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好强的女人似乎都是这样:对孩子狠的下心,对自己同样也狠的下心。其实当初她和季文宾谈恋爱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喜欢他。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留着一头卷头,一幅眼镜总爱滑落到鼻梁处。他和当时那些爱动弹的男孩比太安静了。朱珠家并不富裕,地质队的老父亲一个人养活三个孩子并不是那么容易。朱珠的母亲去世的早,她这个做大姐的拉扯着两个弟弟妹妹的同时还得帮衬着家里。父亲的班肯定是弟弟接,初中毕业的她要想找个铁饭碗难上加难,好在季文宾他爸是轻工局局长,给找个小岗位还是不在话下的,于是朱珠顺理成章的有了工作,成了季家的儿媳妇。
季文宾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画画,早年间被他爸也安排进了中学当老师,后来调到本地的师范院校继续教书。不抽焑不喝酒,爱干净会做饭,对朱珠也言听计从。他其实对于感情这事并不那么执拗,他只求娶个贤惠温柔的妻子,只求他还能继续安心的画一辈子的画。季文宾也没想过自己做了父亲后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和心态,只是等儿子季平郎出生时那一记响亮的啼哭,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只埋头画画了。两个人的生活变成了三个人的吃穿用度,于是他开始学着结交学校里的各种主任,开始学会笨拙生硬的套关系,为了儿子以后读书时那十几年的庞大花销。
当他听朱珠说想要做生意时他只是淡淡的皱了下眉。这 十几年两人存下来的钱有个几十万,打了水漂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他怕朱珠没做过生意,被人骗了还得被连累进猪圈,这几年经济号犯多着呐。
朱珠笑着说不至于,他那点钱也就值个三五天。其实季文宾懂,朱珠这人存着做生意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就如同他对画画一样执拗。
“我这里只能给你十万,剩下的几万我不能动,父母老了,郎郎读书也是一笔钱,我俩身体万一要是有个什么闪失着几万也就是救命的钱。”
“我这里也有七万,加在一起也不够……”朱珠低眉思虑。
“老季,要不我再拉几个人和我一起合伙,这样资金也有了,我一个人的风险也就低了,人多顶事。”
季文宾没有说话,他抬头看了看时间,自顾自的出门准备去接儿子。朱珠扭头看着他穿鞋的背影,心里最深的那股隔阂在慢慢融化。朱珠是个时髦的女人,刚认识季文宾的时候打扮的就像港台歌星一般,一身深蓝色的连体裙配上一双黑色丝袜,脚上是最流行的漆皮的高跟鞋,一头细小的波浪卷发披在身后。结婚以来的最初几年她坚持AA制,那也是当下最流行的生活方式。尽管季文宾对这种生活态度嗤之以鼻,但是还是依着她,他觉得只要能安心画画就好。其实他挺佩服这个女人的,家里虽然光景并不怎么好,但是她的那股韧劲和脑袋的活泛,是他自己所不能匹及和驾驭。
早春的夜晚还是冷飕飕,路上并没有几个人。季文宾在光了枝干的梧桐树下缩着脖子慢腾腾的走着。他突然很想来根烟,就着这空旷的街道和他自己也把控不住的未来一起吸进肺里,然后再深深吐出。
这个点季平郎还在寄宿老师家里补习,他不想这么早去老师家守着儿子放学,就一个人蹲在马路边想事。教务处的李主任和他是很好的朋友,昨天一大早就把他单独叫到办公室说要给他接个私活。大学老师在外接活本就实属再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他却一次也没有在外赚过外快。季文宾坐在办公室里闷头不说话,李主任苦口婆心的劝着这位清高的主下下凡,好歹食食人间烟火,挣点钱贴补家用。其实这次的条件也让季文宾有一点心动,帮一个台湾老板家里画壁画,一面墙三万。
“老季啊,这老板出手大方,不就是画画佛像嘛,这我要是会画我还用得着你?去不去你倒是说句痛快话。”李主任端着茶杯直跺脚,他清楚着眼前这人的脾气,你不把他逼急了他就万事不表态。季文宾当下也没给人家个准信,就说考虑两天。其实赶巧遇上正是用钱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是想当即就一口答应下来的,可是他总觉得画画就是应该画自己的内心,如果按着别人的想法来,那就不叫艺术。
这几年懂画的人少,买画的人就更少了。同系的老师都陆陆续续的在外接一些设计的私单,赚的也是盆满钵满,可到了他这儿就变得仙风道骨起来。季文宾心里清楚,同事面子上对他客客气气赞他气节铮铮,其实里子里都拿他不上眼。
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季文宾猛地想起儿子还没接,就朝着老师家匆匆跑去,他这一路上都在想,做人可真难啊。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钟,季文宾躺在沙发上似乎睡着了。朱珠端着刚煮好的面条走到他面前又折身回去准备加一把葱花。刚把菜板放平准备切葱就听见季文宾打电话的声音,于是她把手上的动作尽量的放缓,以便能够听见他在跟谁说话。葱就那么一点,切的再慢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她帮他拌匀了尝了味道,电话也正好打完。
“面好了你快吃,别坨了。”朱珠很想问他跟谁大半夜的打电话,但是她在等他主动交代。季文宾呼呼的吸着面条,把碗里的泡菜咬的嘎嘣脆。“过几天我就接不了郎郎了,会很忙。”说完似乎觉得光吃面太干,匆忙的喝了口面汤。朱珠把电视机的声音调到了最低,也不说话,盯着屏幕等他说。
季文宾仰起头把碗里的面段和汤水一股脑的吞进了肚中,然后结结实实的打了个饱嗝:“老李给介绍了个私活我刚答应, 画壁画,一面墙三万。”
“三万?”朱珠瞪大眼睛拔高了音量:“老公,我以前怎么没觉着你这么值钱啊!”季文宾擦干净了嘴,也没搭话。当两周后他望着壁画的时候在想,那晚上的那碗面醋放的有点多了。
盖梦君赶往火车站接宋唐的时候才凌晨,一个一米八一的帅小伙困倦风尘的站在她面前,盖梦君突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找到了一丝归属感。
“我就住你们学校附近吧,好歹也能受大学的熏陶。”宋唐揉了揉太阳穴,又说:“君姐你别问我怎么来了,也别告诉我们俩妈,想说的时候我自然会说。”盖梦君点了点头,搭车到学校边找了小旅馆住下,宋唐洗了个澡闷头睡到了下午。
晚饭是在食堂吃的,宋唐执意要去尝一尝大学食堂里的饭菜,看宋唐吃的香,盖梦君开始嘲笑他,说全世界就你觉得食堂餐好吃,我来这都瘦了好几斤。
“你不懂。”宋唐把最后一口西芹炒蛋咽下肚,又喝了一大口淡如水的紫菜汤说:“我不打算读书了,大学这辈子也就进这一次。”
“你要辍学?”盖梦君意识到这一声惊呼惹的周围同学频频回头,只得拉着他走到食堂外,劈头盖脸的就一顿臭骂,宋唐也不回声,等着盖梦君把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一股脑的全吐出来。
盖梦君挺生气,她除了觉得恨铁不成钢之外更多的是想不通要是不读书了,那么整个人生也就以为着走入一个巨大的冻住的河面,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到一块让你掉入冰渊的碎冰,但你知道你在走出这巨大的河面之前你终究还是会掉下去。
宋唐收起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态度,盖梦君一抬头就望见他那双因为认真而皱眉的眼。宋唐指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人问她:“这些都是大学生吧?”
“我不敢保证全都是,但应该全都是。”
“那你看前面跑步那个人,你觉得他毕业了能干嘛?”
“能分配工作。”
“那他如果不是大学生而是一个没文化的食堂掌勺,这是不是工作?”
“……这不一样!”盖梦君一时语塞。“这不一样,一个有文化的大学生和一个没有文化的食堂掌勺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宋唐点了点头又问:“那你能保证你毕业分配到的工作就一定是你喜欢且至高无上的吗?”
“但我能保证我分配到的工作一定能比食堂掌勺这份工作光鲜和挣的钱多。”盖梦君觉得这是她唯一能够站的住脚的坚石,被世俗承认的坚石。
宋唐突然就笑了,他一直把盖梦君这个学习好的姐姐当做他心中对于“优秀”这两个字最好的诠释,可她一番话瞬间改变了他对于大学生的映像,他知道这样太以偏概全,可他还是止不住的失望:“君姐,我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最能和我讨论未来且让我看到未来的人。我以为你的认知是新鲜的是前卫的是和我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我学习就是不好,我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我想认认真真的看清我自己。”
盖梦君知道他这个弟弟的秉性,只要认定了的事谁劝也没用。她剩下的只有沉默。
“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学习好,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叫差生,会被人说成一事无成。”宋唐掏出烟点上,吐出了长长的烟圈:“我打算去往重庆,我有一个哥们在那里做建材,我去跟他干。”
“那曹琛呢?她知道吗?”
“嗯,她很支持我。我对不住的人没有几个,但她算一个。其实我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记得以前我一同学弄来了一盒进口巧克力,琛儿爱吃我就抢过来送给她,她知道后替我还人了,那时我就在想,我一定要自己挣钱,然后给她买各种口味的巧克力。”
“这就是你决定辍学的原因?”
“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宋唐把盖梦君送回了宿舍,就绕着操场一圈一圈的跑,跑到裸着上身,衣服被一件件扔在空无一人的跑道上。凌晨一点半,他拿起手机给牛靖霓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了急切的问寻和稳下心来后的责骂。
盖梦君后来得知,宋唐偷了他妈一千块钱,一个人坐上了去往重庆的火车。
“你又去图书馆?”罗潮镜呼哧呼哧的吸着泡面,看着拿着书就要出门的盖梦君嗤之以鼻:“一天就知道看书,你能不能抽个时间看场电影谈个恋爱?”
“我乐意。”盖梦君扯了张纸巾递过去,说:“你一外语系大师姐能不能有点形象,扣着脚丫子吃面是不是格外香啊?”
“这你还真说对了,男人就爱我的大脚丫子。”罗潮镜越说越起劲,面条吸的直响。
“大师姐你可止住啊,别把君君往坏了教。”同寝室的石楠一口东北话,每次都能把人逗笑。
“你可拉到吧。她坏着呐,心里装着的是大表哥。”大师姐学着石楠的东北话,惹的盖梦君一阵娇嗔:“说真的,你到底有没有在S市找到你那位神秘迷人的大表哥?要我看啊,直接杀到他学校,给他个惊喜。”
“她要是有这勇气还至于整天泡图书馆?”石楠咂咂嘴摇摇头,为着这个不争气的寝室老幺叹气。寝室六个人,感情数她仨最好。罗潮镜是整个系里最大的师姐,却和比她们小几岁的人一起读书,所以她们戏称她为大师姐。石楠是东北人,一说话就满嘴大渣子味却是长得水灵之极,她要是不说话往人跟前一站,仙气盎然。
大师姐在学校这一年就谈了四个男朋友,都是来者不拒,照她的话说得用男人把自己的皮肤撑起来,皱纹才长不出来。通常她说这种话都是和男人分手的时候,买几瓶啤酒逼着石楠和盖梦君陪她哭诉在这段感情里她多用心那个男人多负心。盖梦君是真羡慕她这两个朋友啊,一个敢爱敢恨,喝了酒睡了觉明天又是一条好汉;另一个超凡脱俗的气质追求者无数。自己除了表哥和宋唐还没有与任何一个男生有过深接触,更别说追求者了。她觉得自己除了长不胖这个优点外似乎什么都不如别人,天天泡图书馆有什么用,拿奖学金又有什么用,连唯一和她说得上话的宋唐也离自己越来越远,她很孤独。