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是别离的讯号

从图书馆出来,手机开始震动,室友从新疆生那里买的特产蛋糕,等着我回去一起吃。北方的这座城三月份还留着冬天的风和温度,带上棉服的帽子,把手从长长的袖口里伸出来,捏住了帽子口,留出眼睛注视着脚下的路,校园里微弱的灯和哈着热气走步的行人,还有仰着头看天上飞机的我,主楼门前的五星红旗飘在黑色的布景里。

突然很想念市高篮球场边上的旗杆,那时候体育课,我们围着操场一圈一圈的走,走累了就坐在旗杆下面的台阶上,你眯着眼睛看低年级的学弟打球,时不时露出不屑的表情,你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浅褐色的光泽,黑黑的眼圈,翘着白皮的唇,拖着腮的手上有细细的纹。你左眼角有一颗小小的痣,你小时候顽皮拿铅笔不小心扎了上去,慢慢的,它就成了你身上的一个故事。

于是,我也想因为一个意外,成为你生命里的故事。

喜欢夜晚昏暗的教学楼,八点半第一节晚自习结束,你背着包站在楼梯拐角等我,窄窄的楼梯恰好容下两个人,我们在黑暗中牵手,晃晃悠悠从五楼到一楼,然后分开,假装不认识,保持着陌生人的距离,从校门出去,我去公交站等总晚点的127,你走到巷子尽头,开门进屋。每天早晨算好时间出门,坐早班车,一下车就能看见你垂着头过马路,假装偶遇惊讶地拍你肩膀,做作的说一句:呦,好巧。你揉揉脑袋,回一句;好巧。戴好进校证,在校长和检查员的注视下一前一后进学校。

为了你,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

坐长长的车,去西山听文学院的课,上课的老师提着黑色电脑包,戴金丝边眼睛,瘦瘦高高,像一棵移动的快要苏醒的树,听学姐说这个老师得过胃癌,结果他放弃所有的治疗,背着包跑到五行山学习吞吐之术,下山时,癌症奇迹的好了,有一会他给汉语言文学系讲屈原的《天问》,动情时不顾旁人尽情朗诵,台下学生仰着头,崇拜至极。这次老师说杨沫的《青春之歌》,说林道静的身世和归宿,牺牲的卢嘉川成了林道静心口上永远的朱砂痣。

去逛影视艺术学院,六楼电影长廊上贴着一张海报,在暗暗的湖边,一对男女低着头编着同心结,海报标语上写:

那一年,她十六岁,他十七岁;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她二十三岁。

我十六岁的时候,是在上高二吧,我坐你右边,是你的右同桌,那天我翘了周三下午的体育课在教室吃冰淇淋,你从后门闯进来,蒙住我的眼,还未送入口的冰淇淋块掉在我灰白色的运动裤上,你慢慢张开五指,透过手指缝,我看见桌子上一枚小小的戒指。

送给你的,你说。

我没说话。

窗外灰黑色的水泥地被太阳烤成金黄色,暖风卷着墨绿色的窗帘一点一点倾盖纯木色的课桌。阴影勾勒出你清瘦的轮廓,你抿着嘴,捋了捋额前滴着汗的发,带着护腕的手臂上有几条明显的擦痕,你扯了扯身上的二十四号球衣,将桌子上的戒指握在手里。你别过头去。

别看我,你说。

我一口喝下化成水的冰淇淋,扯过你藏戒指的手,将戒指套在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

刚刚好,我说。

你惊讶地转过头来,我用左手盖住你的眼睛。

先别看我,紧张,我说。你开始笑。

来上学的时候,把高三的班服带到宿舍,当了夏季的睡衣,那件从某宝上统一定制质量奇差的黄色短袖衫上,有你写的你的名字,我不舍得扔,就放在箱子里一起带到了这座海边的小城。我知道你不会来找我,尽管我们阴差阳错的考了一样的分数。

现在我没有同桌了,教室从这个换到下一个,教学楼从这一栋换到那一栋,每天都在南院和北院之间徘徊反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身边来来往往,英语课再也不用担心考不过单词去办公室挨骂,再也不需要悄悄靠近你,听你给我拼写我不会的单词。以前我总搞混“i”和“r”的读音,你就用特殊音节来代替,你骂我笨蛋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高兴,因为在小说里,男生都只会骂自己喜欢的女生。

毕业的时候,我们恰好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节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讲解可能考得压轴大题,你突然放下笔,牵住了我的手,那天的天是灰色的。我鼓起勇气用很小的声音问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你说,喜欢。于是,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我所能想到的一切都成了墙上的油画,除了你。你那么清晰的浮在我的脑海里,我的每一寸肌肤里,我的每一滴眼泪里,我的每一篇日记里。我终于不用再给你写信了,尽管过完今天,我们就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趴在同一张课桌上度过春秋冬夏。终于,你成了我心上的朱砂痣。

如果早一点在一起就好了,那么我们就有时间去横店影城看新上映的电影,去小陈庄喝一碗牛肉汤,去新世界吃自助烤肉,去爬舜耕山,去龙湖公园散步,去环山路骑双人自行车,我还有不会的题要问你,我还有好多话想在晚自习偷偷告诉你,我还想和你巧遇在楼梯口,肩并肩走完一阶又一阶楼梯。如果我们早一点在一起就好了,这样你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我们的未来。

我妈见过你,那天下晚自习,我们一起走出校门。我妈来接我,你说,阿姨好。127公交车恰好横在了站牌前,我开始拉着我妈奔跑,你一脸无奈地站在车对面向我摆手,你做着口型,你说,明天见。我装作没看见,扭头上了公交车,然后探出头寻找你的身影,你站在车牌下对我做鬼脸。车开了,你变得越来越渺小,一转弯,你就不见了。还有,我妈说你长得好看。

现在,我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说早安。

我放寒假的时候你还在上学,早晨误了直达的飞机,换乘火车时路过你的城市,在火车站寄存了行李独自跑到你的学校,去了你早读的湖边厅,去了你跑步的足球场,去了你做实验的理化楼,去了你的宿舍,在楼下仰着头数你的窗户。去吃了你学校食堂的咖喱玉米猪肉饺,学你在醋碟里放了厚厚一层辣椒粒。饺子剩了三个,辣椒把我的眼睛辣红了。

天暗了点,去逛了你学校旁的工艺街,买了一把细齿木梳,看到了写满便签纸的奶茶店,你说你给我留了话,我没找到。我还去了你经常上网包夜的风云网咖,你说你和室友经常在二楼第一间房打LOL。现在,我又开始给你写信了,我参加了学校的辩论队,在读书协会做很不错的职务,有了能够说秘密的朋友,遇见了给我写诗的前座同学,导员是个精神分裂的双子座,不发疯的时候还算善解人意。我有了一个崇拜的学长,每天出宿舍大门都能很巧的遇见他。就像当初算准时间在校门口偶遇你一样。

所有的偶然都不是上天赏赐,而是在每个说晚安的夜晚,默默祈求命运之神的怜悯。

来到你的城市的我,坐在火车站中央旗杆下的台阶上,闭上眼睛,听行李箱划过水泥地的声音,睁开眼,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你给我一枚戒指,那枚戒指一直被我放在书包的最里层,后来洗书包的时候给洗没了,左手无名指的位置就暂时空了下来。

电影课老师说,最伤感的别离不是不送别,而是送而不见,你用尽力气想见那个人最后一面,可是带着那个人的火车已经走远,于是你的记忆只有漫漫冬雪。我拖着行李混进匆忙的人群,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可是,这里有你呼吸过的空气,有你走过的街道,有你遇见的人,有你等过的红绿灯,这里的每个人都存着有关你的记忆,那些我不曾存在的记忆。你在QQ上告诉我的那家好吃的铁板饭换老板了,他在我的饭里放了好多多洋葱,你知道我从来不吃洋葱。

天晚了,我要回家了。

五  

晴天适合见面,雨天适合想念,可是我的城市从来不下雨。

临回学校的时候,我和妈妈散步去了市高,八点半,学生下晚自习,门口堆满了家长,我妈指着车棚门口,对我说以前她就是站在那个地方等着接我回家。我散着头发,发尾烫着卷,穿白色风衣,没有了混过门卫眼睛重新做回高中生的勇气。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学校涌出来,我开始寻找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好遗憾,没有人像你。

对着校门的一教,五楼最左边的教室是我们以前高三的教室,最后一排是我们最后呆过的地方。一个梳马尾辫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打开了窗户,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哈哈。我赶紧转过身,怕她抓到偷看她的我。我对妈妈说,走吧。妈妈说,你不再看会吗。

没什么好看的,我说。

校门对面是小白文具店,文具店旁边是一个长长的巷,巷子深处就是你以前上学住的地方,没上高中时,常和姐姐去巷子里玩,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又大又黏,姐姐用雪在墙上拼名字:胡叉叉,姐姐说那是她喜欢的人的名字。我想来想去拼了杀生丸的名字,毕竟杀殿贯彻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傻白甜。自从认识了你,就再也没去过那条巷子,怕遇见你,不知道怎么和你搭话。

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路过那个黑暗的巷口,很久以前,我就是站在离那个巷口不远的汽车站,看着你的背影,一点一点被夜色吞噬,那么多人,那么多相似的背影,我却不由自主的注视着你。你高高的,瘦瘦的,提着黑色的书包,微微驼着背,周身散发着十几岁少年特有的青涩和倔强。

记得以前在书里看过这样一段对话:

“反正我现在,就盼着她赶快离开呢。”

“为什么?”

“一见到她,我就感到痛苦。”

“见不到就会忘了吗?”

“那么容易吗?”

“也许不那么容易。”

也许,不那么容易。

我才不会那么快忘记你,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会在这座城市度过春夏秋冬,会学会如何和别人相处,会尝试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不懂得自己的才华什么时候会用尽,又或者说并没有才华留给我挥霍,可是才华这种东西呀,不正是要超级超级努力才能被激发吗?

“才能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该靠自己挖掘创造的,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我只是比任何人都拼命工作,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了,等我回头一看背后没有一个身影,那帮懒惰的人在山脚念叨着,谁叫那家伙是天才,开什么玩笑,我最讨厌优哉游哉地长大的慢性子,比我有时间有精力,感情丰富的人,为什么比我懒惰。”

盼着能让你看见更优秀的我,盼着能偶遇更优秀的你。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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