顺着酒迹游去。渐渐地,席中人影越来越多,重重叠叠,喧嚣嘈杂,听不清晰,亦看不清晰。

我一直坐在席上,喝也不醉,去也无处可去。

到最后,席间只剩我还算清醒。

“白乃酒命,焉有不喝之理。”

满目的阴翳里,一团高大的人影摇摇晃晃,醉熏熏地从堆叠的酒坛中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肩,将将爬起身来。我踉跄数步,砰地摔倒在地,才终于看清了他们。

原来他们早被月光投在大地。

这人是我在宴会上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

“文字是物的图样,倒影在大地,变成了世间万物,人们又重新发现了他。”

“他们走出纸外,变成了最初的神。”

“你瞧他们每一个,是不是都像极了生灵美人。”

他边说着,边撕开酒坛的封,晃出的酒一下倒满大地上的整座月池。

他努了努嘴,一把抱起酒坛朝向远处走去。

脚下扬起的沙倾落大地,不断堆叠出人间的初形。

大地上的他们渐渐藏起身影,蛰伏在世间各处。


有所思,乃在东海隅。

仙人坐临东海上,高楼崔嵬悬百丈,

我攀扶桑一见之,纵歌对酒亿千场。

天将白,不愿醒,挥袖落十日,怀留长明星。

星长明,都飞萤,昨夜散复聚,一柯横棹去,白波涨没洪州地。

泛泛两岸皆来客,桃花雨,乌鹊啼,林深千百里,长歌唱不尽,明月照九黎。

兴尽方还舟,恍恍忽老矣,见君颜色犹昨日,人耄耋,乍难起,东海不可及,思之徒戚戚。

谁教仙凡如云泥?

九泉一走无亲友,死生台上永别离。

莫劝人间颜色好,莫劝他生犹可期。

此非彼,此非彼,莫要为难汝知己。

瞻彼昆仑云间耳,汝来将我识路否?

十丈蚊蚋百丈鹰,安能阻我上青云。


天上人眠已酣,地下人酒正兴。

推盏三巡,肴核既尽,一池的酒,满湖的月,天地倒悬,波光滟滟。

众人燥盛,肆意所欲。有客解衣,作如意之舞,接篱倒著,神意甚暇,引众笑骂,接踵相继;有客酒醉,独上青天,高歌鼓腹,长笑掀髯,腾跃恣意,逍遥星子之间。有客拱卧,于土墙凹凸处,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如此种种,正合类聚。


至夜半,天河水忽涨,犹不见数人归,忽闻湖中虎啸,林谷传响,我等既惊,焦急来寻,却见其或抱三秋之月,与共浮沉,鼓趺酣眠,痴笑有声;或醉不能行,坐水侧,啸也歌,见我等来,青眼含乐,投火湖中,顷尔春水皆燃,苍然一堆,错落崔巍,啼烟啸雨,待尘灰去,月池烧竭,水底竟露出一截硕大的叶脉,众人见状,大笑着跳入池底。叶子越长越大,人们越离越远,拱手作别,直至再不相见。


暖风拂照三月头,轻舞歌吹下扬州。

醉来也把帝王作,满城花草尽封侯。


忽而头上高风起,我不由看去。

天上书写着他们的名字,他们都是名字在大地的投影。

那个叫作匪席的姑娘正站在无数名字的中央。

一把大火,把天上的字烧个干净。

从此世人只知他们是影,再不知他们名姓。


火传不尽,烧遍穹苍,将天烧黑,又将天烧亮,露出乳白色的光。

拂晓来临之际,他们终于睡去。

我竟看见了他们的梦,从体内剥离,被夜风托起。

在那些摇晃的梦里,

有人在说:“风雨来时,世人观屋舍,独你望青山”,

有人在说:“许城池七十又一,愿换美人一笑”,

有人在说:“三尺微命,仰不愧天,俯不怍人”,

还有人一直在问我:“你见过一城的桃花雨吗?”

身边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的面容重重叠叠,看不清晰。

却都絮絮说个不停。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也从遥远的天外,步履蹒跚走来。

白衣飘卷,纤细柔长,居然是那个姑娘的模样。

她隔着河岸,提起松软的裙摆,找了个席位坐下,与我两两相望。

一时恍惚,竟不知谁是客。

直到她轻声低语:

“闭眼吧,做个好梦,来到世上。”


风将梦越托越高,飘进天水,流淌成河。

在汩汩的流水中,有声音一直呼唤着我。

仿佛久远的女子吟唱,风声雨声涛声,一声又一声,都是她在说着不同的话。

我拼命地游着,在河流的尽头,我看到无数个我,若云若雾,乘着风从大地和远空涌来,吐气而成楼台城廓,广野俱作宫阙然。

“天上人间,诸梦皆已备足,今日幸为开宴,招尔等前来一聚。”

周遭的水浓稠的仿佛彩色的绢绸,一层层包裹住我们,在一个个梦境里,我们是鱼,是鸟,是山川,是世间万物,不断穿过水波,逐渐五彩斑斓。

我不知他们是谁,但我知道我是他们,因为我也不由自主地吞食起绚丽的梦境。

渐渐地,我们都有了身躯,掉进人群,生活在大地。

我看着周遭醉倒的人,忽而惊觉,我不是他们。

我究竟是谁?


“无际涯边,天水与黄泉之间,有不系舟游放其中。”

“你们生于风,依靠吞食他们的梦境而活,拥有躯体,化为人形。”

“我要你们下山。”

“有朝一日,当巨浪淹没来路,你们是引途的帆,亦是载人的舟。”

“救他们,亦是救你们自己。”

席间的风越吹越远,匪席的声音飘摇其中,喃喃仿若呓语,却又撩拨人心,比酒醉人。

所以我也醉了,醉倒在这温柔的风声里。


又三年,酒饮尽,月池空。

“酒既饱饮,烦请诸君随我下山。”

我听见一阵喧嚣,那是离席的人群。

所有人都未有片刻犹豫,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江河大浪起,随风波兮去无还。

众人的中间,我又看见了先前酒席上那尊高大的人影。

只有他踉踉跄跄,逆着人流,缓缓朝着山顶走去。

明明只差一步,他在那站了许久,望着近在咫尺的山顶,却一动未动。

他不断摇着头,我看见他的脸上渐渐挂满了泪。

“奈何天上人,弃我如埃尘。”

前方无路,痛哭而返。


宴聚得热闹,散得突然,转瞬人去楼空,杯盘狼藉。

我茫然地朝四周望去,席间早无一人,为何只有我浑浑噩噩?

直到望向对岸,匪席仍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我看她时,她亦在看我,忽而温柔一笑,唇齿轻起间,我的面前涌过各样的脸,在用不同的名字不停唤我。

直到“蜃来,蜃来!”

我突然清醒。

宴席之上,我不由自主地朝向匪席走去。

背起她走出宴席,走向人间。


“大幕还是落下了啊。”

“你能看见吧,这些虚假的日月星辰,”姑娘仰起头,双目中仍是一片迷蒙,“所谓怜我者,终将我等困此笼中。”

“天下要乱了,”她靠在我的背上,仍在不断喃喃自语,“这一次,你会站在我的身边吗?”

口中呼出的气飘向空中,却散不出去,仿佛被阻隔一般,只是将不远处的天慢慢浸透,凝结出一粒粒水珠。

大地中升起的水汽越来越多,全都粘在不见边际的天幕上,而后晨光照下,人间各处,大雾四起。

雾气越来越浓,无数长短不一的枝桠撑开地表,顶土而出,转瞬间拔高万仞,崩山断河,摧毁城池千万,碎裂的缝隙内满是虫豸。

它们密密麻麻地从裂缝中涌出,如潮水漫过整个大地。

我朝着脚下低头望去,没有巨响,只闻声声哀鸣。

渐渐地,迷雾缓缓从山下升起,漫过脚踝,漫过躯体,漫过脖颈,漫过眼睛。

我背着匪席,继续逆着晨光前行,我的影子步履蹒跚,向着天外走去。

在那不远处的高崖之下,乌云逐渐笼聚。

其中翻涌的,云,劫灰,虫褪的皮。


云州城,云州地,云山几万里,

高飞穹冥上,遮向渤海滨。

覆潮之东来,我与此泥沙俱下,恍恍然大河为所居。

回相望,望都浮摇,若海中一粟,

惟凤楼龙阁立于城上,悬乎百丈,不知穷极。

有星子天仙满目,宾客沓至,灿烂相迎,

酿月为饮,岁满一盅,食日如饼,将将饱腹。

百载无尽兴,故人扶将出,

店中小二要我宿,挥袖出门去,提屐追刘伶,

刘伶远不见,足已不能行,醉卧长风里。

天为衾枕地为席,何拘三尺地,听尔闲人语。


越往山下,雾气越浓。

粘稠的水气不停钻进眼里,揉也不散,擦也不尽,我侧过头,视线逐渐模糊之际,却看见匪席本模糊的双眼中突然色彩清晰。

“混乱是从云州开始的,”匪席睁大双眼,靠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最终扩散到了整个阙陵。”

话刚说完,她的脸一动未动,眼中的视角却忽而变了,就像听见了她说的话,仰起头看向天上更高处的云州城。

也在那一瞬,云州的最东,忽而燃起了冲天万里的血光。

“那个地方啊,可以叫板泉,可以叫长平,可以叫巨鹿,可以叫赤壁,沙场在世人的心中都是一个样,所以无论人间大战多少次,在山海里只形成了那么一处地方。”

“其中哀魂久不散,化精成怪,腥风怒号,血流千里。”她说着说着,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云层不断下坠,赤红色的大地疾速掠过眼底,越贴越近,近到仿佛能感受到它滚烫灼热的气息。

“这么多年来,为了阻隔他们,人们在边界垒起了一道墙,叫作长岸。”

“而今迷雾四起,生灵躁戾。你看那颗大树比山脉还高,它的冠顶摆动如云雾般轻易遮住几百顷的天空;你看那大河里的一条条鱼,腾跃时扬起的尾就有十几里长,这一切本应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之中,却宛如山海经里的某一页突然被放在了这里。”

我看见弥漫的大雾中,无数的巨物身影若隐若现,怒吼、撕咬,不断前行,往下看去,画面忽而一晃,在那些巨物前方,许多渺小的黑点转瞬扑进姑娘的眼,那一张张明明在嘴边却叫不出名字的影子,竟都是方才席间的故人。他们密密麻麻地挤在狭窄绵延的高墙上,一步之外,便是不见底的深壑。

正望时,一团银色的光晕掠过姑娘的眼,倏忽停在半空,挡在他们身前,如陡然升起的月亮。

匪席的目光落在那光团上,半晌未动。

“臣不敢退。”清冷的光中,隐约有人影微微欠身,“当死守。”

他身后的影子,一张张脸庞,或是迷茫,或是恐惧,却在望向更身后绵延万万里的灯火时,忽而坚定。

他们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昂首阔步,立成又一堵高墙。

“当死守。”众人齐声高喊,在天上,人间的声响振聋发聩。

片刻后,密集的兽冲上高墙,与层层的影子撞在一起。

前仆后继,无人退让,喷洒的血溅红了月亮。

兽砍了一只又一只,无数尸体越垒越高,刀钝了裂了断了,便用手撕用牙咬,一时竟不知哪个是兽,哪个是人。

“无人知我等,”嘶吼声穿透眼眸,响彻山间,姑娘搭在我肩上的手渐渐握紧,“愿有天地凭吊。”

她缓缓侧过头,既看向我,又凝望着他们。

口中的一声叹息,徐徐飘向大地,轻轻如呓语,都是温柔飘渺的吟唱。

一双眼,两处明月,左右盼,何地故乡。


“长岸,我们守不住了。”匪席的声音埋在雾气里,却比雾更迷离,连身体都变得轻了,仿佛正被雾气托起,“那些精怪,终将再无束缚,倾巢西去,凶猛残暴,肆虐山海。”

“有一天混乱之地会随着迷雾扩大到整个阙陵,上古传说都将成为现实,各种精怪也会重现在这个世界上,人类将不再是世界的主宰,惶惶不可终日,甚至百无存一。”

“那时,便是我等起事之日。”

夜色郁郁,泣血涟如,薯藜地少,白骨田多。

姑娘眼中的人影晃动,长岸破了,幸存者们纷纷走进了迷雾笼罩的大地。

兽影,人影,混逐在迷雾里,寸地相争,轮廓纠缠,至死不休。

那些仍旧醺红的脸上,半是酒气半是胆气。

一望蒿里,宿草坟毁,去之慷慨,喑哑无归。

“乱世生,太平死,”姑娘抿紧嘴唇,喃喃说道,“但求一线生机。”

声音透过厚重的雾气,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浸湿一般,只剩下沉闷的回音。

只有她的眼,熠熠如星子,晃动着大雾遮不住的影。

人影走在迷雾里,如火走在火里。

那不熄灭的野火,星星点点,随风吹动,燃烧灼耀,慢慢点亮天地四合。

匪席靠在我的肩头,眼中的光随着影子摇曳,明灭不定。

一粒粒微弱的光,连山接海,竟缓缓照明了下山的路。

“愿得雾散,见青天。”

姑娘说道,而后抬头不语。

雾中回声阵阵,仿佛催她前行。


我揉了揉眼,竟将眼中的雾气捻碎。

山道亮了,无数个我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正驮着同样多的她前行。

密密麻麻,摩肩接踵,挤满了狭窄的下山道。

背上的她越来越轻,我也越来越轻,直到从泥土上飘起。

我的身边,一个个我早已背起她越飞越高,冲入云霄,用力撞在无垠的天幕上,仿佛烟花般“砰”地迸发,绽放出转瞬绚烂的图画。

画挂在天上,一幅幅,一幕幕,栩栩欲活,似身亲临,描绘的都是方才席间吃下的梦境。

苍穹之间,我之来,我既来,千万难计,俱飞如麻,连绵成万万里的空中楼阁。

那一瞬又一瞬的光亮,穿透雾气,照着世人的脸忽明忽灭。世人都被诱导着,看向那高天亦幻亦真的影像,一草一木,一颦一笑,他们的遗憾与执念都在画里,一遍遍在眼前反复播放,如此真实又仿佛触手可及。

身前家国破败,身后断壁残垣,天上血雾弥漫,地下呼号遍野,人间处处皆飘零,唯有那里,他们见到了归宿。

画卷之下,更多的我化作了一艘艘不系之舟,载着不顾一切的人们,朝着天空高飞而去。

清脆的爆炸一声声响彻天地,无数先驱者用自己生命不断冲击被封闭的天幕,短暂尖锐,璀璨夺目,倏忽之间,落下一整座大地的烟花。

“你,将不被铭记,你,将美不胜收,这,就是你的...谢幕!”

漫天的灰扑面而来,若大雪倾盆,盖住口鼻眉眼,将人都裹成了茧,还隐隐残留着些许温热。


“且受徂徕山群禽一礼。”

背上的姑娘未动,任由苍白的灰飞入眼里,瞪大的双眼中却突然多出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正站在不知何处崖端,迎向满天飞来的灰烬,整衣敛容,躬身执礼。

忽而一声长啸,他的身前身后,万千禽鸟霎时云屯星聚,昂首啼鸣,整齐如一。

“谪仙人也来了。”我的耳中又多出一个沉厚的声音。

“没想到这丫头为了找你,竟做出了这等大事。”那个人影回过头,我蓦地一愣,竟是先前在席上抓住我的那个酒鬼。

“不知不觉,她已长得这般大了。”酒鬼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许多人在帮她,连它们都来助她一臂之力。”

“唇亡齿寒而已,”另一人的声音凛若冰霜,听不出丝毫情感,“世间的人越来越少,忘川的水逐渐稀薄,它们没有梦境可吃,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匪石啊,莫要如此,寒了丫头的心。”酒鬼眯起眼,看向满天绽放的烟花,“她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而已。”

“我很期待,能有一天,她走到我面前,告诉我我错了。”那人的声音渐渐放低放缓,分不清是在跟眼前人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那就说明她给了阙陵一条生路”。

“在此之前,我不会干预这世间的一切。”

“唉,你这又是何苦。”

两人望向山下,不再言语,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横江沉黄日,云迷楼百层。

口眼皆无用,闭尔听风声。


伴着无数的呐喊,撞击之声越来越剧烈,燃烧的灰将整个天空遮蔽,忽然“刺啦”一声,天空深处传来布匹撕裂的声音。

正在搏斗的人与兽蓦地停下,都仰起头朝着巨响发出的方向望去。

那里的天落在了地上。

一束光从撕裂的缺口照下,穿透层层云雾,缓缓照亮他们的眼。

世间万物在他们的眼中逐渐清晰。

玄色洞开,大地清明。

光芒照耀处,大大小小的兽蜂拥塞着钻入裂隙重新蛰回地底,跑得慢的暴露在光里,渐渐蜷缩起身子,不断发出阵阵哀鸣。

片刻之后,大地上的幸存者们开始欢呼,劫后余生的吼叫响彻四方天地。

只有姑娘眼中的人影,依旧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崖端的迷雾里,又风尘仆仆走来一人。

他望着匪席的眼,腼腆一笑:“这梦津里当真难寻。”


故地深山少,出走世人多。

莫唤我归来,归来不是我。


大地上欢呼声还未持续半晌,天空倏又暗淡。

数以万计的黑点从幕外挤入洞口,转瞬截断一束束光柱,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喷射而下。

光芒逐渐隐去,雾气重又聚拢回大地,一片迷蒙之中,那些黑点越聚越密,仿佛黑色的天河由此将将滚入人间。

汹涌的黑潮离大地越来越近,人们终于看清,潮水之中,竟都是大小不一的孢子。

奔潮过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尚未挣扎便被它们瞬间裹满,最后的姿态就此定格。

人不再动弹,孢子却在他们身上渐渐长出人形。

所有人失神片刻,纷纷开始哭号奔逃,可孢子漫天遍地,整座阙陵几已无路可去。

黑潮持续了很久,人被孢子不断代替,渐渐地,一些暂可躲避之处被发现,逃难者们不断迁徙,终于在大雾里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

孢子长大的时间,不算太快,也不算太慢。

慢慢地,人们发现,新生的人有着与被寄生之人一样的容貌,却没有他们的记忆。

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今日的你还是不是昨日的你。

不知谁开始叫起,新生的人渐渐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方回”。

幸存者们视那些新人为异类,一经发现,铲除殆尽。

而那些异人们也拼命想要在新来的世间存活下去。

不断被替换的人,守着空壳,扮演角色,每个人都在假装自己是原先的人。

一时之间,世间都是“佛国”,满街皆是“圣人”,所有人都活得小心翼翼。

再之后,随着时间流逝,彼时人越来越少,异人越来越多,两者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资源衰竭,秩序崩溃,冲突,联合,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失控成了人类最终的归宿。

看到这里,耳畔人声忽起,我才突然想起背上还有个姑娘。匪席沉默许久,终于开口:

“进是绝路,退亦是绝路,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


低眉独坐泥佛尊,四时俯望烟火闻。

瞧那壁画与众生,不过今人换古人。


“提酒来。”

我还在思索着如何回应姑娘,耳中忽而平地一声轰鸣。

姑娘眼中的视角一转,那个高大的身影又出现在我面前。

“尔等既不愿插手,白当不负诸君心力,”酒鬼挥散群鸟,拎起酒囊,拔出木塞,扔向天际,“此酒名曰:别人间。”

“我也看不透的未来,便交给他们吧。”

酒在囊中,付之一掷,淘淘天汉,激射出鞘,纵大风雨,人间倒灌,沧海横流。

雾气转瞬被浇灭,所有奔逃的生灵也尽数醉倒睡去。

酒鬼又一脚踩下,空中的尘土一粒粒落在熟睡的生灵上。


“祚庥小友,此事若不能成,可有退路。”酒鬼做罢,头也未回,忽又开口。

“在下不能知兴替,倒可补缺遗。”后来之人挠了挠头,依旧腼腆地说道。

“甚好,甚好!”酒鬼哈哈一笑,朝着山下望去,“酒已喝完,我该走了。”

“仙人何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几万重的山河。

“去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话方入耳,那酒鬼已在万里外,远得他也变成了那片山河。

“后世可读我?”重重山河之间,忽传遥遥一问。

“妇孺皆可吟仙人三两酒语。”

“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远,想来仙人已去。


“既已允诺,”后来之人放下身后背着的箱笼,掏出一卷卷发黄的书册,认认真真将它们依次展平排好,“自不负仙人意。”

山风吹来,所有的字都被吹出书卷,摇摇晃晃,吹向人间。

“我写八百年阙陵,而今尽还于天下,”他咬了咬手指,思索片刻,在面前的新页上写下第一笔,“石大老板,这次记你首功。”

而后,我在匪席的眼中,看到了传说中神的舞姿,在那望都之巅。

那难以名之的舞,那妙不可言的人,哪怕隔着千万里的距离,仍令人心潮澎湃,忘乎自我。

舞不休不止,渐渐串联起世间所有人的梦境,睡着的人从此生活在梦里。

时间又过去了不知多久,历史的一粒尘埃,飞到现在,都变成了一座大山。

我仍行走在山道上。

不知何时起,山道上下起了雨。

黑色的雨幕之中,我毫无征兆地出现,踩在也被雨淋湿的泥土上,看起来与泥土无异。

我抬起被雨模糊的视线,看向远方的山和山坡。

远方的山好像人,一个个睡着的人。


“蜃来,蜃来!”

耳边的呼唤声响个不停,直到将我惊醒。

那些呼唤我的人,现在就沉睡在我的脚下。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花草树木,山河大地,那万万世人,再无姓名,徒留肉身在此,酩酊不醒。

他们都在不停做梦,所以我们越活越壮大。

或是梦吃得多了,不知何时起,我们也将自己叫做了“人”。


“我们真的存在吗,我们已经不存在了吧。”匪席趴在我的背上,仍絮絮着自言自语,“直到最后,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我这才突然想起,背上的姑娘啊,我早就见过她。在吃下的梦境里,我见过她全部的故事,见过她为了再见那个男子,做了那么多事。

“原以为她的能力是蛊惑人心,原来情之一字,可为旗帜,会聚众生,引领众生。”

“若无死志,不可知其深情。”

垣祁山上,是她最后一次唤我,我吃掉了她最后的梦境,有了完整的人形。

而后,我见她死在了垣祁山上。

想到这里,忽然眼睛一凉,有人缓缓拿开了遮住我双目的手,黄昏的日头下,我又看见了那个叫做匪席的姑娘。

她伏在我的背上,正侧着脸看我。

“你,你不是已经......”


挠挑重雾裹石衣,登天急浪洗旧容,

云雨不入襄王梦,空望巫山十二峰。


“你怎知这扶摇山,不是垣祁山?”

匪席一声轻笑,对我说道。

我再回头时,背上已空无一人,荒藤野草,来路已迷,姑娘早被留在往昔。

去也留也,云往雨绝,瞻望弗及。

我不由地裹紧衣裳,加快脚步。

天边晚红,山外青山一层层,苍茫而虚幻,

似千山,亦似巨浪,淹没众生,吞吃众生。

我从山上下来时,道中已空无一人。

蜃活在人间,人却活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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