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两侧的风景飞速向后倒驰,璨璨的脊背抵着齐言恩的胸膛。
“再有几步就到了,”齐言恩伸手捂上璨璨的眼,“姑娘先忍一忍。”
于是她只能听见风声了。
不一会儿,风裹挟着花香,直冲她的鼻端。
齐言恩勒住缰绳,挪开了手。
借着月光,她看见了一片精灵的原野,朦朦胧胧地笼着层银纱。
银纱自天上坠下来,将青草镀上一层白光,青草间姹紫嫣红的精灵们纷纷温柔起来,随着夜风轻晃。远处的天地连成一片,月亮正悬半空,清清朗朗,没有半点云的影子。
“这是哪里?”她兴奋地问。
“是花田。”齐言恩答,“姑娘可知道,‘一日看尽长安花’是什么感觉?”
没等璨璨回答,齐言恩又一抖缰绳,马儿离弦之箭般,冲到了原野里去。
风在耳旁呼啸,璨璨只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她伸出手指,触得到风。淡淡的花香罩着她,她眼睛里洋溢着柔软的颜色,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美是这样一种东西,醉人,却不伤人。她于原野上穿行,仿佛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行至中央,齐言恩停了下来,任马儿慢慢踱着步。
他在她身后笑着说:“你太轻了,我真怕你就要学那嫦娥,升到月亮上去。”
璨璨这才发现,齐言恩的一只手臂正轻轻环着自己的腰,他一低头,一缕黑发就落在她的肩上。璨璨有些羞,于是她道:“下去看看吧。”
璨璨立在原野上,衣袂飘飘,风吹得她的心宁静澄远。
“你在做什么?”璨璨回过头,齐言恩手中已经捧了一束花来。
“送你一样礼物。”
“那么美的花,折下来岂不可惜?”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姑娘听过么?”
璨璨摇摇头。
齐言恩拉着她坐在地上,从怀中拿出几个瓷瓶来。他将花摆在地上,用那杆狼毫笔在花瓣上一点,笔尖渐渐涨满起来,他忙将瓷瓶打开,将笔悬在瓶口。“啪”的一声,璨璨只见一滴水彩滴落在瓶里——是那朵花的颜色。
“这是怎么回事?”她大惊问道,“这笔是妖怪不成?”
齐言恩笑道:“不是妖怪,只是一只不同寻常的笔,听说以前被一位高人开过光,后来几经辗转,便落到了我手上。”
璨璨用指尖轻轻一触,她的手指上也沾上了那朵花的色彩,似紫带红,煞是美丽。
齐言恩就这么一滴一滴的,装满了一个瓷瓶。璨璨看呆了,夺过笔来,在另一片黄色花瓣上也试了试。
“当真是花的颜色。”她喃喃道。
这一夜,不知不觉,她已经装满了好几个瓷瓶。
直到地平线上,曙光熹微,璨璨抬头眺望道:“天快亮了。”
趁天色还将亮未亮,齐言恩驾马把璨璨送回了家。临走时,他掏出那把小匕首:“姑娘既已选择了笔,这把匕首便送给在下了如何?”
璨璨不答,只是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衣袖:“下次,下次再带我去那个地方,好不好?”
她捧着那杆笔和一堆瓷瓶,看着齐言恩打马走远。
跨进家门时,她听见了一阵铃铛响声,然后被躲在门后的铃铛一把扯了过去。
“你做什么!”璨璨大怒,她手中一只瓷瓶差点就摔在了地上。
“小姐这整夜,可是一直跟齐公子在一处?”铃铛脸色阴沉。
“是又如何?”
“小姐的声誉是小姐自己的,铃铛管不着,但是铃铛仍要提醒小姐,人言可畏。”
“铃铛,这件事,看见的人就只有你,”璨璨几乎是冷酷地说,“如果传了出去,我便第一个割了你的舌头。”
璨璨抱着她那一堆宝贝回了屋,从父亲那里偷来几张宣纸,用笔沾着水彩,兴致盎然地涂抹起来。笔尖触到宣纸的一刻,她的手仿佛被一股柔韧的力量包围,牵引着在纸上走起来。她乐此不疲地画了一张,又一张,却始终觉得画不出昨夜的美来。
她把自己关在屋里,足足画了一天。
黄昏时分,她早早站在石桥上等着,齐言恩如约牵马而来。
“怎么拿这么多东西?”齐言恩看着璨璨背后的包裹,不禁失笑道,“别人见了,还以为我要带你私奔呢。”
“就是一杆笔,几只瓷瓶,和几张纸。”璨璨手脚并用地爬上马,“快带我去。”
风把树影揉碎了,一点一点地洒在地上。马踏着树影,向那片原野飞驰,璨璨只觉得自己的心涨得满满的,有什么东西像要涌出来一般,她不想死了,不想瞎了,她不需要把这世界看分明了,如果只有她能画出那番天地的美,那么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一连几天,璨璨都跟齐言恩往那片原野里去。她的包裹越来越沉,带上了越来越多的瓷瓶和宣纸。她跪坐在原野边,虔诚地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笔,往天上一沾,一画便是一片似黑非黑的天,往月亮上一沾,一落笔就是一弯如歌的新月,往草地上一沾,一挥便是一片寂静的草原。她随手往几片花瓣上一沾,纸上就多了星星点点几处花颜。
齐言恩会时不时帮她采些花来,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并肩坐着。璨璨静静地画,齐言恩静静地看,他偶尔抬头看看天,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璨璨总是在破晓时分才万般留恋地回去,与齐言恩分别时,她总会使劲扯着他的衣裳,央求他今晚再早一点来。白日里她就在屋里作画,她画朝霞,晚霞,画她的小院,红墙,画草尖的露珠,画池塘上的蜻蜓。她的瓷瓶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铃铛跟她越来越说不上话了,每天除了叫她吃饭,喝药,她们之间的交谈不超过三句话。
璨璨知道,铃铛瞧不起她,厌她,甚至恨她,但她绝不会把她与齐言恩石桥私会的事拿出去与外人说道,别说外人,就算是母亲,她也绝不会露半点口风。铃铛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她开始服侍她的第一天,把那只铃铛拴到自己脚腕上时,璨璨就知道。
“画这些画做什么用?怕别人不知道你有眼疾是不是?”一天,母亲亲手为她端来了药,见璨璨正埋首在描一朵红云,微怒道,“整日摆弄这些,小心把眼睛看坏!”
“母亲就让我画吧,”璨璨眼皮都没抬一下,“多美啊。”
母亲叹了口气,又从书房为她抱来一摞宣纸:“画吧画吧,但要注意休息眼睛,知道吗?”
璨璨的笔尖一触到纸,整个人就像着了魔似的,茶饭不思。有次画得太入迷了,竟误了时间,让齐言恩在石桥上干等了一个时辰。
她去时,他正斜倚在桥栏,一点不着急地,看着桥下流水。他的折扇轻轻扇着,璨璨却见是一只水墨蝴蝶正翩翩绕着他飞。他的玉冠如明灯,映着一张极尽温柔的脸。
“我来迟了。”璨璨提裙走上石桥。
“你就不怕我生气,不带你去了?”齐言恩话还未说口,眼里已先含三分笑意,“我还以为我要独守这石桥一整夜呢。”
“对不起。”璨璨从包裹里拿出一个果子,扯了扯他衣袖。
“这就算是道歉了?”齐言恩把玩着果子,“不成。”
璨璨揉着他的衣袖,不自觉的,有些撒娇的意味:“你想怎样,我都认罚。”
“不想怎样。”齐言恩忍俊不禁地夺回被她蹂躏的袖子,“夜色浓了,骑马怕把你摔着,今日就在这里画吧。小桥流水,也是很有趣的风景。”
他取了盏附近店家的长明灯,为璨璨照明。
宣纸铺开,璨璨一笔还未落,就被齐言恩握住了手臂:
“璨璨刚才是不是说过,我想怎样,你都认罚?”
“你不是说你不想怎样么?”
“现在想了。”
齐言恩将她捏着笔的手倒了个肘,灯光下,无遮无拦地看着她:
“璨璨今日就画画我如何?”
璨璨受不得他灼灼的眼睛,垂下了头:“我又看不清你,如何画你呢?”
“那你摸摸看。”
齐言恩将她的笔放到地上,捉过她的双手,覆在自己脸上:“璨璨摸摸看就知道了。”
她拗不过他:“你把眼闭上。”
灯光晦暗,烛火被风吹得不断摇曳,却始终未断。
她冰凉的指尖慢慢勾勒着他脸庞的形状。
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他柔软的嘴唇。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手竟能如此柔软,流水一般,眷恋地,不舍得离开地,缠绵着他的脸。
“璨璨摸得我的心都化了。”
他缓缓睁开眼,见她眸里仿佛含着星光。
“璨璨画出来后,送给我可好?”
“不好,”璨璨摇头,“我要自己藏着。”
“那你画两幅,赠我一副。”
“我画两幅,我就要藏两幅。”
流水潺潺,星光熠熠。星子掉到河流里,河面泛出鱼鳞似的白光。
05
璨璨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的眼疾越来越重了。
也许是每日作画的缘故,以前看得清的东西,慢慢也开始模糊,连太阳都不是从前白点似的模样了。
可是璨璨不敢告诉任何人。
九月那天,铃铛带回一则消息——
齐家说定了媒,齐家公子即将娶亲了。
铃铛从街道上飞奔回来,脚踝上的铃铛响了一路;璨璨提笔,太阳穴隐隐地跳。
“怎么这样没规矩?”璨璨画出一道云雾缭绕。
“小姐,”铃铛喘着气,“你知道吗?齐家公子要娶亲了,是相府家的小姐。”
璨璨笔尖微抖,一滴水彩“啪”的滴落在宣纸上,晕染出一颗珍珠来。她看着那颗珍珠,看了半晌,半晌不说话。
“小姐?”铃铛上前,想拍拍她的肩,却被她躲了过去。
璨璨朝另一个瓷瓶里沾饱了水彩,笔尖深深浅浅落下去,落成一片灰蓝的、曲折的天。
“铃铛,”她轻启朱唇,“你看这样画,是不是更好看些?”
“小姐。”铃铛突然有些怕她。
“你出去吧。”璨璨平静地说。
铃铛应了声,临出屋又折了回来,劝道:“小姐,听铃铛一句。且不说,且不说小姐的眼疾了,齐家是大家,齐家公子又是独出,与相府小姐自然是门当户对的。小姐千万想开些,莫要、莫要有那些执念才好。”
“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他,是不是?”
不等铃铛回话,璨璨冲她轻轻抬了抬下巴,声若游丝:
“你出去吧。”
铃铛是在离开院子的第三步听见哭声的,如杜鹃啼血,声声悲切。铃铛回头,只见院里那株枯树上,一群黑鸟如乍起的水花,扑腾着飞离了枝头。
璨璨哭了三天三夜,哭得两只眼睛肿成了核桃,无论母亲怎么问,怎么劝,她咬紧牙关,只是哭。她不愿再去石桥,也不敢再去了。她把房门紧锁,屋内只剩一点光亮,她就在这一点光亮中一遍遍地看她作的画。
她贪婪地、细细地看上一遍,用手抚上一抚,然后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撕碎。她的手指流连于那片尸体,眼里不断地渗出泪来。对不起,她一遍遍地、喑哑地对它们说,对不起。
撕完最后一幅画,璨璨瞎了。
起初她以为是天黑了,打开门,却听见了屋外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璨璨像一片羽毛,轻盈地跌落在门槛上。
终于是瞎了,她脆弱地想,终于是瞎了。
从家门到石桥的路,她走过千万遍,但这一回,却走得无比坎坷:无论如何,总该再见他一面,总该给他道贺、道谢,然后再说分别。
“你到底是来了。”他向她走来,璨璨不敢上桥,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陪我走一段吧。”
“那你得牵着我。”她说。
她伸出的手,即刻被一只温暖的手握住。
他们慢慢地散步,不过三个月,璨璨却觉得,自己与这个人厮守了三十年。
“这一带以石桥为界,分为上三里和下三里,璨璨可知道?”
“我虽不常出门,但好歹在这住了近二十年,如何不知?”
“沿着白石河走,下三里处有一块通灵的白石,璨璨可知道?”
璨璨摇头:“确实不知。”
“听人说,那就是绛珠仙草傍着生长的三生石,是宝黛缘起的地界。”齐言恩扣住她的手指,“璨璨想不想去看看?”
月光莹莹,罩在那块白石上,泛起一层薄纱似的光。
璨璨看不见,她用手摸了摸,石头表面柔滑细腻,如处女的肌肤。齐言恩扶她坐在石上,轻拢过她的肩,为她讲红楼梦的故事。他的声音温柔而低沉,璨璨听着听着,不禁就听醉了。
“后来,黛玉可是与宝玉结了姻缘?”
“不曾。”
璨璨想,那我也只能是如此了。
齐言恩疼惜地托起她的脸:“璨璨怎么哭了?”
璨璨抬起袖子,擦了擦泪,为怕齐言恩起疑心,她一直努力地睁着双眼,尽管目所能见已是一片漆黑。
“后来,绛珠仙草可是用一生眼泪还了恩情?”
“是。”
璨璨想,那我也只能是如此了。
齐言恩细细凝视着璨璨的脸,她的两只眼睛如两个黑洞一般,所有的光亮都被吸进去,再吐不出来。他捏了捏惨白的拳头,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
“如果,”他有些哽咽,“如果璨璨能要了我的眼睛就好了。”
“胡说,我如何要得了你的眼睛呢?”
“等我死了,我便把眼睛献给你。”
璨璨笑道:“我不稀罕呢,我就愿意要这双眼睛,一辈子看不清也没关系。”
“璨璨,”齐言恩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璨璨……”
璨璨嗅到他发丝间的香气,一阵酸楚涌上心来:再过几日,这香气,这握着的手,这个人,都要属于另一个人了。齐言恩从未承诺过她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爱不是一样需要宣之于口的东西。她不想为难他,她怎么舍得为难他,生于大户人家,她也懂得出生名门的无奈。
“天快亮了,我送璨璨回去吧,”齐言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家里人该担心了。”
“好。”璨璨摸索着牵过他的手。
街道阒静,一路上,他们没有平日里那么多闲话可说,各有各的满怀心事。
齐言恩将她送到明家宅门,分离的那刻,他吻了吻她的手背。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宅门,看着两扇朱红大门徐徐关上。他轻声道:
“璨璨,我走了啊。”
06
隔天,天风阴冷。
门外传来齐家公子落水溺亡的消息。
“听说是三更天的时候落的水,只在河边捞上了他的折扇,他们说,人已经冲到下游了。”
“胡说!”璨璨伸手给了铃铛一个耳光,却把自己吓了一跳。
“是真的,”铃铛顾不得计较,只捂住了半边脸,“打更的人亲眼瞧见的,就是在石桥上,他自己翻下去的。小姐你……”
璨璨丢下话没说完的铃铛,冲了出去。一路跌跌撞撞,沿着白石河下游,她啼血般地叫喊齐言恩的名字。怎么可能呢?三更天的时候他们明明是在一起。璨璨顾不上白色裙角沾染了泥,顾不上河水浸透了一双罗袜,她像疯子一样走着,喊着,祈求一点上苍的回音。
这时,她听见烧饼铺的狗儿叫了。
烧饼铺的摊子每天清晨开张,璨璨以往与齐言恩骑马归来时,总能听见他们狗儿的叫声。如果现在天才刚亮,那么齐言恩送她回来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天快亮了,我送璨璨回去吧,”他说,“家里人该担心了。”
是了,她是看不见天亮的,当他听见她说那声“好”时,该是什么心情呢?
璨璨脚下一踉跄,膝盖磕在一块石头上,伸手一摸,石头触感滑腻,带着些雾水的凉。几个时辰之前,她曾在这里听过一段故事,故事与石头有着同样悲凉的质地。璨璨伏在石头上,泪珠儿就断了线。
她安静地流泪。
泪水朦胧中,她只觉得远方像有一个小红点悬在空中,那红点慢慢扩大,大成了一个饱满流畅、令人心醉的圆。天地万物都泛出了光,渐渐清晰起来。
于是她看见了身下的白石,看见了不远处的石桥,看见了流水,也看见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