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剑歌行》(1)将军令
·剑气近·
建炎初年冬,天大寒。黄河冰封,厚三尺有余。人马皆可踏冰渡河。
金兵退去不过经年,黄河两岸硝烟还未散尽,流寇四起,金兵也时常过河掳掠,两岸百姓零落,田园荒芜,唯见一群豺狼野狗抢食一具不知何处拖来的残尸。
一少年郎见此不禁皱眉,叹息一声说道:果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言罢一柄短剑便从袖中滑到掌中,一抬手便见流星一颗划过,金黄色中闪现银光,直扑那只壮硕头狼而去,一剑穿喉而过,腥热的狼血扑洒在白雪之上,一堆血色梅花慢慢融成一滩浅浅地血泊,分外惹眼。
狼群突遭袭击,又失了头狼,也不顾阵型,一股脑儿的冲杀而来,朝那少年围杀过去。
“畜生!”少年见那狼群不仅不退,反凶性大发,心中大怒。再一抬手,便见那插在头狼尸体上的短剑便飞拔而出,朝那狼群横飞而去。
原那剑柄之上还系有银色小链,抬手间便可控剑击敌!
那剑也极为锋利,只见它滑过狼群,便见群狼尽皆大声哀嚎,断首,折爪,去尾,哀叫连连,其声呜呜。顿时四散而去。
“好剑!好剑术”
一声喝彩从身后传来。一中年将军身着铁甲,腰挎长刀,生得浓眉虬髯,端是英武。
“这越女剑当真犀利无双,你楚长歌也的确是绝顶剑士。此番行动,必能功成!”。
楚长歌闻言,只是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块素锦,擦拭短剑上腥臭的血迹,说道:"高将军过谦了,小子本是江湖人,哪敢当绝顶二字。这世间绝顶之人,也唯有宗帅了。“
高将军听闻”宗帅“不禁眉头紧皱,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小声问道:
”传言说宗帅身体微恙?“
楚长歌却不予回答,沉思许久方才说道:
”不是微恙,可能过不了今年了。自金人破汴京,掳二帝。中原板荡,流民四起。宗帅于此绝境之时振臂而起,奔走四方,血战无数,方才保住了江南之地。而他也创伤无数,更兼有朝内无骨之人,鼓吹议和陷害抗金义士。宗帅日夜应对,已是心力交瘁了。若不是宗帅心力难支,又何必让我等行此凶险之事。”
高将军闻言回身南望,久久不语。
忽一阵烟尘起,一乘飞骑便呼啸而至,再细看乃是军中哨骑。
军马稍停,哨骑便飞身下马,单膝曲跪,一气呵成,端是利落潇洒。
“游骑校尉燕南报,金兵歩骑一万余人,连营十里。正屯于河北二百三十里处。”
燕南说罢,单膝跪地,只待将军高翔回命。
“传令下去,骑兵聚集,全军造饭,待我军令渡河。”
“得令!”
燕南说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动作一气呵成,全无凝滞。
楚长歌不禁赞叹一声:这校尉好俊的马术。”
高翔听罢大笑说道:“这燕南与我是多年兄弟,我等本是黄淮之地的绿林。两京破后,聚集乡亲劫掠为生。后宗帅孤身上山,一席长谈,言说家国大义。我等愧疚难堪,自惭过往劣迹。皆愿并入官军,驱除胡马。燕南本专事踏点,哨探。一身马术军中少有人及。”
楚长歌看着高翔,眼中不禁闪烁,许久方才说道:“将军,此行不如让楚某一人去吧。你和你的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好汉子。何必……”
高翔闻言面色一暗,抱拳回道:“我等兄弟本就是剪径的贼人,都是些腌臜下九流。蒙宗帅不嫌,将我等收入麾下,共事抗金。此行凶险,但不可失败。纵然我三千兄弟死绝,也要为你冲开那一万军马,为你铺一条血路!”
楚长歌眼中微润,还不待说话,便被高翔制止。
“男儿立行于世,死则死矣,何必扭扭捏捏作这儿女姿态!你的剑有大用,这些小贼就交给我们吧。”
说罢高翔也不理会楚长歌,向着军营走去。
·破阵子·
全营都在造饭,筹备着即将到来的战争。只有楚长歌,静静地站在河边,看着一片冰封的河面。
楚长歌生自苏杭,少见冰雪。少时所见到的,也多是“烟柳画桥,风屏翠幕”的烟雨。此番收宗帅所托,付予重任,可这任务太重,三千里江南,千百万百姓生死,这般重量,越女剑这么短,他不知道自己承不承得住。
正当楚长歌叹息时,一阵乐曲忽地荡来。循声看去,却见一老人正在吹一奇特乐器。其形短粗,长不过二尺;底部弯曲,颜色古朴透亮。音色苍凉辽阔,却又空灵苍远。再看那人,正是昨日高翔救下的那群被掳掠的百姓之一。
楚长歌上前深鞠一揖,端声说道:“颜先生在上,后生楚长歌有礼了。”
“楚郎君多礼了,前番我等乡梓突遭刀兵,全赖诸君所救,尚未言谢,在此拜过。”
说罢,颜先生整理衣冠,作揖行礼。楚长歌赶忙扶起,二人找了一块僻静位置相对坐下。
“不知楚郎君找老夫有何事?”
“方才见先生吹奏,曲调辽阔苍凉,不知是何乐器?”
颜先生闻言大笑,拿出乐器递给楚长歌说道:
“此乐器名为“尺八”,起于东汉,盛于隋唐。乃是经年老竹之根,采二三节为器。其声音辽远空灵,亦有杀伐之气。有宋以来,素不为文人所喜,几近绝迹。”
楚长歌抚过尺八,难以料想这普通的乐器也有如此坎坷的沉浮。联想起自宋以来,武将侠士皆被士大夫所嘲笑,斥之丘八,再想起宗帅在朝堂之上的屡遭排挤,自己一路行来的坎坷,不禁心中悲凉万分。
古人说蜀道难,岂不知人心的路更难。
颜先生见楚长歌面色阴沉,料想他心中必有块垒难诉。心中沉思片刻便有了计较。
“楚郎君要是喜欢此乐,我便再为郎君吹上一曲,以酬昨日搭救恩情。”
楚长歌大喜,赶忙谢过。
不料未待颜先生吹奏,便有一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爷爷,只是吹曲未免无聊,孙女为您伴舞如何。”
楚长歌回头看去,却见一十七八的俊俏女子从树下走来。鹅黄衣衫,双绦垂落。摇摆间真是姿态万分。
那女子走到楚长歌面前,先是行了一个万福,“奴家颜玲,这厢有礼了。”
便俏生生走到爷爷身后,侧身不语。
“哈哈哈,既然我这孙女有心为郎君献舞,老夫就腆颜献丑了。”
说罢,颜先生便吹响尺八,其声悠远,肃穆。犹如云鹤翔天,又入锦鲤鱼缓缓游动在静水之下。端是不禁让人心生静谧之感。楚长歌本生于书香人家,闻声心中暗暗钦佩这老先生中气之足,管乐技艺精湛。却不想那颜玲的舞艺更是惊人。
明眸闪烁之间,衣衫纷飞之时。鹅黄柳绿,姹紫嫣红都看遍了。
一曲终了,楚长歌只觉得过往的掌上飞燕,步步生莲在这里全然算不得什么。这世间最美的莫过于这黄衫女子的一舞了。
颜玲见楚长歌直勾勾的看着自己,心中不禁大羞,脸颊也微微发烫了。忙不迭地就躲回了爷爷身后。
颜先生也是久经人世,见楚长歌这番姿态心中也是明了。抚须一笑,叫醒了楚长歌。
楚长歌心中大囧,心中不禁懊恼没见识,那般姿态都被那女孩看去了。只得默默不语。
颜先生说道:老夫刚刚所奏之曲名为《虚铎》,唐代时普化禅师喜欢拿着铃铛游走在悠远的林中。张伯为其作曲《虚铎》。我观郎君年少有为,却心智尚缺,以此曲赠你,万望郎君日后烦忧之时,能想起此曲,以净心神。”
楚长歌闻此,心中大为感动,不禁纳头再拜。
正此时,忽听远方战鼓声起。楚长歌正心中纳闷,一乘飞骑便驰来,正是前番见过的燕南。
燕南不及下马,双手执辔对楚长歌说道:“金人一万大军尽起,高将军请楚郎君速速前去中军!”
说罢一拉马头,转身便要奔往他处。须臾又回返回来,对楚长歌说道:
“郎君此番北去,我等定戮力为你开路。如路过山东,烦请郎君替我为我娘亲坟茔添一把土。我十年未回,日后恐怕也回不去了。如不过山东,那就算了吧。”
说罢不待楚长歌回话便走了。
等到楚长歌到中军之时,宋军已整军以毕,高翔身穿步人甲,手执斩马长刀立于辕门。
楚长歌见状赶忙问道:
“高将军,现在情况如何?”
“金人尽起一万兵马,正朝我们扑来。想趁河水封冻,渡河劫掠。我等兄弟准备列阵于河岸,阻击金兵。掩护你进入金国,完成宗帅重任。”
楚长歌眉头一皱,说道:
“金人擅马战,你等准备如何接战?”
高翔抡起手中斩马刀,沉声说道:
“死战!”
隆冬的河岸,寒风凛冽之中宋军分为三列,每列八百人。另有六百骑兵游散在两翼列阵于黄河之畔。
在金人渡河之前,高翔已命军士和民夫持大铁锤破冰,只留正面与敌决战。随后遣散民夫,让百姓速速离去,只留官军阻击金人。
楚长歌潜伏在军阵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高翔令他只待两军交战之时,便从一条暗留冰路渡河,直奔燕京。
楚长歌看着不远处的宋军和即将到来的金兵,心中顿觉五内俱焚。手中死死攥住短剑,恨不得冲入军中余他们一起杀敌。但想起宗帅在病榻之上的命令,又不得不暗暗蛰伏。
远处的金兵已经踏上了河面,游骑兵缓缓而行。一方面清除阻碍,另一方面探明冰面情况。在一个骑兵坠入河中之后,所有游骑霎时停止了行动。慢慢聚集,改由步兵探路。
高翔见此,暗暗叹了一口气。转身对身后三千兄弟说道:
“我等兄弟,皆深受金兵所害。或父母,或妻女,或兄弟姊妹,皆有殒命于金人之手。今日金兵想从此入大宋国土,你们让不让!”
三千兵士皆齐声吼道:“不让!”
高翔接着说道:“金兵马上就要杀来,你们应当如何?”
众人皆用兵器敲击胸甲,齐声回应:“杀金贼,卫疆土!”
高翔拱手向诸军士行礼,大声说道:“此战不死不休!杀!”
说罢手执斩马刀一人当先立于诸军之前。三千人也尽皆怒吼道:“杀!”游骑燕南一马当先,趁金兵骑兵不在,率骑兵冲阵而去!
一路冰裂之声与羽箭敲击铁甲之声不绝。不时有士兵中箭落马,或是人马落入冰水之中,却无一声惨叫。整个冲击骑队安静异常,在沉默中冲入金兵阵营,挥刀砍杀。
五百多人似石块入水一般,泛起波澜之后,也慢慢归于平息。金人在经过初期的慌乱之后,很快便就熟练的用盾牌和长枪将宋军骑兵分隔来开。五百人分成十余个大小不等的包围圈。一点一点被镰勾枪或是割断马腿,或是士兵被勾扯下马,就地一滚之后便是数十根长枪刺来。
燕南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被金人像戏耍一样弄死,或是被枭首,或是被长枪架到半空,鲜血四溅。还有被砍断四肢,削成人棍被人马踩死。纵然如此,也无一人怯战,哀嚎,退步。众人皆赤红这眼睛,死命杀敌。不少人刀断枪折,依旧挥拳与金兵厮杀一处,纵死也要扑上去咬一口。金人也杀的性起,千军乱成一团。
燕南见敌前军虽乱,中军依旧稳健不禁大急。其他包围圈的兄弟厮杀至此以基本死难,唯有他身边聚集的几十人依旧在奋战,但也人人带伤了。
燕南眼角忽然瞟到了一挂貂尾,再一看那杆大旗之下正有一锦裘战将,料想必是金人大将,呼啸一声便领着弟兄冲杀而去。
金兵见这几十人冲杀而来也是心中大骇,一偏将正欲调集骑兵围杀却为中军大将所阻。只见那大将挥散左右,手执一杆长枪便跃马于中军之前,竟是要独战燕南等人。
燕南见敌军大将这般轻视,也不做多想,只是加快马速杀来,生死只在一线。终于,所有弟兄均用生命为燕南挡开了一条冲锋之路。燕南快马扬刀直取敌大将而去。雪亮的刀锋化作一片光影耀得人睁不开眼,待众人看清时,燕南已被金人大将一枪刺死于马下!
金人的步骑兵马似潮水般一阵接着一阵涌来,拍打在宋军薄薄的三层军阵上。高翔已经记不清自己挥刀多少次了,只觉得手臂已是酸麻难忍,却依旧坚持着。
宋朝步人甲,重八十斤。乃是仿制前唐重步兵训练。一阵三层,重甲长刀,一步一斩,三步一换。后队前,前队退,循环往复。
楚长歌眼见燕南蒙难,又见高翔苦战,自己却深藏于芦苇荡中,几乎快要抑制不住出手了,但坏间宗帅赐予的信却是滚烫着。三千兄弟都在为这次的任务搏命,自己又岂能冲动?正犹豫间却听见一阵管乐声传来,一个沧桑的老人在高声唱诵着诗词: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诗词配合着宋军步兵的节奏,一步一句,换句扬刀,一句一斩!诗词声声,血浪滚滚,霎时间仿佛有了大唐陌刀队的气势!这河岸边仿如西北黄沙遍地之处,刀起光落,顿时将金人杀得一片狼藉。
金人大将见此,取来长弓,只一箭便穿过两军交战的战阵,直飞向颜先生,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也依旧穿胸而过,颜玲扑倒在爷爷身边,大声哭喊着。
楚长歌飞身赶去查看,却见那箭已然穿透心肺,眼看颜先生便不能活了。
颜先生拉着颜玲的手,放到楚长歌手中气息时断时续:
“楚郎君,我这孙女,就,托付给你了。我知道,你有重任。若是能活着回来,便,便娶了她。若一去不回,便让我这孙女,为义士留个,留个后。也无愧于,无愧于你了。”
楚长歌心如刀割,一言不发。颜玲也只是哭泣,难以言语。颜先生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精气全复:
“我颜非少时游学四方,也曾听苏子吟诗,介甫论政。八百里秦川,三千里楚地;烟雨江南,煌煌大漠都在我心中!六十七年风雨,今番要说与那山鬼听!“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九州全复,山河一统。八千里河山尽回我汉家,我要去跟老祖宗说道,烟云十六州,我们收回来了!我汉家苗裔血脉,千秋万代,永世长存!”
说罢,颜先生大笑三声,断气而去。
·兰陵王·
颜先生断气后,颜玲不禁放声嚎哭,楚长歌看着她泪水冲乱了妆容,不禁又想起了早上看到的那个被啃食的残尸。
一个又一个人在他面前倒下了,但他却被任务死死按压住,不敢顺从自己的心意。但此时嚎哭声不绝于耳,厮杀声也四面而起,手中剑,心中志,胸中气,如何平?
楚长歌为其整好衣冠,重重的叩头三声,便手持短剑冲入乱军之中。
高翔反手一刀刚将一骑兵连人带马劈成两半,一名短刀手便趁机窜来。高翔一刀用尽还来不及反应,一柄短剑便以飞过,没柄插入那金兵胸前。
高翔一愣,楚长歌便已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高翔也不再多言,抖擞精神,又一刀砍死一个金兵。
等了许久,依旧不见后队上前换阵,高翔便知晓全军仅剩下他们这一队了。
两军交战半晌,金兵也已疲惫。高翔聚集残军,将他与楚长歌护于阵中。群军卸掉重甲,只穿轻甲,呈楔形超金兵冲去。
这是他们很久以前便就开始训练的一种战法,高翔命名为:“断矢。”
此阵一出便是全军死战,护佑一人直冲敌军中军,斩杀大将。
一路冲杀,宋军终于与敌中军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金人大将手持长枪,立于马上,或挑,或刺,宋兵在他面前无一合之敌。
高翔手持斩马刀挡在了他的面前,金人大将居高临下,长枪似流星一般向高翔砸去,高翔却把刀丢下,双手攥住袭来的长枪,用力一扯,与金人大将僵持住了。金人大将还未及反应,一把秋水短剑突然从旁边飞射而来,一剑断喉。
他双手紧紧捂住咽喉,鲜血从口中涌出,即便如此也不过多活了片刻,看见一青衣男子走来,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楚长歌飞身立于战马之上,将敌军大将头颅高高举起,金兵大骇,纷纷退去。宋军相互扶搀,大声欢呼庆贺。
楚长歌大笑着回头看着高翔,笑容却渐渐凝固。高翔被敌人一枪刺烂了心肺,早已断气,死前依旧带着笑容。
楚长歌带着颜玲先是埋葬了颜先生,又埋葬了高翔。燕南的尸体被乱军踩踏,早已和其他人的血肉模糊,只得立个衣冠冢。
昨天还活生生的三千多人,今天就剩下不到五百人,虽然大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气氛依旧沉闷。
楚长歌待颜玲为颜先生烧过钱纸,祭奠完酒水之后便问她以后的打算。
“爷爷将我托付给你,我便是你的人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楚长歌自是不肯,但颜玲一意坚持,定要与他一同前往燕京,他也只能听从。
二人渡过黄河正是夕阳时分,回望故土,战火还未熄灭,烟尘沿河两岸四处风起。颜玲此刻才想起问楚长歌此行目的。
楚长歌沉吟许久,方才说道:
“北去燕京,刺杀金国四太子完颜宗弼。盗取金国河北布防图,联系八字军,迎接宗帅渡河北上,直捣黄龙!”
说罢,二人纵马北去,惊起烟尘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