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30多年前,他19岁,她38岁。
第一次见面,是在她的服装店。他勤工俭学,需要一份工作。
她的店铺以女客户居多,雇个男学生其实不太方便,可当听到他说:“姨,我不怕苦,什么活都能干”的时候,她心里莫名生出几分母性的柔软。
他长得那么高,却很白瘦,睫毛长长的,跟人讲话时,眼皮腼腆地垂下去。这样一个男孩子,让他去干端盘子搬砖的体力活儿,他也干不来吧?
她心一软,就应下了。
一干就是很多年。
大学期间,他再没换过其他的兼职。
那时候,每天下课铃声一响,他夹起书包就往外跑。
舍友常在他身后玩笑:“赵信,打个工那么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去见新媳妇呢!”
他扭头瞪舍友:“去!”他不能容许那些玩笑对田姨的亵渎。
很多时候,他觉得田姨的店不是店,而是他梦想中的家的模样。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受不了穷,改嫁去了外地。他是被爷爷带大的。
爷爷也是疼他的,但那是一种来自老年人的干瘪蒙昧的爱,在遇到田姨之前,他从未感受过母性的细腻和柔软。
在店里,田姨手把手地教他如何记账,如何跟顾客沟通;怕耽误他学习,她甚至专门备了一张小圆桌,不忙时,她就督促他在店里读书学习;她给的薪水够他全部的生活费,还略有结余;下雪天,她送他新的棉服,还骗他说是批货时店老板送的……
人生中,第一次过生日,也是在田姨店里。
那是一个阴雨天,店里客人不多,田姨做了热气腾腾的炖肉,给他盛了满鼓鼓的一碗肉,还端出亲手蒸的发糕。
田姨说,在她们老家,过生日要吃发糕。她掰了块糕递给他,目光带着水莲花似的温柔:“快吃,生日这天吃得饱饱的,才能一辈子不受穷不受累。”
发糕软绵绵的,入口带着黄糯米的丝丝清甜。
他和田姨坐在小店里,头顶是暖黄的灯光,屋檐外飘着浠沥沥的小雨。
他心里好像也下了一场雨。
潮湿,微甜……
那个场景,那个味道,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田姨说:“遇见你真是缘分。你来的那天,我心说这孩子挺不容易的,就留下吧。没想到,店还真多亏你了。“她叹气,”等过两年你毕了业,都不知道再在去哪里找合适的帮手……”
他听不得她叹气,不假思索道:“毕了业,我也来帮忙!”
田姨看看他,没说话,低下头抿嘴笑了。
她把他当个孩子看,小孩子的话哪能当真呢?
可她不知道,其实,他早就在心里说过千万遍,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守着这家店。
02
大学语文课上,老师在讲一首诗,《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老师讲得很投入:“这首诗,抒发了人生如梦的迷茫,表达了诗人对爱情的惆怅和对年华的感伤……”
赵信心弦颤动,不知怎的,眼前浮现出田姨那双有了岁月痕迹的眼眸。
他并不觉得那是一双苍老的眼。相反,那双眼经过岁月的洗礼显得格外沉静,像一汪温情的泉。
田姨没给他讲过太多自己的经历,他只知道她17岁就出来打工了,没结过婚,却有个比他小三岁的女儿。女儿刚出生不久,孩子的爸爸就被人捅死了。
那段破碎的青春,造就了现在的她。
她变得隐忍、持重,一个人打理一家店,还要照料女儿。
他没法想象,这许多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天晚上,赵信从梦中惊醒。
胯下湿滑一片。
梦里,他紧紧抱着田姨……
月光清白地映进宿舍,他听见下床的磨牙声,舍友们还在酣眠。
心脏像要跳出胸膛,他一动不敢动,怕惊醒旁人,窥见他肮脏的秘密。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田姨有非分的想法?
就在前几天,田姨还说,要把女儿介绍给他。
一起吃午饭时,她闲聊着问他:“谈女朋友了没?”
他摇头,他没钱,又天天忙兼职,哪有精力谈朋友?
田姨笑了,半开玩笑地说:“那还是我耽误你恋爱了?没事,那等你毕业了,把我闺女介绍给你!这么好的小伙子,别人不稀罕,田姨稀罕。”
因为那个梦,再和田姨相处时,他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滋味。
唯有更卖力地苦干,才能掩饰心底的秘密。
渐渐地,只要有他在,店里生意就好很多。
他本来就长得帅,这两年,田姨的伙食把他喂壮了,他说话有了男子汉的气概。店里来的顾客,大都是大学的女学生,或者附近公司的小白领,姑娘们很乐意有个小帅哥来服务。
那时候,还不流行用手机上网,为了更好地卖货,他从地摊上收了好些过期的时尚杂志,翻着杂志学搭配。
他懂得比女孩子还要多——平平无奇的一件外套,他给搭上一顶贝雷帽,立马就时髦起来;喇叭裤要配短款上衣,再露出点皮带,才显得腿更长;白衬衫要解开两个扣子穿,才衬得脸小……
店铺本来是不卖配饰的,在他的建议下,田姨也进了些配饰。配饰不赚钱,只为搭配衣服好出货。
渐渐的,就传开了,都知道学校后面那条街上,有个文气的男店员,人长得帅,服务耐心,还很会帮人选衣服。
好多女学生只挑他兼职的时候来。
生意好的时候,店里挤得人都转不开。
田姨只好盘下一家更大的店。
他又一路陪着她选店址,布置装修,他们在店里搭了绿色的藤蔓,挂上木制的风铃。起风的时候,铃音清脆,藤蔓轻摇,是一家让人愿意流连的店……
擦拭匾牌时,田姨跟他商量:“你说,咱们要不要换个店名?你有文化,帮田姨想想。“
他几乎不假思索道:“不如,就叫‘锦瑟’吧。”
那首诗像是长在他心里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给田姨讲诗的意蕴,他不敢说得太透,只说《锦瑟》是世间的美好,也有年华流逝的感伤,希望来店的客人,都能在美装装点下,感受岁月停驻的美好。
他很认真地讲,田姨仰脸望着他,听得沉迷。那双沉静的眼眸不时有光华闪过,像湖水被吹皱的涟漪。
等他意识到那眼神里有欣赏,也有崇拜时,他马上脸发烫,心口砰砰直跳。
好多话一下涌到胸口,但他不能说。
“锦瑟“——在他心里,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适合做店名了。
那些和田姨相守的时光,就是他心底的沧海月明,蓝田玉暖。
小小一方店,关起门来,是属于他和她的小世界。没有世俗的眼光,没有年龄的隔阂,有的只是时光的温柔和岁月的缱绻……
很多年后,他的梦境里,依然会反反复复地闪现那屋檐下不断滴落的雨滴,清风中缠绵的铃音,和田姨温柔的笑脸……
03
1994年,赵信大学毕业了。
像当年承诺的那样,做了中学老师的他依旧每天下班后来“锦瑟“帮忙。
他对田姨说,他工资不够用,得赚点外快才能攒下钱。
一年,两年……
左邻右舍的店老板看热闹似的开起玩笑:“田英子,你可真会招员工,这小伙子也太忠心了,这是把打工的地儿当成自己家了吧?”
寡妇门前是非多,田英子想,她名声坏了不打紧,可赵信还有大好的前程。
于是,她一口气雇了两个女学生做兼职。
他再来时,她就把他挡在门口:“赵信,田姨店小,开不起那么多人的薪水。你该好好当你的老师,趁年轻把业务钻研好!“
看着店里忙碌的新店员,一想到今后再也没理由来“锦瑟“了,赵信心里一阵发紧。
神使鬼差,他挠了挠头,竟结结巴巴道:“那个……田姨,你不是说等我毕业,就把月月介绍给我吗?”
田英子瞪眼他看了很久,很错愕的样子。
良久,她恍然大悟地摇头:“我说这么积极,原来……“又释然地笑了,”月月这不还没大学毕业吗?不过,也不差这两年。行,等暑假安排你俩见见。“
赵信刚来打工的那年,田月月在寄宿学校读高一,她偶尔来店里时,两个年轻人也接触过,因此并不陌生。
田英子想,也许,情根是那时候就种下的?她这妈当的可真不够格啊,光顾着赚钱了,竟没看出一点苗头。
暑假,读大三的田月月回来了。
安排两人接上头后,田英子就不管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方式,她不便干涉。
竟意外的顺利,田月月对赵信格外满意。
那段日子,月月连吃饭都禁不住抿嘴偷笑。一个暑假,两人竟像谈了好几年的恋人,热切得难舍难分。
月月从小只知道学习,没有恋爱的经验,要不是对赵信知根知底,女儿这一头扎进去的架势,田英子还真不放心。
有了这层关系后,赵信来店里更勤了。
拖地,抹桌子,帮忙进货,苦活累活他都包了,他像是店里真正的男主人,田英子每天清闲的只用算算账。
望着赵信忙碌的背影,田英子常会恍惚,想起六年前,他刚来店时,还是个青涩的少年,说话会腼腆地低下头去。彼时,她以为他们只是短暂的相遇,没想到,缘分竟种得这样深。
再没人开他们的玩笑了,月月一毕业,两个年轻人就领证了。
结婚喜糖,田英子给左邻右舍都发了。
赵信喊“田姨”喊惯了,结婚后并没有改口叫妈,但不管怎样,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这下,大家对田英子只剩下羡慕的份儿了——读大学的乖女儿,英俊勤快的好女婿,你田英子上辈子是积了多大的德,才能捞着这么两个来报恩的好孩子……
04
婚后第二年,赵信接到老家叔叔的电话,说爷爷病逝了。
老人走得突然,头天还下地干活,转过天来在院子里做饭,人倒在地上,就没了气息。
月月还在外地实习,只有田英子陪赵信回家奔丧。
到了赵信的老家,他们住在爷爷的老四合院,灵堂就舍在院子里。
深夜,赵信的叔伯婶婶回去休息了,只有他还守在灵堂内。
烛火摇曳,爷爷的音容笑貌都凝聚在那一张黑白相片中了,
想起爷爷把自己带大的一幕幕,赵信心里刀绞般地疼。
六岁那年,村里孩子拿石头扔他,骂他是“没爹娘的野种“,见他头破血流地逃回家,爷爷扛起扁担,带着他挨家挨户地找上门。爷爷把扁担戳得山响:“谁再敢欺负我家信娃,我敲断他的腿!我这把年纪了,豁出去,不怕坐牢!”
上大学时,为了给他凑学费,爷爷背着他去小叔屋里借钱,他不知道爷爷忍了多少白眼,才借回来一沓零票,只听见婶婶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你爹这么偏心,那以后他养老就找赵信,别找你!”
开学那天,爷爷扛起包袱,默默把他送到村口。跳上破旧的野大巴,他含着泪在心底发誓:“爷爷,以后换孙子来照顾你。”
终于熬到他工作了,爷爷却走了。
他给爷爷寄来的理疗仪、保暖裤,还原封未动地收在柜子里……
田英子放心不下,到灵堂来看。
他正跪在地上,哭得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望着他肩头耸动的背影,她脑海中恍然现出他第一次来店时的模样,很瘦弱的少年,周身散发出孤独的隐忍,他对她说:“姨,我不怕苦,什么活都能干……“
田英子看得喉头发紧,她为他披上外套:“赵信,你想开些。你还有我,还有月月……”她搀起他,把他往就寝的西屋送,“回去睡会儿吧。你好好的,爷爷才走得放心……”
陪他走到屋门口,转身要走时,他却突然拖住她的手。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从身后抱住她了。
他的身子紧贴住她的,力道很大,像要把她扣进身体里。
她吃了一惊,想推开。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说:“别动,就这一会儿……”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有泪落下来,印在她的面颊上。
清白的月光洒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只大黄狗趴在墙角酣眠。
时空像静止了,只有月光无言地见证这一切。
她看到地上的剪影,不再是少年和“田姨”。
而是——相拥的男人和女人……
霎那间,回忆像蝴蝶的翅膀,纷至沓来——
她想起,在滴雨的屋檐下,他曾为她念诗,一首又一首,不知疲倦;搬店址时,他喊舍友来帮忙,她听见男孩们跟他开玩笑,“你不会是喜欢田姨吧?“他生气地瞪他们,脸却红了;他陪她去外地进货,下车时,她被拥挤的人潮推下去,磕破了膝盖,他急得要跟人拼命;6年了,他明明有很多工作的机会,却找各种理由一直守着这家店……
心嘭嘭直跳,罪恶感伴着一丝醉入心扉的甜。
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年纪,还能被人干净地爱着。
但更多的,是苦痛。
她为自己感受到的那丝甜而羞愧。
她是奔五十的女人了,居然还这样发浪?
她身后的男人,是她的女婿,她女儿的丈夫!
苦痛交织中,耳畔响起他曾为她念过的那首诗:“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几乎同时也意识到,她也是爱着他的——从很早的时候起。
只是,因为年龄,因为那些令她自卑的经历,她从不敢往那方面想……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涌出,在她孤寂的半生,有他陪她做过的一段梦,就够了。
深吸一口气后,她用一种平静如水的语调说:“赵信,去休息吧。月月还在家等你。“
听到“月月“两个字,赵信如梦魇乍醒,松开了手。
05
回去后,田月月的实习还没结束。
家里只剩赵信和田英子。
他们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那些回避的眼神,谨慎的话语,却让气氛变得更加尴尬。
田英子决定在女儿回来之前,把一切处理好。
这天,她做了赵信爱吃的炖肉,早早关了店。
饭沉默地吃到一半,她起身取出一本存折,递给赵信。
“你和月月搬出去住吧。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也清净清净。折子里有差不多十万,够你们买套新房了。”
赵信抿住唇,不看田英子,也不接折子,闷声道:“我不走,这就是我的家。”
田英子斩钉截铁:“你得走。”
“啪!“他把筷子拍在桌上,抬头看她,眸子里是委屈和怨恨:”为什么?爷爷刚走,你也赶我走?”
他的眼神,看的她心口发痛。
但她不能松口:“你得走。这不是你的家。你和月月的家才是你的家。“
他胸口起伏,猛地站起,孩子气地不管不顾地想去抓她的手:“我不走!我和月月结婚,就是为了能照顾你……”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
“混蛋!你把月月当什么了?”她的声音尖利而破碎。
刚打过他的手凝在半空中,颤抖着。
赵信颓然地蹲下,抱住头,发出痛苦的呜咽:“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这就是命。
这坎坷的半生,让她学会的最笃定的本事就是认命。
田英子忍住泪,别过脸去:“你走吧,现在就走。你不走,我走。”
赵信从地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取上外套。
大门一开,一股寒气涌进店。
不知何时,门外已飘起了蒙蒙细雨, 赵信疯了似的,奔跑着跃入深秋的夜雨。
到底是放心不下,她追出去:“赵信,你是个好男人……可我……我是月月的妈……月月是真心对你的……别伤她……你也好好的……”
他没有回头,胸口在剧烈地哽咽。
雨水把他们都浇透了,浑身上下是彻骨的寒凉。
彼此沉默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很久,他背对着她,点了点头:“别说了,我懂……”
06
赵信和田月月搬到新房去了。
逢年过节,两人就来看田英子。
中秋,田英子在家里做了满桌的菜,赵信带上单位发的福利,买上西瓜烧鸡,和田月月来吃饭。
任谁看,这都是美满的一家人。
月月夹起一块炖肉,皱着眉,丢进赵信碗里:“有点肥呢……”。她对田英子撒娇:“妈,你知道他爱吃炖肉,就回回都做。他吃不胖,我可要胖死了。”
像琴弦被拨弄了一下,田英子的心颤了颤。是呢,好像每次来家里吃饭,她都是可着赵信的口味做的。
她笑了笑:“那以后,就不做这道菜了,下回妈做你爱吃的笋炖蘑菇。”
“别别别,就做这道,赵信爱吃嘛!看他吃,我高兴!“月月捧着碗,用胳膊肘捣了下赵信,含笑的眼神满是少女的娇嗔。
赵信没接话,木木地放下碗,站起来:“我吃饱了,去给你们切西瓜。”
月月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一直追着赵信。等他进了厨房,她才扭过身来。
“妈,你不知道,这回放假,我本来想让他陪我去旅游的,可他倒好,每次都说,‘不行,不能让妈一个人在家!’”月月坐过来,攀住母亲的胳膊,孩子似的撒娇:“有时候,我都怀疑,我不是您亲生的,他才是呢!”
田英子抚了抚了女儿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怎么接话。
月月偏还要仰起脸,邀功似的嬉笑:“妈,你是不是得感谢我给你找了个好女婿啊?”
赵信把瓜端过来,坐下。
田英子看了看两人,郑重道:“有件事,跟你们说一下。以前,月月小,我又要顾店,没精力考虑自己的事。现在,你们成家了,我也想为自己打算打算。”
月月松开母亲的胳膊,瞪大眼:“妈,你是说……你想找老伴了?”
“嗯,别人给介绍了一个,是部队退休的老干部,正谈着呢。”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赵信的脸,“你们没意见吧?”
月月欣喜道:“当然没意见!以前,我就说让您找个伴儿,您总不肯。这回怎么开窍了?”
田英子淡淡地笑了,如水的目光停在赵信脸上:“因为,咱们都要好好的啊……我有个伴儿,你们才能放心。”
月月拿胳膊肘碰碰赵信:“哎,你怎么不表态啊?”
赵信没接话,捧起一块瓜,低头大口啃起来。
瓜瓤在口腔破碎的声音,压过了心脏破碎的声音。
含着满嘴瓜瓤,他喉头滚动,含混道:“我没意见,只要田姨高兴就好。”
07
田英子真的恋爱了。
那位徐姓的退休老干部对她很上心。他比田英子大十几岁,满头白发,身材魁梧,讲起话来声如洪钟。那气质,一看就是军队里历炼出来的汉子。
他是旅长级别退休,工资待遇极好,因为此,他丧偶后,身边为他介绍对象的人就没断过,介绍的不乏门当户对有稳定工作的,但他一个也没看上,偏就喜欢上了婚介所给安排的田英子。
两人吃过一顿饭后,他就天天往田英子店里值班了。
他不懂卖货,坐在那里,腰板笔挺,虎着一张脸,跟门神似的,倒很能占地方。
田英子嫌他影响店里生意,不叫他来。
他就卡着饭点,一到时间,就笑眯眯地上门,开车带田英子出去吃饭。
六十多岁的人了,也学年轻人的浪漫,各色的鲜花一捧捧地往店里送。
左邻右舍地看了眼热,说田英子能遇上他,可真是后半辈子的福气,那意思是说田英子高攀了。
那些人当着他的面讲,本意是客气的讨好,可他听了并不高兴。
他拉开板凳坐下,开会似的,列出个一二三四条,严肃认真地为田英子打抱不平:“话可不能这么说,英子不但人长得美,还有能力,又吃苦耐劳,一个女人不靠男人也把女儿教养得这么好,我实在佩服。她不嫌弃我老,才是我老徐的福气!”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直来直去的,没什么弯弯绕绕,倒也让人安心。
田英子就和他定下了。
再到节假日时,还不等田月月和赵信往家里来,田英子先给女儿打招呼,说她要跟老徐去哪儿哪儿玩,让女儿和赵信该干嘛干嘛去,别管她。
她和老徐出去旅游,买回来的纪念品,也给女儿和赵信带一份,有时候是和天津的泥人张,有时候是景德镇的瓷器……
她用无言的行动向赵信传达,自己过得很幸福。
女儿还常回来吃饭,但赵信来的次数渐渐少了。
这年冬天,老徐给田英子母女各买了一件貂皮大衣。
田英子就叫田月月和赵信来家吃饭,顺便让月月把衣服带回去。
来的却只有田月月。
吃完了饭,老徐下楼遛弯了,母女俩在客厅里聊天。
田英子问月月:“赵信对你挺好吧?”
月月抿着嘴笑了:“妈,你给我找了个好男人。你知道不?只要他在家,家里啥活都不用我干,工资月月交到我手里。妈……”月月靠过来,像小时候一样,躺进田英子怀里,“我有时候想,要是你年轻的时候,也能遇上赵信这样的男人就好了。那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傻孩子!”田英子拥住女儿,心头泛起柔软的酸楚。
她想起年轻时,一个人带着女儿,到处搬家,从工厂宿舍到漏风的平房;冬天,女儿跟着她摆夜市,只能把女儿放在装满衣服的纸盒里……
女儿大了,不埋怨她这个妈没用,反而格外地心疼她。
她是不容易,可月月托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容易了吗?
她压住胸口翻涌的酸涩,柔声道:“你遇上了,就好。看见你幸福,妈就高兴!”
月月仰起脸来,眼睛里有星光在闪:“妈,我现在真的很幸福!不,不光是幸福,还有圆满!再没有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了,每天早上一睁眼,只要想到,妈在,他也在,心都是甜!”
“对了,妈,你和徐伯伯怎么样?我看人家对你可是真上心呢!”月月摇着田英子的胳膊,撒娇地八卦。
田英子笑笑,不答,反问她:“那你呢?你和赵信什么时候要孩子?你们也结婚两年多了,是你不想要,还是他啊?“
月月嘟了嘟嘴,眼神黯淡下来:“我是挺想的……可他说得先奔事业。说他是个男人,不能老住在丈母娘买的房子里。你不知道,他还想辞职出去单干呢!我看他是憋着一股子气,非得要攒钱还给您呢!”
田英子沉默了,心头涌起千般情愫,女儿方才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妈,我是真的觉得很幸福。不光是幸福,还有圆满……”
她没有大的本事,不曾给女儿一个圆满的童年,也给不了女儿富贵的生活,现在,女儿好不容易才有的圆满,无论如何她也要守护……
老徐跟她提过好几次结婚的事了。
她一直在犹豫,这一刻,她却突然笃定下来:“你刚才不是问我,跟你徐伯伯的事儿吗?我们最近就要领证了。下周,徐伯伯请你们吃饭,正式通知你们。”
08
老徐是个场面人,宴会设在本市最豪华的酒店。
赴宴的除了田月月和赵信,还有他的几个老战友。
田英子和老徐都是盛装出席,两人穿了情侣款的红色羊毛衫,老徐把头发染的不露一丝白,田英子化了淡妆,两人坐在一处,越发显得田英子娇小,老徐则更显男子气概。
老徐很兴奋,在酒桌上一再表态:
“你们放心,我两个儿子都在国外,他们有自己的事业,不啃老。我找老伴,他们一百个赞成!”他的目光落在田英子身上,刀锋般锐利的眼神闪过一丝温柔,”小田……她这辈子过得不容易!别的我不敢说,但我敢保证,跟了我,再不叫她受苦受累,不受半点委屈!我的退休工资全部上缴!衣服店呢,不图赚钱,就图小田有个事做,她高兴就行!”
“好!”几个战友喝起彩来。
他们带头举杯,说了好些祝福的话,也免不了追忆往日战友情谊。
田英子不想多说,但老徐一定要让她讲几句。
她不会说场面话,酒杯一端起,说出来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在场众人听了唏嘘不已——
“老徐让我讲,那我就说几句。不怕大家笑话,我今年46了,结婚领证却还是头一遭。年轻时,家里穷,父母为了彩礼钱,要把我许了人家,其实就是给我哥换亲。我不干,就跑了。十几岁就进城务工,免不了被人欺负,遇见个肯为自己拼命斗狠的人,就以为是真爱了……”她哽咽了一下,再抬起头来,面上仍是微笑,眼里却有泪光在闪,“谁知道,女儿刚生下来,那短命的就被人捅死了。我一个人带着月月,受的苦自不必说,但老天有眼,给了我个贴心的好女儿,后来,又有了牢靠的好女婿,现在,我又有了老徐,他懂我,心疼我。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讲,我就讲一句:我田英子,这辈子就领这一张证,只要你老徐不嫌弃,我愿意陪你过到老死!”
说完,她仰脖把半杯酒都干了。
剩下的半杯,她对着赵信举杯:“赵信,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田姨知道你心事重,挂念的多。今天你看到了,田姨有了好归宿。从今以后,我和你徐伯伯,你和月月,咱们都好好的。”
她仰脖,剩下的半杯也干了。
饭桌上静寂了片刻,都鼓起掌来。
赵信红着眼圈站起来,他倒了满杯酒,嘴张了又张,自顾先仰脖灌进了满杯酒。
“田姨,徐叔,你们一定好好的!”憋出这句,他就坐下了,再无言语。
回去的路上,老徐攒紧田英子的手,笑得红光满面,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英子,今晚好,太好了!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过了半响,他像咂摸出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就是咱这个女婿啊,性子太闷,不爱讲话嘛……”
09
2000年,赵信从学校辞职了。
辞职前,他征求田月月的意见,月月只有一句话:“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赵信联合本市一所新成立的留学中介,做起了英语培训。
那几年,正赶上出国热,赵信的培训机构越办越大,很快就在本市小有名气了。
赚了钱后,赵信给田月月买了辆新车。
田英子给他的那十万块买房款,他翻了一番地给田英子送过去。
那天,老徐不在家。
两人站在客厅里,气氛有几分尴尬。
田英子不肯收钱,盯着他问:“怎么,还赌气呢?”
他避开她的目光,自顾说:“不是赌气,我是觉得你年纪大了,我和月月又不在身边……“
田英子抢着要证明什么似的,打断他:“你不用担心,老徐有钱!给我花钱,他不心疼!“她抬了抬手腕,”你看,这是他刚买的翡翠手镯。”
赵信抿了抿唇,不再辩解,把银行卡放在桌上。
不等田英子反应,他转身往外走。
临了,他闷声道:“还是要有些钱备在身上,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田英子追出去,望着赵信匆匆下楼的背影,她眼眶酸涩了——初识赵信时,他还是只个单薄的少年;如今,她已两鬓霜白,而他变得肩膀宽厚,步伐有力,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人顾念的少年了,早已是成熟的男子,有能力守护想要守护的人……
2004年,赵信和田月月的儿子出生了。
这是他们婚后的第六个年头。
这一年,赵信在田英子家附近买了个带花园的小别墅,方便田英子过去照看外孙。
赵信往家里雇了金牌保姆,田英子过去,也只是逗逗孩子,搭把手。
老少两家人常在别墅里聚餐,赵信很知道避嫌,切好的西瓜,都是让田月月端到田英子面前;对老徐,他也很恭敬。
日子就这样顺着惯性过下去。
许多年前的那个月夜,好像真的只是一个梦,一个遥远又模糊的梦。
命运赐予田英子的那不可愈合的遗憾,竟变成了圆满。
很多时候,看着活泼可爱的外孙,养得白皙富态的女儿,田英子都觉得圆满,她感激赵信走进她的生命,让她清冷的生活变得丰盈,热闹……
2007年,赵信和田月月的女儿出生了。
赵信成了标准的女儿奴。
只是,他工作太忙,被两人孩子缠身的田月月只好辞职,做起了全职太太。
闲了、闷了,月月就带着女儿来田英子店里来,母女俩还是如从前那般无话不谈。
渐渐的,月月也有了寻常女人的烦恼。
“妈,你说,我要是一直不出去工作,以后和赵信会不会有隔阂?现在,他的工作我就插不上话了,我真怕有一天,他会嫌弃我。”
“不会的!”田英子脱口而出。
“您就这么信任他?”
田英子笑了,饱经风霜的眼眸有看透世事的淡然:“月月,有句诗你听过吗?——“人生若只如初见‘,意思是,人这辈子,想要几十年如一日,保有初心是很难的,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但赵信不一样。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十几年过去了,他高了壮了,身份也变了,可他眼里那份干净的气质没有变过。他是个念旧的人。你陪他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现在,你们又有了团团和媛媛,你要自信,在他心里,你就是这世上他最亲的人……”
田月月品味着母亲的话,低下头,静默不语。
田英子拉住女儿的手,果断道:“再说,不是还有妈打下的这份家业呢,你怕什么?以后,妈的店就是你的事业!你多来店里走走,妈教教你。女人有事情做,心里就不发慌了!”
正说着呢,两岁的外孙女不知从哪里扯了块纱巾披在头上,一边照镜子,一边转过脸来,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外婆,你们看,我像不像新娘子?“
母女俩都“扑哧“笑了。
此情此景,她脑海中突然响起那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年龄越大,就越能体味出这首诗的意蕴——时光的轮回,多么神奇,她五十六岁了,十八年前,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和月月的小家,竟会延伸出赵信和月月的家,她和老徐的家,还有团团和媛媛……
10
媛媛上幼儿园后,田月月已经能把店铺打理得井井有条了。
闲下来的田英子和老徐过了几年清净日子。
知道田英子喜欢旅行,那两年,老徐陪田英子走过很多地方。
老徐常对田英子说:“你啊,半辈子都扎在工厂、店里,几乎没出过城,我要陪你把这辈子没看过的风景都补上。”
国内看完了,他们还一起去了泰国,新加坡。
最后几年,老徐肺病严重,走不动了,只能躺在病床上。两个儿子在国外拖家带口,回来一趟不容易。田英子就让孩子们放心,把老徐全权托付给她。
最后的日子,老徐已经不能进食了,插管、吸痰、翻身、按摩,都是田英子细心地照料着。
临终时,老徐握着她的手垂泪了,喉部的插管使他无法发出清晰的声音,他只能用眼神表达:“英子,没想到,还是让你受累了……”
田英子回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头。
她俯下身,在老徐耳畔柔声道:“老徐,还记得我在订婚宴上说的吗?我田英子,这辈子就领一张证,只要你老徐不嫌弃,我愿意陪你过到老死……”
老徐含泪,缓缓闭上了眼。
田英子亲吻着他的额头:“老徐,嫁给你,我不后悔……”
送走老徐,田英子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夜里,她常常失眠,十八年的婚姻,她早就习惯了老徐如雷的鼾声。如今,守着孤寂静谧的夜,老徐的音容笑貌,如梦似幻地萦绕在眼前。
其实,他们并不算是完美的伴侣,她许多细腻的心思,老徐根本体会不到。老徐性子急,她性子刚,两人也常有拌嘴的时候。
但先服软的,一定是老徐。
就算嘴上不道歉,他也会买回她爱吃的麻椒鸡、肠粉,讨好似的摆在她面前;他不懂音乐,但只要她去跳广场舞,他一定在旁边陪着,目光追光灯似的追着她,彷佛在他眼里,她不是六十岁的老太太,还是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过生日,他会给她买昂贵又俗艳的貂皮大衣,送她名牌的包包……
当初嫁给他时,她并没有什么奢望,图的只是让两个孩子能心安。
甚至,午夜梦回时,她也曾偷偷闪过遗憾的怨念,也曾设想——假如她再年轻一点,假如命运的安排不那么嘲弄,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但现在,老徐走了,在时间无尽的空寂里,她越发体味出,这个粗犷的男人,曾给过她多么扎实又火热的爱……
11
2014年,田月月很敏锐地捕捉到网络讯息,她把“锦瑟”搬上了淘宝平台。
2019年,锦瑟已经是三皇冠店铺了。
每天上万的交易额,田月月一个人忙不过来,赵信就把培训机构关了,和田月月一起经营网店。“锦瑟”的实体店铺也一直保留着,那间三十平米的商铺早已被他们买下来了。
这一年,团团考上了大学,媛媛也上了初中。两个孩子都很懂事。逢年过节,就算父母忙,他们也会抽空去看望田英子。
也是在这一年,田英子查出了冠心病,但她谁都没有说。她亲自护理过重病的人,不愿让赵信和月月也遭这份罪,更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一直到她胸闷得喘不过气,住了院,赵信和田月月才知道,她已经病危了。
家里不缺雇护工的钱,但两人都想亲自照顾。
赵信比田月月更细心。
他为田英子煲汤做饭,翻身按摩,打扫卫生,事无巨细,毫无怨言。
同房的病友都以为赵信是儿子,田月月是儿媳。
田英子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笑。
这许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因为有赵信,她的后半生都被人羡慕着。
她走的时候,很安详,眼角有泪,嘴角却是挂着笑的。
一直到死,她身上一点异味都没有,浑身上下被赵信收拾得干干净净。
从她住院一直到离世,总共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田月月突接噩耗,哭得手脚瘫软。
送殡仪馆前的遗体清理,是赵信做的。
他把她的腿和胳膊摆直,仔细地为她修剪指甲,擦拭面容;然后褪去衣衫,用毛巾沾了温水一点点地擦拭身体。
她的身子还很柔软,彷佛还带着余温。
他一面擦拭,一面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他想起年轻时,独在异地,遇到也是孑然一人的她。她收留了他,他则陪伴着她。他们一起在凌晨挤大巴,到批发市场像打仗一样地上货、理货,后来又一起选店,装修……
在那一方小店,他们曾一起渡过无数个滴雨的日子,飘雪的黄昏……
此刻,躺在他面前的,是年少时曾爱过的人。
她的身子白皙干净,并不像六十多岁老妪的躯体。
但除了痛惜和感念,他没有一丝邪念。
他感激她,感激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收留了他;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候,陪伴过他;更感激,她给了他一个家。
年少时,他也曾经怨恨过命运的嘲弄,但千帆过尽,他终于懂得,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但他都懂。
那不能说的秘密,是他们的默契。
他和她之间,从未提过“爱”这个字,又或许,那并不算是爱情,而是两个悲苦命运的惺惺相惜。
唯一的一次表白,是他为她念过那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泪眼朦胧中,他为她穿好衣服,哽咽着为她最后吟诵了一遍《锦瑟》。
然后,他俯下身子,在她耳畔道:“你放心走吧……我都懂。我和月月一定会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