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俩谁也没有要回办公室的意思,就坐到鸭舍外冰冷的台阶上。夜里气温骤降,低到可以呼出水汽,但似乎只有这样凛冽的空气才能让呼吸更为顺畅。李波拿出香烟,给自己点了一支,又给我一支。这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不过我也懒得问他,他改变的地方何止这一点。我虽然也不会抽,还是哆哆嗦嗦接过了烟。但在这样的夜里,点上一支也无妨,说不定它可以驱散寒冷、腥臭、沉默,或者别的什么令人不快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上次抽烟,还是在为老教授守灵的时候。于是我被烟呛到了,猛烈的咳嗽。
等我咳好了,李波说:“还记得吗?我们从前夜里踢完足球,就坐在场边的看台吃西瓜,喝汽水,对那些跑圈减肥的胖女生喝倒彩。”
我不记得什么胖女生,只记得夜里踢球太吵,住附近教工宿舍老师或者家属骂我们,李波一个汽水瓶就把人家玻璃砸烂了。“你差点把我俩都害死了。刚才的怪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波看着我,好像我的问题有多么突兀一样。他猛吸了一口烟,从鼻子里慢慢喷出来,说:“那个呀。它是YW01。”
呵,还带了编号,难不成有一个系列?我说:“你说你伯父信了邪教,要造出鹿角立鹤。看来他真的成功了。”
“某种意义上吧。单就技术水准来说,他可是国内顶尖的生物学家。我的伯父,既是理想主义者,又是个实用主义者。说他是理想主义者,是因为他过分仰赖科学的力量,以为科学能够解决一切难题——他们那个年代的科学家的通病。他相信通过一系列的研究,就能够使白鱀豚免于灭绝的命运。说他是实用主义者,是因为他为了实现既定目标,不考虑任何其它的东西。为了研究淡水鲸类的人工养殖,他们先捕捉了一些江豚,把它们放在简陋的鱼塘里,直到它们皮肤溃烂,纷纷死去,一头不剩;冠冕的说法是,它们为了白鱀豚保护事业壮烈牺牲了。终于,他们抓到了一头受伤的白鱀豚:就是淇淇,然后将它圈养起来。淇淇不吃,就强行给它灌胃;淇淇发情,就帮它手淫——在我看来,还不如把它放回到长江里任其自生自灭呢。为了配种繁育下一代,他们又捕捉了一头雌性白鱀豚。这头雌性白鱀豚的双亲都因为悲痛绝食死掉了,最后雌性白鱀豚也没成活。简单粗暴的所谓科学研究没有实现任何短期目的,更没能实现长期的目的,淇淇孤单地老死,白鱀豚最终还是灭绝了。当然我伯父另外一个优点是,他有坚韧不拔的决心,直到退休,他还一心想要克隆白鱀豚。只不过后来不知怎么,走火入魔,竟要造出个鹿角立鹤。他造出了一个东西,但那不是什么神灵,只是基因技术的产物。”
“为什么是七头的?”
“大概是因为小凤委托过他搞些特别的研究吧,这可是你告诉我的。不过我那时并没有多想,反倒是很喜欢这个创意。”
“你喜欢这个怪物?”
“喜欢?谈不上吧。对了,你不是一直问我是怎么挣钱的?你不是质疑我的鸭脖产量?我想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或许你已经想到了。”他看看我,等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可此时此刻,我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只用力把手中的烟头吸得又红又亮。
于是他接着说下去:“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很有经济头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有一天会发财,而大多数人根本不行。假如我真做出脆梨似的茭白,肯定也能挣到大钱。听过那个去非洲推销鞋的故事么?所谓运气的东西,根本在于眼光。在别人眼里,我伯父是疯子,他造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而在我的眼里,只看到那七根长长的脖子。如果要生产鸭脖的话,九头鸭可比普通鸭子产量大多了。”
“你说什么?你用这怪物的脖子当鸭脖子贩卖?”
“别那么激动。市面上大多数所谓牛肉、羊肉也不是来源于牛羊身上。管它什么肉,归根结底,无非是蛋白质和脂肪而已。更何况怪物这部分基因本来就来源于鸭子,说它们是鸭脖一点都不过分。”
“后来发生什么了?”
“老教授的成果不止你今天看到的这一只。我们选取其中较合适的品种大量繁殖——那些长得快的、不会飞的、脖子长的。我们短时间生产了大量鸭脖,实际上,我们场里的脖子不但价格低,比人家的品质也要好,于是狠狠赚了一笔钱。当然,出售前须要自己购入屠宰设备将它们分解妥当。本来再这么做一段时间,我就准备扩大再生产,到那时候一年挣一个亿都不是问题,可老教授不知道怎么突然不愿干了。他在饲料里下毒,把它们悉数杀死,只剩下最早造出的那只会飞的YW01,事先逃到米粮山里去了。”
我倒不觉得教授干了件坏事。“你们只卖脖子么?那些身体绞碎了卖给做肉圆的吧。”
“看来你对我们这个行业了解不少了。假如没有鸭肉,地球上大概会多好几亿人吃不起动物蛋白质。知道鸭肉为什么这么便宜吗?因为鸭子生长快,还因为鸭子吃粮食,而粮食价格十分便宜,多亏美国佬的倾销和粮食补贴政策。不过我可没有把九头鸭剩下的肉卖给别人。九头鸭生长比较慢,不可能像普通肉鸭那样四十天出栏。为了缩短养殖周期,我想到个好办法,那就是把脖子之外不值钱的肉绞碎后掺在饲料里。提高营养之后,它们长起来果然快多了。”
“你他妈的真疯了。”
“是吗?不过我认为这样做无可指摘,毕竟鸭子又不会得疯牛病,”假如这怪物也能称为鸭子的话,“而且我伯父创造它的时候似乎植入了不少猛禽的基因。”
“你找我就是为了重新繁殖这些怪物,以重振你的鸭脖事业吧。”
“不错,自从他不肯再合作之后,我就想到了你。不过我想你大概不会加入我,所以我犹豫再三,一直没有主动联系你,直到那天你打电话给我。”
“然后你就隐瞒真相,逐渐拉我下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果我不答应呢?”
他把烟头弹出去,叹了口气谁说:“人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还不信,毕竟我自己也是大学毕业。可见到你我算是知道了,从前那么聪明,堂堂武昌大学重点专业硕士毕业,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你说是为什么?你呀,就和我那该死的伯父一个德性。”
我第一次听到李波说出咒骂他伯父的话,心中那些疑惑又浮上来:“你伯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呗。那本《养鸭指南》你看过吧。”
“这跟养鸭有什么关系?”
“你有空可以好好研究下里面那些病理图片,特别是有关黄曲霉素中毒的。”
我一下站起来,仿佛身边是个怪物:“你说什么!”
他坐在原地岿然不动:“别担心。一切都是剂量问题。少量而持久的摄入黄曲霉素只会致癌,并不会要了谁的命。”
“是你杀了你伯父!”
“因为那天你联系了我,我突然想到,我再也不需要那个背叛我的家伙了。哦,对了,忘记告诉你,他的死你也有份。那天在医院里,可是你亲自把晚餐摆在他面前的。”
“可我根本就不知情!”
他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说:“这话你大可以对警察说去,他们会调查清楚的。”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别太担心,唯一的证据已经被我及时火化了。总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恐怕从此就要休戚与共了。谁让我们是老哥们呢?”
“谁他妈是你哥们?”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他的东西,只能像傻了一样站在寒风中。
李波不紧不慢打开他的公文包,拿出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甩过来,摊开在我脚下:“你不是有很多疑问吗?大部分都在这里面写着呢。对了,还有他那台破电脑的密码,我也帮你写在里面了。我可是一直把你当自己人的。”
我差点忍不住就要弯腰去捡,可还是觉得这样未免太丢脸。北风翻动着地上的纸页,沙沙作响。
“你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才干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的所学的东西没有发挥作用吗?我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
“可我学的是分子生物学,我哪里懂得老教授那些技术?”
“那你就赶紧想办法学会了。他留下了有现成的教材和资料,我也会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的。你是高材生,这应该难不倒你吧。”
说完,他在公文包里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把亮晶晶的钥匙,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到水塘对面那片茂密的树林了吗?我们的实验室隐藏就在那里,”此刻我们背对着水塘和米粮山,当然看不到,“里面的设施虽然陈旧,但足够你沉下心来搞研究了。所以我最后就问你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我沉吟了一阵,说:“事情突然,容我再考虑考虑。”
李波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考虑个屁。”又转头对我说:“算了,我就让你好好想想吧。”他并不知道早前的时候我给了小凤同样的答案,而小凤也几乎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他俩还真是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